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冷。好冷。
漫天紅色的雪紛紛揚揚,漸漸覆蓋住了她未成形的身軀。四周是死寂的沉默,只聽得見殘存的柴噼噼啪啪的燃燒聲。
黑色的氣息從遍野的尸骸上冉冉升起,慢慢向她聚攏,風(fēng)吹,就是撕裂般的痛。她痛苦地張了張嘴,想尖叫,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鈴鈴,鈴鈴——
模糊間,只見一抹光亮以破竹之勢散開盤旋在蒼茫大地上哀號的冤魂,于她頭頂數(shù)尺處停下,騰于半空中。
“就是她了,”挽著單髻的小仙難掩驚喜之情,“可真是奇了,這種地方竟然會孕育出一個靈體。”
手執(zhí)扶鈴的仙人掐指一算,淡然道:“她是這場浩劫種下的果,日后……”他眉頭倏然收緊,目光投向因劇烈的疼痛昏死過去的她,眼底閃過些許困惑。
“總歸是妖邪之物,我們不如在她未成氣候前將其毀滅?!毙∠赡贸鲎辖鹄彛Y(jié)起手印,準備念咒。
“且慢?!辟頍顡P起手,紫金缽的光芒即刻暗了下去。
“師尊?”
夙燁閉眼沉吟,咬破中指,手一揮,一滴血便朝胎靈融去,不消片刻,齊聚的煞氣竟?jié)u漸散開,一個少女的模樣在霧氣中清晰起來,額前的朱砂痣美不勝收。
“帶上她,我們回去罷。”
“師尊你……”師尊不僅沒有打散她,還助她成型。
他真是越來越搞不懂師尊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了,只得悻悻地背起少女,跟在師尊后面騰云而去。
*云升*
傳說昆侖山是沒有冬天的。
昆侖山上住的天尊是自父神開天以來靈力最高的仙人,蒙他庇佑,整座山四季如春,銀色的仙氣常年裊繞在山周,就連那百鳥之王神獸鳳凰,都棲息在這里。此刻,它正倚在崎嶇的青石間,瞇著眼看溫泉池里假寐的少女。
有風(fēng)吹過,少女微微睜開眼睛,低首掬起一捧水,倏地潑在它引以為傲的鳳冠上。
“你做什么?”鳳凰拼命晃著腦袋,唧唧喳喳地抗議。
沐雪笑吟吟地挑起搭在一旁的紅紗,裹住自己玲瓏的身軀,靈巧地抓住想要逃跑的鳳凰,道:“鳳十一,你膽子不小,敢偷看我!”
“誰、誰偷看你了,準你泡溫泉,就不許我曬太陽?”
“是嗎?”沐雪嘴角的笑意逐漸擴大, “小十一,我剛巧缺一件鳳羽裘衣,我想你一定不介意暫且做一只禿鳥吧?”
它很介意!
無奈被沐雪掐住了脖子,連聲救命都叫不出。
“你又欺負十一了。”熟悉的聲音如救命稻草般響起,趁沐雪怔住的剎那,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掙脫,拼命拍著翅膀向山外飛去,看來,它是有一陣子不能回來昆侖了。
沐雪快步跑上前,親昵地挽住來人的胳膊:“夙燁,你可回來了?!?/p>
銀色的眸子淡淡掃過她:“沐雪,你又傷害生靈了?!?/p>
沐雪心虛地將手藏在身后,她明明已在這溫泉里泡了幾日,卻還是被他聞到了。
“是那鼠精不知好歹,使些下三爛的法術(shù)暗算我,我才……嗯,打了他幾拳?!彼樞?,怕夙燁不相信,還煞有其事地豎起兩指。在看到夙燁白色的眉蹙成小山后,認命地盤腿坐下。
果不其然,夙燁坐在她對面開始長篇大論起來,如同她每次傷人后一樣,用那些“上天有好生之德”、“向善為本”之類的佛經(jīng)論道來折磨她的耳朵。雖是如此,她還是喜歡這樣健談的夙燁。他生性寡淡,靜得好似這昆侖山的風(fēng),無波無瀾,只是站在那兒,都有一種遙遠的疏離感,好像下一秒鐘他就會和背后的景色融為一體。也只有此刻,她才能感覺到他的真實。
所以,她時常會故意去找些小妖的麻煩,惹他開尊口訓(xùn)誡她,然后在他沉穩(wěn)的嗓音中,肆無忌憚地瞧他清俊的臉。
她已經(jīng)忘了這是她在昆侖山上的第幾萬個年頭,從她睜開雙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夙燁,那時她還是一個未成型的怪物,無數(shù)冤魂圍繞在她的身邊,啃咬她的血肉,她痛不欲生,昏死前的一刻,她看見夙燁踏著祥云而來,黑發(fā)未加束綁,垂在腰際,時至今日,修成上神的他,發(fā)早已由黑變白,長過腳踝,她仍忘不掉那一日的他。
