劍仙情緣

芙暖

壹

越過那一重重巍峨的宮墻，似乎真的可以看見金殿之前的恢弘陣勢。

我站上鎏秀宮內(nèi)最高的一棵梧桐樹，踮著腳尖往金殿之前的校場看，卻什么也看不清楚。我知道，莫離一定站著樹下緊張地盯著我，他好像總擔(dān)心我會發(fā)生什么不測?？伤柚共涣宋液[，只好隨時處于高度防備狀態(tài)。

“喂，你信不信有人能單槍匹馬闖入守衛(wèi)森嚴(yán)的奉天府，又一刀斬下那個貪官府尹的頭顱？”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肮髡f的是‘劍仙赫連胤。”莫離的回答死板得很，嘴角卻帶著一絲不置可否的笑。

我是從小聽著“劍仙”赫連胤的故事長大的，單手擒虎，三招退敵，專殺貪官惡霸，又曾千里追擊盜匪，那些傳奇一般的江湖故事我?guī)缀跄芤豢跉獾贡诚聛?。今日有殿前比武，赫連胤竟也來參加，我一顆心早就飛到前門去。

“走，我們?nèi)タ础畡ο?！”我按捺不住，從樹上跳下來?/p>

“公主要去哪兒？”去路被人攔住了。茹妃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我面前，她眉頭微蹙，眸如點漆，一身素凈的白衣更襯出她的絕世出塵來。

“我……我去看殿前比武?！蔽业臍鈩萑趿讼聛?，但想到赫連胤，我又鼓起勇氣來。“公主應(yīng)當(dāng)清楚?！比沐樕⒆?，口氣愈加嚴(yán)厲起來，“后宮女子不得出乾門一步。”

“依我看，別說乾門，連這荷花池最好也不要靠近?！北澈笸回５貍鱽硪粋€聲音，口氣莫名讓我有些討厭。我斜著眼睛看了一眼，是宮里最愛搬弄是非的尹妃，她尖尖細(xì)細(xì)的臉上果不其然帶著幾分嘲諷，“若是無事，公主還是別在荷花池邊玩耍的好，萬一不小心滑了一跤掉下去……”

“尹妃姐姐也少來為妙?！比沐淅涞卮驍嗔艘脑?，“若是公主真有什么不測，恐怕姐姐也脫不了干系?！?/p>

荷花池從六年多以前起就成了宮人不敢提及的禁地。那時我才十歲，太子弟弟小小的身軀溺亡于鎏秀宮旁的荷花池里。從那天起，我就搬到這荒涼的鎏秀宮來住。那時茹妃才入宮不久，可宮內(nèi)有傳聞，說當(dāng)日有人見到茹妃在荷花池附近出現(xiàn)過。

只是，父皇說太子弟弟定不會是她害的。

這偌大的皇宮里，我只相信我父皇一個人的話。

貳

入夜，四下里一片寂靜。我偷偷地從寢宮里溜出來，遠(yuǎn)遠(yuǎn)看見崇德殿里燈火通明。誰知我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顆

腦袋，就被眼尖的父皇發(fā)現(xiàn)了。

“寧兒，進(jìn)來吧?！备富市Σ[瞇地開口，“你這鬼丫頭一定是想來見見大名鼎鼎的‘劍仙?！?/p>

我的心里像端了一只小兔子，怦怦怦地亂跳，手心里全是汗。一抬眼就真的看見傳說中的“劍仙”了。他已年近三十，臉頰瘦削，面上布滿胡楂，看起來甚是憔悴，可再仔細(xì)看去，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似是與常人不同。我走上前先飲一杯：“這一杯敬‘劍仙。”他笑了笑，點點頭也一飲而盡。再為自己倒酒，我又飲下一杯，“這一杯敬殿前比試第一名。”到第三杯，我想了想，吐著舌頭不好意思地說，“胤哥哥，我敬你第三杯酒，你借你的赤葉鏢和青楓劍給我看看好嗎？”