他趕走冤魂,助她成型,帶她去昆侖,從不限制她的自由。
他不是她的親人,也不是她的朋友,卻是她心底最深的羈絆。而她亦清楚,她之于夙燁,只是一個他要度化的靈。
她會不會出現(xiàn)在他身邊,她因何開心或者是傷心。這些,夙燁毫不在乎。
*龍殤*
昆侖山上接連起了幾天的大霧,就連夜里,都是一片茫茫的。沐雪坐在清水池邊,望著端坐在蓮花座上的夙燁,蹙眉輕撫倚靠著她熟睡的小白龍。
那是她下山散心時順手從幾個山妖手里搶回來的,本以為夙燁會因她一時興起的善心好好兒夸獎她一番,卻不想天天把行善掛在嘴邊的夙燁,竟還沒等她開口道出原委,就施法把白龍送到山外,害得她尋了幾座山,折騰了半宿才找回這條傷痕累累的笨龍。
“救人有什么不對?難道看著這條小龍被扒皮抽筋,自個兒在旁邊喝彩才是對的?”
她和他大吵一架,確切地說,是她扯著嗓子罵了安靜打坐的他一宿。
銀眸毫無預(yù)警地睜開,直直越過她向遠處望去,臉上寫滿了沉重。
她從未在夙燁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不由得緊張地順著夙燁的目光望去,只見一片黑壓壓的幽光正從昆侖山下步步逼近:“那是什么?”
“你種下的因?!彼?,十指在空中倏然收緊,積聚了一團小小的霧氣送到她鼻間。
“咦,這霧里怎么有股血腥味兒。”她皺了皺眉,先前這霧散開時,她從未覺得有何異樣,而現(xiàn)在被夙燁聚到一塊后,不僅味變了,連顏色都變成慘淡的綠色。好像,好像……
“這是龍血!”她驚呼一聲,反射性地看向蜷縮在地上的小白龍。
“他是龍族的太子,命里注定會因龍族叛亂,宗族被滅,而流落在外,成為山妖果腹之物,而現(xiàn)在,他卻被你救下,改變了天道。”夙燁嘆了一口氣,衣袖輕揚,原先還悠閑打著盹兒的白龍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把它弄去哪兒了?!”沐雪著急地抓住夙燁的胳膊。
“蓬萊,那里自會有人救他,保他周全。”夙燁垂眼,反手握住沐雪的手,“他們來了,你在這等我。”語罷,便不緊不慢地朝山口走去。
沐雪盯著被夙燁握的手愣了片刻,拔腿就想追上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動不了了。他竟偷偷給她下了禁身咒!她狠狠地瞪向夙燁,聚齊靈氣沖破咒術(shù)。夙燁也未免太小看她了,她是這世間最邪惡的煞氣而生,別的妖要修煉上萬年的靈力,她卻與生俱來。再加上自出生后就一直待在昆侖,沐浴仙氣,她的修為更是可與上神相媲美。
不消片刻,夙燁的咒術(shù)就被被她沖破,火紅的身影即刻追了上去。
遠遠地,她就看到一個穿著墨色盔甲的男人揚起掌刀向夙燁劈去。
“夙燁!”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都沒想,腰間的血玲瓏就飛了出去,直射那人的面門,自己也擋在夙燁面前,接回被打落的血玲瓏,剛要補上一掌,卻被夙燁抓住了手。
“沐雪,你動了殺心?!彼聪蛩~間。眉頭微微蹙起,那點他用血結(jié)的朱砂印,正發(fā)出鮮紅的光暈。
“他要傷你!”她氣得發(fā)抖,為他此刻的淡然,更為他攔她的舉動。
她瞪著面前的男人。她會記得這張臉,日后她定會讓他天上地下不得安生。
那人突然鉤起嘴角,邪佞一笑:“夙燁,十日之后,她或龍?zhí)?,我?guī)ё咭粋€?!?/p>
*情醉*
他生氣了。
自那夜那位龍族叛亂的將軍丟下那句話,帶著三萬大軍離開昆侖后,他就再沒同她說過一句話。任憑她如何拿昆侖山上的神獸山精出氣,他就好像把她當(dāng)成這滿山的霧氣一般,可有可無。
最后,她實在忍不住了,一腳踹翻他打坐的蓮花,拽住他的衣袖。
“夙燁,我又做錯了什么?你倒是說說!”