他聽到這話先是一愣，接著就點頭笑了，喝過酒的臉有淡淡的緋色。整個晚上我都纏著胤哥哥問東問西，聽他講那些江湖之中的新鮮事。后來我終于問到：“胤哥哥，我還沒問你為何要來參加這次殿前比試呢?！甭犓闹v述，他明明最討厭入朝為官，只喜歡一人一劍浪跡江湖。

他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特別明亮：“我要找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蔽疫€想接著問是什么人，可終究還是沒好意思，只好嘆了一口氣說：“胤哥哥，我真羨慕你?！?/p>

“公主出身高貴，上有皇上寵愛，下有萬民俯首。又怎會羨慕我這等賤民？”他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似乎并不把我這個小丫頭的話當(dāng)真。他想了想，又從懷里掏出三枚赤葉鏢來送給我。

我喜不自勝。他卻忽然大笑起來：“我既許了公主三支赤葉鏢，便是應(yīng)了你三件事。只要我赫連胤能做到的，無事不允?！蔽冶贿@話激得胸口發(fā)熱，手里緊緊攥著那三枚鏢，半晌都沒有回過神來。

回寢宮的路上我又遇到茹妃。她站在靜靜的夜里，衣袂飄逸，眼睛望著宮門的方向，像一幅很美的畫。我忽然偷偷在心底想，不知道胤哥哥心里那個人是不是也這般美麗。

莫離站在一旁等我，他沒問我剛才又偷溜去了什么地方，可我卻忍不住朝他炫耀：“莫離你知道嗎？我剛才跟胤哥哥同桌喝酒！他還贈了我三支赤葉鏢！”

“公主，更深露重，該回宮了。”莫離沒接我的話，自顧自地說完便走了。我卻無暇顧他，心中還暗自記掛著什么，手里的赤葉鏢也被攥得更緊了。

叁

后來我聽人說，胤哥哥留了下來，被父皇任命為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幾天之后就有校場驗兵，我偷偷換了男裝，鉆了個空子溜出了宮，可才走上幾步，就覺得有些不對，回頭一看——

又是莫離。

校場之內(nèi)，十萬赫連軍氣勢如虹。我正趴在角落里偷看，忽然背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什么人？”

“胤哥哥?！蔽殷@喜地回頭，眨眨眼睛，露出一個俏皮的笑來，“噓——”可他卻皺起了眉：“公主，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就讓我看看驗兵吧。”我有些焦急，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你看，莫離也跟來保護(hù)我，絕不會給你惹麻煩！”

他稍稍有些猶豫，但很快笑開了，豪氣地點頭：“好！公主既然喜歡，就隨我去前臺看吧！”我喜歡他這樣的豪邁，不像父皇，總擔(dān)憂我鬧出什么亂子來，也不像莫離，總畏首畏尾，生怕我闖禍。晚上，我纏著他喝酒。喝到酣處，我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了那個在心底徘徊已久的問題：“胤哥哥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人？”

“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彼持鸸獾哪樉箮Я藥追秩崆?，“六年前，我們失散了?！蔽倚睦锬仡D了一下，繼續(xù)問道：“那……”

倏地，黑暗之中射來一支凜冽的長箭。他臉色一變，頃刻間抽出長劍狠狠一擊——飛箭被削到一旁。幾乎是同時，門外傳來微不可聞的簌簌聲，刀光在下一刻驟然襲來！一群黑衣人手執(zhí)利刃，招招狠絕，圍攻的對象卻不是他，而好像是——我。

一刀驚險地劃過。我聽見了自己凌亂的心跳聲，只能本能地躲閃著刀光劍影里一次次的致命危機(jī)。劍光一閃，不知從哪里又躍出一個蒙面人，替我擋下了猛烈的攻勢。我微微舒了一口氣，慌亂之中摸到脖子上掛著的一只莫離給我的玉哨，急急地含著吹了一聲。

面前的困境在蒙面人與胤哥哥聯(lián)手的情況下緩解了不少?？晌覅s發(fā)現(xiàn)，胤哥哥的眼神一直停留在那蒙面人身上。直到莫離帶人趕來，黑衣人退走，莫名出現(xiàn)的蒙面人也預(yù)備離開。

他追了幾步，忽然高聲喊了一句：“是你……是你嗎？”蒙面人只稍稍頓了一下，并未回頭，但很快就一個躍身沒入黑暗?！柏犯绺?，是誰？”想到方才他神色異常，我沒由來地有些心慌意亂。他卻嘆了一口氣，反倒是莫離開了口：“依屬下看，恐怕是宮里派出的殺手?！?/p>

“胡說！宮里有什么人要殺我？”我不信莫離的話，“再說了，我出宮的事情宮里可沒有人知道。”

“公主莫非忘記了小太子的死？”

胤哥哥也沉聲道：“公主年紀(jì)尚幼，恐怕還不懂這道理。雖然我多年浪蕩在外，卻也明白皇城之內(nèi)的爭斗……”

“那些你自然不會明白?！蹦x語氣不善，似是不屑與跟胤哥哥多言。我不知怎的，想起那些身在鎏秀宮的孤寂夜晚。偶爾我害怕得睡不著，莫離便守在殿前，通宵達(dá)旦地聽我說話。

肆

胤哥哥執(zhí)意要親自送我回宮。一路上我都胡思亂想，在心底暗自揣測那個神秘的蒙面人究竟是誰。

“因為，我要找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

我的腦海中忽然回蕩起胤哥哥那晚說的話。想了想，我摸出一枚赤葉鏢來，遞給他：“胤哥哥，我現(xiàn)在要你許諾我第一件事。”

“什么事？”他有些意外，但還是接過那支鏢。

“若是日后，胤哥哥找到你未過門的妻子，能讓我也見見嗎？”我熱切地看著他，“胤哥哥的心上人，一定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女子?！?/p>

他點點頭，眼神變得柔和起來。我還想開口，卻看見莫離悄悄地遞了一個眼色。這下連我也注意到，不遠(yuǎn)處的墻根下，有一個模糊的人影，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我們。

莫離已經(jīng)出招，一劍朝那黑影刺去。

“住手——”千鈞一發(fā)之際，胤哥哥忽然大叫著阻止。黑影已察覺，一個轉(zhuǎn)身就不見了。他卻不管不顧地朝黑影逃去的方向沖上去。我也跟上去，全然不顧身后莫離的喊叫。

“胤哥哥，等我！”我才跑出兩步，就被絆倒在地，摔了個狗啃泥。莫離扶我起身，神色淡淡地道：“讓他去吧。他比我們更想知道這人到底是不是他心里想的那個?！笨晌覅s一把推開了莫離：“我也想知道，那個人是否就是胤哥哥的想要找的人。我也想知道，這天下間，究竟要怎樣的女子，才能配得上我的胤哥哥這樣的英雄?！?/p>

我知道莫離又嘆氣了，但奇怪的是，他這次卻沒有阻攔我。只是淡淡地說：“屬下先回去了?！?/p>

這是他第一次拋下我，以往他總在一步之內(nèi)護(hù)我周全，此刻卻不知在生什么氣。我不管他，只顧亂跑一氣，眼前到處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好不容易才看見前面一個熟悉的身影?？晌疫€沒來得及喊住他，就眼看著他走到一處山崖邊，跳了下去。

“胤哥哥——”我大喊出聲，心神俱裂?；挪粨衤返嘏艿窖逻吶タ?，只見山崖深不見底。我咬著唇，閉上眼睛也往下跳。耳邊都是呼呼的冷風(fēng)，下墜的速度令我有些膽戰(zhàn)心驚。正覺得頭暈?zāi)垦ＶH，身體卻狠狠地砸入了冰涼的水中。

這次，是真的暈了過去。

多年后再想起，我都還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懷疑自己當(dāng)時的勇氣。而那時我已太久沒見到他，只能憑記憶拼湊出他的臉，他的樣子。

可我想念他時，心竟還會痛得堪比此刻身體的冰涼。

我還記得睜開眼睛時，映入眼簾的是他擔(dān)心的神色，我卻只是告訴他，我是腳下一滑才掉落了山崖。我其實很想對他說，我想跟著他。他不怕死去的話，我也不怕。他要去哪里，我也想去哪里。