他連眼睛都懶得睜,維持著原先的姿勢,盤腿懸在池面上。她瞪著他的臉,惡作劇地朝那緊閉的薄唇吻了上去。
只是蜻蜓點水。她臉紅地退了一步,企圖在夙燁臉上找到些許不一樣的情緒。
什么都沒有。
心如擂鼓,緊張得要死的只有她一個。她沒有比此刻更覺得難堪,撅著嘴飛身向山下逃去。
直到那抹紅色的身影消失在繚繞的霧間,銀色的眸子才緩緩睜開,盯著沐雪消失的方向愣了許久。
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還帶著余溫的唇,是她的味道,比祈宋千年出壇的梨花釀更醉人。
撲通——
突如其來的冰涼讓他驀然回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沒入池中。修道之人,無念才輕,有了雜念,自然身沉如石。
他在想些什么?
夙燁微微蹙起眉,重新盤起腿,念起了清心咒。
臨安城的聚賢樓來了一位大手筆的姑娘,包下了整座酒樓,買光了所有的酒,揚言要拋繡球選夫婿。此刻,樓下聚集了慕名前來的人,將聚賢樓圍了個水泄不通。
沐雪一襲紅衣坐在欄桿上,笑著一口飲盡杯中的酒,臉上有著難掩的失落。這些人全部都是沖著她來的,可她卻一點都高興。
樓下的叫囂聲越來越大,她不耐煩地揚手扔下繡球。這是她每次心情不好時慣用的招數(shù),那些凡夫俗子貪念她的容貌,總會為搶繡球鬧得頭破血流,她卻當(dāng)做笑話來看,一掃心中的苦悶。她不開心,也不要其他人開心。
可是這次卻有些不一樣,預(yù)期中的打鬧聲并沒有傳來,而是靜得可怕的沉默。沐雪好奇地向下望去,方才還熱鬧非凡的街上頃刻間只剩下一個穿黑衣的男子,正抱著她的繡球在手中把玩。那張臉,是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那個要傷夙燁的人。血洗龍宮的前龍族大將軍,桑拓。
“你還有膽來?”若不是他,夙燁也不會這樣惱她,她正愁著找不到人報仇呢,他倒好,自個兒送上門來了。
“我若不來,怎能名正言順地做你的夫婿?!鄙M劂^起嘴角,輕輕地搖了搖手中的繡球。
那副輕佻的模樣惹得沐雪舉起身旁的酒壇朝他扔去。
桑拓也不躲,揚手接住,就著壇口喝了一大口,飛身落在沐雪面前,似笑非笑。
“你可愿和我打個賭?”
“賭什么?”