伍

天亮的時候，莫離帶了人出來找我們，用長長的繩索將我們從崖底救出。莫離焦躁地沖上來抓住我的胳膊，我卻

眼前一黑就昏過去。因為這變故，我染了風(fēng)寒，回到宮里里就開始發(fā)燒。我躺在寢宮內(nèi)睡得昏天黑地，迷蒙之中似乎嗅見一縷熟悉的清香。

醒來的時候不知是什么時辰，外面已是天光。我努力地想要張口，卻只發(fā)出極其微弱的聲音：“胤哥哥——”奇怪，明知道他不可能在我身邊，卻喊了他的名字。

“赫連將軍昨日已經(jīng)出京?！泵媲昂鋈灰缓?，我才看清是莫離走近，他語調(diào)沉穩(wěn)面容卻有些憔悴，“他被皇上派去宣城平叛?！毙鞘俏业娜迨辶和醯姆獾兀犖腋富收f，梁王一直覬覦皇位，暗自練兵已久。此番宣城有亂民叛變，梁王卻說自己兵力不足，上奏請父皇派人前去平叛。我有些為胤哥哥擔(dān)憂起來，思忖良久，我又拿出一枚赤葉鏢：“莫離，你替我去一趟宣城，為我向胤哥哥帶一句話?！?/p>

“公主，屬下若是去了宣城，你……”莫離有些猶豫。

“我在這皇宮里好好兒的，胤哥哥可是身處虎狼之地，兇險萬分！”我無緣無故地有些激動起來，“你去跟他說，我要用這一支鏢換他好好兒活著回來！”

“公主當(dāng)真如此在意他？”莫離忽然問我。我被這問題堵得一呆，半晌都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莫離卻嘆口氣，接過我手中的鏢，“屬下遵命。”

晚間我睡得早，迷迷糊糊之中似乎聽到黑暗中有輕微的響動，我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是刺客！莫離，莫離……莫離去了宣城！我抓著脖子上的玉哨，心一點點地涼了下去。

砰——

兵刃交接的聲音。還藏著旁的人！那人似乎是用什么兵器把撲面而來的凌厲殺氣隔開了，兩人很快惡斗起來。我趁著亂，摸索著下了床，沖出宮門就大叫起來：“來人——有刺客！”背后有利刃插入血肉的聲音傳來。

“跟我走——”說話的聲音是個極耳熟的女聲，而之前淡淡香味又出現(xiàn)了，一只冰冷的手抓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說地拉著我就往外走。我借著微弱的月光看清了面前的人，“茹妃娘娘？”

“快走！”茹妃一身黑衣，面容冷峻，“不知還有多少殺手，我一人抵擋不了多久。”我滿肚子都是疑問：“我們要去哪兒？”茹妃回過頭來，用一雙冰冷的眼睛盯著我看了半晌，看得我心底發(fā)毛。忽而她又皺起眉頭，狠狠朝我后頸敲了一下。

我眼前一黑。

睜開眼就看見燒得正旺的火堆，冷漠的茹妃正站著我面前?！澳阋獛胰ツ膬?？”我心底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宣城?！比沐^也未抬。我似乎猜到幾分，但又不敢肯定。茹妃卻冷笑道，“我在皇宮之內(nèi)潛伏多年，抓到皇上最寵愛的小公主，也算是大功一件?！?/p>

我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是你要殺我……”

“我可舍不得殺你?！比沐f給我一個烤好的饅頭，“要殺你的人是尹妃?！?/p>

“她……為什么要殺我？”

“她恨你！她恨皇上一見到你就想到你死去的母后！她恨她費盡心思卻比不上一個死人！”茹妃淡淡一笑，眼神忽而有些迷離起來，“她不知道，你母后雖然死了，卻一直活在皇上的心里?！?/p>

“那你呢？”我有些迫不及待地問，“你心里也有一個人，對不對？”茹妃的目光游離到別處，不回答。茹妃忽然開口，眼神卻有些落寞：“你不是想要你的胤哥哥活著嗎？就用你自己的命去換，可好？”