“賭,夙燁心中無你?!?/p>
*仙嫁*
天剛亮,昆侖山下就響起了震天的鑼鼓聲,龍族的新王桑拓穿著大紅蟒服靠在朱紗榻上,懶洋洋地看著擋在面前白衣勝雪的人道:“十日之期已到,我來拿走我的東西?!?/p>
“我會把龍?zhí)咏唤o你?!辟頍铋_口,聲音淺如清風(fēng)。不遠處的沐雪卻聽得字字清晰,不由得輕笑出聲,她就知道,夙燁是不舍得她的,兩人相處了幾萬年,是塊石頭,都會有感情的。
“我要沐雪?!鄙M鼗卮鸬醚杆佟?/p>
夙燁抬眸,靜默了一會兒,道:“她不屬于昆侖,我無法應(yīng)允你?!?/p>
“是嗎?那可巧了,我接到沐雪的繡球,是她名正言順的夫君,整個臨安城的百姓都是我們的見證人?!鄙M匦Φ?。
“夙燁,”沐雪再也忍不住,跑了出來,站在他面前,“只要你說一句,我便留下,從此不出這昆侖半步?!?/p>
“我不攔你?!睕]有絲毫猶豫,夙燁看向她。
他不攔她。他不要她。
沐雪的手一顫,看著那雙淡然的銀眸,深吸了一口氣,轉(zhuǎn)身拉住了桑拓伸過來的手,同他一起坐到榻上。直到迎親的隊伍走了很遠,她才回過神,回頭望去,企圖尋找到那抹白色的身影。
“他不會來的。”桑拓扳過她的臉,一字一字地道,他不明白,夙燁有什么值得她這般惦念的。
沐雪不耐煩地揮開他的手,退了一步,拉開兩人的距離:“你別忘了,我們現(xiàn)在是平手,誰勝誰負,還不一定呢?!?/p>
“好,我便讓你心甘情愿地做我的妻子!”桑拓恨恨地甩了一下衣袖,眼里透著一股陰冷。
這一切不過是她和桑拓的賭約。
一賭夙燁會選擇龍?zhí)舆€是她,她贏了。
二賭夙燁是否會交出她,她輸了。
三賭夙燁會不會來龍宮帶她走。若她贏了,桑拓便永不找昆侖和龍?zhí)拥穆闊?。若她輸了,便要留在龍宮做桑拓的王后。
直到她和桑拓拜完了堂,直到紅燭燃光,夙燁都沒有來。她不服,打傷桑拓,大鬧龍宮,趕回昆侖。她不相信,不信夙燁會這樣無情,他一定是有事被絆住了,離不開身。
可是,當(dāng)她氣喘吁吁地趕回昆侖時,才知道她錯了。夙燁仍舊坐在他的蓮花座上靜靜地修禪。
她腿一軟,整個人支撐不住,跌在地上,黑色的發(fā)頹敗地散在大紅的嫁衣上。
原來,她一直都錯了,錯得徹底。他心懷天下,獨獨忘了放進她。他的眼里滿是神佛之道,沒有看見近在咫尺的她。
眼淚比預(yù)期中來得兇猛,她狠狠地咬住唇,及時止住快要溢出的嗚咽聲,轉(zhuǎn)身,逃似的離開昆侖。
他心中無她,昆侖便不是她的家。
*破軍*
臨安城最著名的溫柔鄉(xiāng)春風(fēng)滿月樓有了新的花魁,據(jù)說看過她一眼的人就像被攝了心魄,王孫貴族更是一擲千金,只為博得佳人一笑。
是的,這美人從來都沒笑過,絕色的面上像結(jié)了一層冰霜,雖美卻有一種莫名的距離感,仿若不似這人間的人兒。坊間的女人,甚至找來久負盛名的老道人,在春風(fēng)滿月樓里布道施法。
“愚昧的人類?!便逖└咦跇菣谏?,看著樓下香煙裊裊,紅唇吐出一聲輕蔑。
她打了一個哈欠,翻身準備回屋里睡個回籠覺,額間卻倏地傳來一陣疼痛,讓她驚呼出聲。莫不是那老道人真有幾把刷子?她疑惑地瞪去。
“屈屈一個凡人,怎么會動得了你分毫。”陌生的男音嬉笑著在身后響起。
沐雪連忙轉(zhuǎn)過身,手已經(jīng)搭在腰間的血玲瓏上:“你是誰?”竟能在她毫無知覺的情況下近她的身。
“祈宋?!眮砣说氐?,手中的羽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邪魅的眼睛饒有興致地打量她。