我心中苦澀，卻不禁點點頭：“好。我原以為你只是性情冷漠，沒想到你……”茹妃先是一愣，而后又冷笑道：“公主忘了，我是殺死小太子的兇手……”

我的心冷得好像要結(jié)冰了。

陸

天蒙蒙亮的時候，火堆已經(jīng)漸漸熄滅了。一旁的茹妃半靠在亂石之上睡著了，面色蒼白得有些嚇人。我伸手去探茹妃的鼻息，卻發(fā)現(xiàn)呼吸極其微弱。不由得心下一動，我大著膽子將茹妃綁在了樹上。等做完這些，我累得氣喘吁吁，正暗自慶幸著，卻發(fā)現(xiàn)茹妃不知什么時候睜開了眼睛，目光冰冷，看得我不寒而栗。

“你……醒了?！蔽覈樀猛肆艘淮蟛健Ｈ沐鷧s猛地咳嗽起來，似是得了什么重病，這一咳之后，臉色更難看。我確定茹妃手腳被縛，無法動彈之后，才又湊近去看，“你怎么了？”

茹妃的氣息有些微弱，好像在忍耐著什么極大的痛苦?！皻⒘宋摇瓪⒘宋覟樾√訌?fù)仇，為……赫連軍除掉一大……禍患！”這話句句都說進(jìn)了我的心底。我被激得頓了腳步，又走了幾步。

“匕首就在我的腰間?！比沐嬖V我。匕首的寒光刺痛了我的眼，我朝著茹妃的胸口狠狠地刺去?？赡卿h利的匕首卻沒有如我所愿，而是刺入了茹妃身后的樹。我沒有殺過人，終究還是沒能下得了手?！拔摇粴⒛??！蔽乙е?，又皺著眉看了茹妃一眼，“不過，你……以后不要再作惡了?！?/p>

這一次我真的走得干脆又決絕，都沒有回頭再看一下?？上菚r我并不知道，一向冷漠的茹妃流下了眼淚，我也不知道，茹妃心底是希望自己能死在我手上的。這樣，她就再也不必面對任何抉擇。

清晨的樹林里還有些薄霧，空氣也是清冷的。

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喊我，那聲音很熟悉。我回頭看見的是一張憔悴的臉，眼睛里布滿血絲，似乎在忍耐著極大的痛楚?！澳x……”我略帶哭腔，撲上前去。兩天兩夜，他從京城趕去宣城，又從宣城趕回京城，再出宮一路尋我。

可現(xiàn)在，他卻朝我身后露出一個笑容來。

“你是不是后悔剛才沒殺了我？”茹妃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身后是蜂擁而上的黑衣人。

“主上，赫連胤已中埋伏，現(xiàn)被我拘于宣城，派重兵看守，請主上放心。”莫離字字冷厲。我渾身的血液變得冰冷。

原來，原來……連莫離也是梁王的人。

說是去替我送赤葉鏢，卻是去要胤哥哥的命！竟是我害了胤哥哥！我狠狠地瞪著他，心里早已慌得不像話。他的嘴唇動了動，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柒

我們終于到了宣城。

茹妃的臉色比之前更差，整個人仿佛在強力支撐?！昂者B胤……”莫離向茹妃匯報完宣城的情況，又想起什么似的加了一句，“他……似乎傷得很重?！?/p>

“胤哥哥他怎么樣了？”我沖上前去抓住茹妃的胳膊，“你不能殺他，你不能……你……”可茹妃卻搖搖晃晃，幾乎栽倒。

“主上……”莫離上前攙扶住茹妃?！八降自趺戳?？”我心下奇怪?！八景l(fā)了?！蹦x淡淡地說道。

茹妃本是梁王的養(yǎng)女，從小被皮鞭調(diào)教出來的細(xì)作。梁王吩咐她在赫連家潛伏，她就在赫連胤身邊待了好幾年。讓她進(jìn)宮去查探皇城內(nèi)的情況，她就嫁入了皇宮，成了貴妃。為了在千里之外控制好這張王牌，梁王賜她慢性毒藥，每隔一個月就送一次解藥。而如今，距離上次服藥已經(jīng)一個半月。