“蓬萊之主?!”她聽夙燁說過,每千年,夙燁都會去一趟蓬萊,回來時總有一身沁人心脾的酒氣,饞得她幾次想偷偷跟去,都被蓬萊的結(jié)界彈得老遠。夙燁說,蓬萊之主祈宋向來孤傲,不喜歡閑雜之物接近他的領(lǐng)地。她不巧,正是那閑雜之物中的一員……想到夙燁,額間的疼痛好像又加深了幾分,連著心口,都是一陣絞痛,令她不由得踉蹌地退了兩步,靠在廊柱上捂著胸口微微喘息。
“還沒想通嗎?”祈宋瞇起眼睛,撫上她額間越來越暗淡的朱砂痣,“你的痛,是因夙燁?!?/p>
你亂了龍族的命道,大鬧龍宮,桑拓因你的悔婚,一狀告到天庭,我們神,也有神的綱理倫常要遵循,夙燁為了維護你,甘愿替你擔(dān)罪,被抓去鎖仙臺受罰,在那的,不該是他,應(yīng)該是你。
去鎖仙臺的路上,沐雪的腦子里一直重復(fù)著祈宋的這番話。
鎖仙臺的守衛(wèi)天將遠遠地就看見一襲紅光閃過來,警惕地擋在面前:“來者何人!”
沐雪沒空答理,目光直直地落在鎖仙臺中央,怔了怔,被鎖鏈吊起的那人身上,本該是那樣純凈的白,她卻分明看到幾抹不該出現(xiàn)的朱紅。
“你——”天將看著周圍的云氣漸漸朝紅衣女子聚攏,一股從未感受過的戾氣從她的身上漸漸擴大。
“你們,該死。”紅唇輕啟,血玲瓏一收一回間,天將已然身首分離。沐雪抹了抹濺到臉上的鮮血,走近昏迷中的夙燁,輕輕捧著他的臉。
“夙燁——”她好害怕現(xiàn)在這副樣子的他。
銀色的睫毛抖了抖,渙散的目光漸漸聚攏起來:“沐雪?”鼻間傳來一股濃厚的血腥味,銀眸倏然收緊,“你殺了天將?!”
“為什么不用仙法保護自己?”沐雪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柔荑一寸一寸滑過他身上的傷口,“他們不該這樣傷你。”
夙燁瞪大眼睛,看著沐雪逐漸變得血紅的頭發(fā),他可以感覺到,沐雪身上的戾氣越來越重,而他用血做的封印也即將被沖破,越變越深的朱砂痣發(fā)出妖異的光芒。
“這是我應(yīng)受的罰,和他人無關(guān)。”他想要掙開鎖鏈,施法為她鎮(zhèn)住戾氣,無奈這鎖仙鏈是越掙越緊,他的手腕很快就被勒出了血痕。
“他們傷了你?!便逖┱酒鹕恚戳艘谎圪頍?,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應(yīng)劫*
龍宮。
桑拓坐在高高的龍座上,看著沐雪打翻守門的蝦兵蟹將,沖了進來,嘴角鉤起一抹笑:“怎么,逃家的小娘子終于想通,肯回家了?”
沐雪沒有答話,血玲瓏直直地朝他飛去,桑拓揚手接住,不想那血玲瓏竟穿透他的掌,徑直把他的手釘在了龍座上,墨綠色的龍血沿著龍座汩汩地流下來。桑拓這才覺察到沐雪的不對勁,那副冷然的面容上,分明多了濃厚的殺氣。
轉(zhuǎn)念間,沐雪已然來到自己的前方,掌為劍,直擊面門。
桑拓忍住劇痛,用法力斷掉被釘住的手,及時跳開,才避開這致命的一掌。還沒來得及喘息,沐雪的第二掌又破空而來,正中他的龍筋。
“吼——”龍的哀鳴讓四海山川都為之震撼。
海面上擊起一道水墻,隱約可見其間一黑一紅的身影,不消片刻,黑色的龍從云間重重地跌落到岸邊,身體因劇痛不停地抽搐。
“為何要殺我?”桑拓喘著微弱的氣,抬眼看向面前的沐雪。他從小在仇恨中長大,這萬年來,他的眼里只有復(fù)仇,直到遇見了她,他頭一次有一種想把他獲得的榮耀全部拱手予她的欲望。甚至此刻,她要殺他,他也不忍心回擊,只是一味地躲讓,她卻招招斃命,毫不留情。
“若不是你,夙燁怎么會上鎖仙臺,受那種恥辱?”沐雪恨恨地道,想到鎖仙臺上的那一幕,她眼中的殺意又加重了一些,揚手,化云為掌。
“沐雪,住手!”淡淡的呵斥驀地傳來,她茫然回首,看見夙燁朝她飛來,像以往見到他一樣。她拎起裙子朝夙燁奔去,哪里還有剛才狠絕的模樣。
“你沒事了?!彼y掩欣喜,拽著夙燁的胳膊。
“你可知錯?”夙燁開口,眉毛微微蹙起。
“我?”沐雪愣了愣,單純得好似孩童,“我何錯之有?”
“殺天將,殺龍王,條條都是萬劫不復(fù)的死罪。”
“是他們要傷你,”她倔犟地仰起頭,“不只是他們,這三界不管是誰只要傷你,我都要殺?!?/p>
“無視生命?!辟頍钶p嘆,從懷中掏出紫金缽。
“那些神仙也無視你的生命??!把你掛在那里任風(fēng)吹雨打,他們做得對,我做就錯?”她頂嘴。
“頑劣不堪?!辟頍畹氐?,“萬物皆有報,這是你應(yīng)有的下場?!?/p>
話落,紫金缽發(fā)出耀眼的光芒,隨著他揚起的掌,落在沐雪的胸口。
痛,不是撕裂的身體,而是胸口,一點一點,如破軍之勢。
“夙燁,我做錯了什么?我不知道啊……”
他只是告訴她莫殺生,莫傷人,卻從未告訴過她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她只是想永遠和他在一起,單純地喜歡他,別人要傷他,她當(dāng)然要保護他,可這也成了錯,到頭來,第一個要殺她的卻是他。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朱紅色的淚從她的眼角滑下,一滴一滴砸在他的白衫上,好似昆侖山上最美的桃花。她只覺得自己的身體隨著他那掌漸漸地輕了起來,就連面前的他也變得那么不真實了。風(fēng),開始大了起來,灰色的霧氣從她身上逐漸散開,她朝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夙燁——”
你愛過我嗎?在你心底可曾對我有過一丁點的憐愛?
這些,她再也問不出口了。
*神湮*
昆侖之巔,靜靜地佇立著一個白色的人影,若不細瞧,恐怕會讓人誤以為那是一陣霧。
“夙燁師尊?!蹦贻p男子在他身后拜了一拜。
“你怎么來了?”白影仍未動,保持著背對著年輕男子的姿勢。
“上神們說您一萬年沒出昆侖了,我不放心,特地過來看看?!?/p>
夙燁怔了怔,已經(jīng)過去了一萬年這么久了嗎?可是為什么那些場景好像就發(fā)生在昨日,歷歷在目。
“師尊,”男子深吸了一口氣,道,“沐雪的死不是您的錯,若不是您慈悲為懷,早在她未成形的那日,就將她打散,能茍活這么多年,已經(jīng)是她幾世修來的福分了?!彼闶悄侨崭谫頍钌砗蟮男⊥?,如今已是一個山神。
夙燁皺了皺眉,為他口中的“茍活”二字,語中也有了慍意:“你走吧?!辈蝗菪⊥皆僬f什么,夙燁一揮衣袖,一道白色的霧障便立在兩人之間。
他從懷中掏出血玲瓏,記得那是她最珍愛之物,而如今,沒了主人的呵護,血玲瓏的顏色已經(jīng)褪了許多,黯然失色,就像他。
他依稀記得,第一次見到沐雪時,他獲封上神的資格,奉父神之命下界處理三界大戰(zhàn)遺留的禍患。他被一股戾氣吸引了過去,本以為是什么兇煞之物,沒想到看見的卻是一個努力孕育自己的靈體,五官甚至都不是那么清楚,他卻沒來由地被震撼了,心中感嘆,如此生而在世,好美??!他不忍心毀掉這樣的美,他要她活下去。
他為她算過命數(shù),只隱隱看見最后一片鮮血染紅的天空,她被五馬分尸,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而這個劫的起因和經(jīng)過他卻怎么也看不清。那是他不明白,以為是自己的修為不夠,可如今,他終于知道,原來,他和她早在那一刻就牽連在一起。又有誰,可以看清自己的命數(shù)呢?