“大戰(zhàn)在即，王上傳話說，若是不能除去主帥，就不賜解藥。”莫離皺眉。她當(dāng)然舍不得殺他，所以才急急地從皇宮里誘拐了皇上最疼的襄寧公主出宮。

她是想用我的命，去換胤哥哥一命。

我聽了這話，無端地焦急起來：“這可怎么辦？她會不會死？她……”莫離反問：“她害死你弟弟，你不恨她嗎？”

“真的是你殺了我弟弟？”我看向茹妃，聲音有些顫抖。茹妃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太子并非茹妃親手所殺，但確是因茹妃而死。太子親眼見到她處決一個宮娥，嚇得連退幾步，才跌入荷花池中。她不得不承認(rèn)，當(dāng)時的心里隱隱有幾分慶幸的。

“我欠你一條命，今天還給你。”茹妃面上帶了一絲玩味的笑容，“你說，是讓我放了赫連胤，還是放了你？”

“放他?！蔽液敛华q豫地回答，“你拿我的命去換解藥！再或者……綁在高架上去威脅我父皇！只是你一定要放了他！他……”

茹妃笑起來：“看到堂堂襄寧公主為了一個不相干的男人……”后半句并未說出口，但寶劍已出鞘，茹妃忽然嘆了一口氣說，“這樣，我也就放心了?！泵骰位蔚膶殑莺莸卮滔?，卻是朝著茹妃自己的胸口。這是我們誰都沒有料到的，莫離根本還來不及出手，我已經(jīng)沖上前用半個身子推了一把茹妃。

“你不能死！你死了胤哥哥怎么辦？”我終于大哭出聲，那一劍在我身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奇怪的是，我卻一點都不覺得疼。我從發(fā)髻之中拔下一根銀簪：“你為什么就這么狠心呢？胤哥哥從未忘記你，你看這簪子！你還記得這簪子嗎？”

莫離這時走過來，溫柔地?fù)н^我的肩膀替我查看傷口。這分明是逾矩了，可我卻因為有這一點支撐，才能抑制住心底的涼。

捌

那一年，我只有十歲。

從小便聽宮里的老嬤嬤給我講“劍仙”的故事，在我心里，“劍仙”就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英雄。我也曾在十歲那年偷偷溜出宮去，只因聽說“劍仙”回了京城，所以非要去親眼見見不可。一路打聽，等走到赫連府的門口，卻看見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

小小的我有些害怕，仔細(xì)看那男人，滿面緋紅，喝得有些不省人事。只聽到他嘴里一直在喊一個名字“明茹……明茹”我不免有些失望，難道天底下最大的英雄是個酒鬼？

回宮的路上，我被壞人搶了隨身佩的翡翠，被架著要賣去青樓?？伤尤粡奶於?，用世間最正義的那把赤葉青楓劍救下我。

“小妹妹，你我總算有緣，這支銀簪我用不著了，贈予你吧。往后若是有什么難處，興許對你還有些用處?？伤鼘ξ襾碚f……再也沒有用了?！彼裆覕?。

他是把我當(dāng)做了一個普通的小姑娘。可我卻小心翼翼地將銀簪收了許多年。

明茹后來被選入宮，賜封為茹妃。若我沒有猜錯，那簪子定然是茹妃當(dāng)年隨身的物件，說不定還是定情盟誓的信物。

“我曾以為……”茹妃端詳著簪子，忽然笑了， “他喜歡你?！币苍S是因為這點不為人所知的私心，她才幾次三番都想將我捉去獻(xiàn)給梁王?？伤姷轿覟榱素犯绺邕B命都不要，她又動搖了。

我瞧見一顆晶瑩的淚從她眼中滑落。

“假以時日，他會忘了我。”她把銀簪重新遞給我。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離開他，甚至要把他讓給我?？伤髅髦溃M盡心思也及不上我的母后，同理，我在胤哥哥心中又如何能及得上她的一星半點。赫連胤他需要的，從來都不是我。

我抓住她的胳膊，拼命想解釋些什么，眼淚卻滂沱而下。她稍一用力就甩開了我的胳膊，手上的馬鞭抽得更快，背離著我，絕塵而去。

玖

我騎馬跟在赫連胤身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的背影。十多天以前，我和莫離攙扶著半昏迷狀態(tài)的赫連胤一步一步走回宣城赫連軍的營地。從那之后，我一直待在赫連胤的營帳之中親自照料。他的傷勢漸漸好轉(zhuǎn)起來，只是常常嘆氣。但只要他不開口，我便也不說話。

我知道他心里的苦，比我更甚。

他的確是我心中的英雄，號角吹響的剎那，他的戰(zhàn)馬沖向最前方。然而，那震耳欲聾的嘶喊聲，濃重的血腥味仍教我生了怯意。

原來，我們竟然隔得這樣遠(yuǎn)。

攥緊馬韁退了好幾步。

“公主，我們回營地吧?！辈挥没仡^也知道，一定是最喜歡掃我興的莫離。只是這一次，我有點慶幸，還有莫離守在我的身后。我釋然地笑了笑：“走吧?！?/p>

那一場惡戰(zhàn)進(jìn)行了整整一天，一直到天全都黑了下來，前方才傳來消息，赫連軍大敗梁軍?？善婀值氖?，赫連胤卻一路追擊，并下令清點抓獲的俘虜。我知道他在找什么，只是我不能告訴他，他要找的人早已離開。

“細(xì)作明茹已伏法?！钡豆忾W了我的眼，我回頭，看見莫離抽出劍殺死了一個婢女。

我吃了一驚：“你為什么不跟著她走？”

“莫離身兼重任。”重任，究竟是為赫連軍帶回他們的將領(lǐng)，還是為了護(hù)送我回宮。他沒說，我也沒有問?！澳悄阌袥]有中什么奇怪的毒？梁王會怎么對付你？還有……”我想起什么似的，扯著他的袖子到處檢查。

“有公主在，誰敢害我。”他的語氣忽然變得溫柔， “之前形勢所迫，讓公主受委屈了。”種種前事被說得輕描淡寫，而我所不知道的背后，他究竟付出多少，即便他不說，我也能猜到。我不過是個整日胡鬧的刁蠻公主，何時曾考慮過他的安危。反而在我身處危難之時，挺身站在我面前的，總是莫離。

我趴在他肩上，哇的一聲哭了。

大戰(zhàn)結(jié)束后，真的就是莫離護(hù)送我回了宮。一直到殿前封賞，我才又再見到赫連胤。他推辭了爵位和封賞，一個人徐徐走出宮門。

我縮在大大的柱子后面，手里握著一支赤葉鏢，心口有些發(fā)疼。我想起他說到茹妃時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柔情，我又想起茹妃，她對他何嘗不是一樣。她離開時，距離毒發(fā)只有短短半月光景。我試圖替他挽留她，但終究無法做到。這其中是我的私心令我松開了扯住她衣袂的手，還是我不舍他承受她的離世，已無從分曉。

而最后我在手中剩下的，只有他送我的赤葉鏢。

明明，我可以用這最后一支鏢換他留下來。明明，我可以騙自己他真的會忘記茹妃，這不也是她所希冀的嗎？可我張張嘴，卻說不出話。

我想起十歲那年他的背影，也是這般孤寂與無所依傍。當(dāng)年我沒能留住他，如今也是一樣。只是我曾經(jīng)以為只要等我長大，就能與他站在一樣的地方。此刻我卻懂得，愛是一面之緣，愛是一念之差。愛是我見到你的那一天，我心口綻開的花，我眼角生出的牽掛。

這么多年，你始終沒看到它。

“公主，回去吧。”莫離對我說。我輕輕地眨了眨眼，生怕他看到我又為你哭了。他卻向我張開懷抱，仿佛在對我說，“我的公主，別怕?！?/p>

這偌大的皇宮里，我只相信我父皇一個人的話?？筛富收驹谖疑砗?，說要幫我將他留下，我卻擺擺手說，謝父皇，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