所以,他才會在最后請求父神由他親自去了結(jié)她,不愿她受命數(shù)里五馬分尸之痛。
夙燁執(zhí)起血玲瓏,貼到頰邊。她的貼身之物,萬年來沾染她的靈氣,也儲存了她那些從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
“夙燁,你能和我多說一會兒話嗎?”
“夙燁,這是我特意為你打扮的,你為什么不多看一眼呢?”
“夙燁,我好喜歡你,比你對蒼生的喜歡還要多?!?/p>
“夙燁,你愛過我嗎?”
自他修道成仙,走過萬萬年的時光,他早已忘了傷心是什么滋味。
可這一刻,因為沐雪的死,這些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全部回來了……
地府內(nèi),陸判一臉無奈地看著面前與這里毫不相配的仙人,再次重復(fù)了一遍:“夙燁上神,你要找的人,不在這兒?!?/p>
“地府掌管天下生死,她又怎么會不再這兒。”仍是淡然平緩的嗓音,好像這倒了一地的鬼差都跟他無關(guān)。
正著急著該如何給夙燁上神一個交代,眼前突然白光一閃,一名白發(fā)老者的模樣漸漸清晰起來,周身散發(fā)著一種不可言說的威嚴。
“父神?!辟頍町吂М吘吹爻险吖虬?。
“孩子?!崩险咭荒槾认?,扶起他,睿智的眼中滿是憐惜,“何苦為難他人又為難自己,你心里不是清楚,沐雪不是肉體凡胎孕育而成,她是超脫三界之外的靈物,死了……便再也沒有了,沒有魂魄,更不會輪回轉(zhuǎn)世?!?/p>
是了,她已經(jīng)被他親手打得煙消云散了,他看著她化為清風(fēng),即使他翻遍地府,逼著陸判交出生死簿,也再也換不回她了。
這些,他都清楚,比誰都清楚,只是不愿意相信。
夙燁的黑發(fā)修了上萬年才變成白色,而如今,只是一眨眼間白發(fā)就變成了青絲。
“夙燁大鬧地府,罪無可恕,請父神降罪。”他淡淡地道,卻有著不容拒絕的堅定。
“你可想清楚了?這昆侖山的一草一木一石都是你呵護了這么多年的,你不在了的話,它們也沒有了存在的意義?!?/p>
沒了她,這浮世繁華又與他何干?再睜眼時,銀眸已是一片淡然:“夙燁已不配做神,亦再無念想,只求一死,望父神成全?!?/p>
老者嘆了一口氣,閉上眼,嘴里默念了幾句咒語,夙燁的身體便發(fā)出淡淡的銀光,最終像沐雪消失的那一刻一樣,四散開來。
從此,世間再無夙燁上神。
從此,昆侖再無天晴。
*尾聲*
昆侖山一直在下雪,千千萬萬年來從不曾停,白色的雪覆蓋了整個山頭,入眼盡是一片肅殺之色。
傳說,這里原先住的是夙燁上神,因犯了大罪被父神處罰,據(jù)地府那些小鬼傳言,夙燁上神變成了銀光,眨眼間就消失了。但到底是死了,還是被封印了,卻沒有人知道。就像沒有人知道,這里是否真的存在過神一樣。
這里的石頭會哭,這里的草木會悲鳴,它們被神拋棄,卻從未放棄過等待,就像我。
我常常會夢見這樣一個場景,紅與白的身影相攜著從昆侖山深處走來,執(zhí)手,拱河山。
我在夢中笑醒,重復(fù)一年又一年的等待。等待哪一日,昆侖山冬去春來,繁花似錦。有人說我傻,用永生去做一件不可能的事。我只知道,我欠那個人一件鳳羽裘衣。
我是鳳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