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綠
[楔子]
沈澤濯緩緩低下頭。
茶盞里,龍井湯清色綠,一芽一葉,沉沉浮浮,熱氣裊裊地冒出來,恰似溫澤的水墨畫里騰升起一片霧氣,輕淺淡薄,栩栩如生。
“沈爺,穿西洋裝的那位是趙家千金,剛留學(xué)回來,瞧那身打扮多洋氣!”
見沈澤濯置若罔聞,張婆轉(zhuǎn)了眼色。
“趙小姐右邊那位是周老板的么女,琴棋詩畫樣樣精通,周家可是咱西京最大的茶商呢!還有,正拍手的那位叫宋雪,她可是宋師長的親侄女,這北邊戰(zhàn)事一定,那兵馬糧權(quán)的可都是宋師長說得算……”
沈澤濯眼色微動,茶盞在唇邊定了幾秒才啜入口。張婆暗喜,心想這沈澤濯向來和軍閥來往甚深,這回怕是中了他的意,于是連忙趁熱打鐵:“宋小姐素來活潑大方,知書達(dá)理,如今年方十八,尚未婚配,沈爺,您看如何?”
沈澤濯不動聲色地品了半響茶,最后偏過頭來。
兩人這么一對視,張婆才看清沈澤濯的模樣,其實從前也不是沒見過,沈澤濯在發(fā)跡前已經(jīng)算得上西京不可多得的俊朗男子,連莊家大小姐都被他迷得神魂顛倒過。可如今再看,也不知為什么,那眉間挑撥的三分冷,目色里藏的五分深仿佛能把人吸進(jìn)去似的,看得張婆一顆心七上八下跳個不停。
“你這么想替我做媒?”
一說到重點(diǎn),張婆便諂笑起來:“哎喲,能替沈爺覓得佳偶那可是我?guī)纵呑有迊淼母饽?沈爺,您若是信得過我張婆子,這城里城外呀無論您看上了誰,我包管你抱得美人歸!”
“是嗎?”沈澤濯像是有了興致,站起身來,樓座的位置十分隱秘,他抬首低眼俯視而去,那姿態(tài)有種俾睨天下的孤冷。
此刻,偌大的戲園子里坐滿了觀眾,人聲鼎沸,好不熱鬧。為了這西京上映的第一部有聲電影,怕是全城的名媛都來看新奇了,難怪連媒婆們都選在這個時候出動,眼見為實,倒也省了不少口水。
沈澤濯瞇起眼,視線滴水不漏地捕過,最后停在最前排左邊的方向,沉吟了片刻,說:“我要她。”
張婆一看,掩面尷尬地咳了幾聲:“莊小姐,她,你們不是已經(jīng)……”
“不是莊靜容,是她身邊站著的那個?!?/p>
“什么?她?!”張婆目瞪口呆,還以為聽錯了。
“不成?”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好歹是西京第一媒,張婆很快就緩了過來,邊揣測邊試探性地問,“沈爺?shù)囊馑际恰鲦?”
“不,娶妻?!鄙驖慑D(zhuǎn)過身,對上張婆大驚失色的眼,在他身后電影剛好開場,一派歌舞升平的黑白畫面,他仿佛是那幕布中走出來的人物般,深深笑意,一雙發(fā)亮的眸子散發(fā)出幽冷的獸光。
[一]
兩年后。
西南城郊的沈宅是沈澤濯發(fā)家之后修建的,那年他揮千金大肆土木,雇了百名壯漢日夜趕工,也足足用了半年光景才建成。
園子依山傍水,錯落綿延,一年之中竟有數(shù)月水霧縈繞,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是靜臥于層林中的仙者,神圣得競讓人不敢輕易冒犯。
清早,莊源穿過一片池塘涼亭,剛抬頭就看見了映微。
二月末的天氣,夜里剛落過薄雪,映微直直地跪在地上,一臉白,雙膝之下的雪早已化開,浸濕了裙褥,正一點(diǎn)點(diǎn)地往上蔓延。
莊源沖上前一把提起映微,低怒道:“他又罰你了?”
映微腿腳發(fā)麻地往下沉,卻也沒想要站起來,輕輕推開莊源的手,一副打算繼續(xù)跪的樣子。
“不準(zhǔn)跪!跟我走!”莊源氣急敗壞地拉起她就往外走。
“二少爺,別……”映微連忙推拒,莊源卻鐵了心地不肯罷手。
沈澤濯打開房門的時候剛好看到這拉扯不清的一幕,從他的角度望去,映微難為的樣子有點(diǎn)欲拒還迎。
“放開她?!甭曇舨淮?,還帶著些許一覺醒來的乏意,卻在空曠的院子里平白無故地逼出了一絲壓迫感。
兩人雙雙偏過頭,映微與沈澤濯對視了幾秒,心里不由得苦笑,這下她又做錯了。
“莊少爺這一大清早的是要帶我夫人去哪兒?”沈澤濯不緊不慢地跨出房門來,“沈家不養(yǎng)閑人,園子里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她做,莊少爺如果想敘舊,請改日再來?!?/p>
莊源氣得滿臉通紅:“你還有沒有人性?想報仇沖著我們莊家來就是,對一個弱女子下毒手算什么男人!”
沈澤濯并沒什么反應(yīng),好像莊源在怒罵的人不是自己,他緩步走下臺階,踏雪而行,映微這才看見他竟然赤著足,身上只一件睡衣,隨意扣了幾顆扣子,裸露的膚色灰白而清冷,散發(fā)著一股說不出的冷傲。
“知道錯了嗎?”
沈澤濯力道一緊,映微這才痛得緩過神來,人卻早已被他拽到了身邊,與莊源面對面地站著。
莊源心疼得正要爆發(fā),卻被沈澤濯溫溫地打斷:“莊少爺,如果我記得沒錯今日好像是最后的期限,你來……莫非是準(zhǔn)備還莊行賒的賬?”
仿佛是聽到了什么害怕的事,莊源轉(zhuǎn)瞬便清醒過來,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如今他莊家是在沈澤濯門下討生活的,沈澤濯只要一句話西京整個米市都要變色,更別說莊家已經(jīng)為數(shù)不多的糧行,他今日來就是為了欠款能寬限時日的事,沒想到一見映微受罰就什么都沒考慮了。
爹,娘,姐姐……如果他要護(hù)映微又置家人于何處?莊源欲言又止,一臉掙扎,相當(dāng)復(fù)雜。
“爺,對不起?!庇澄⒌椭^,慌得只能看自己的鞋。
“你這是為誰?莊少爺?莊靜容?還是你自己?”
她也不知該怎么回答,想起白天自己只不過幫小姐說了句好話,就被他拽下床在雪地里罰跪,似乎每次只要一提起小姐他都是這樣,而且越來越?jīng)]有耐心了。
“沈澤濯你別為難她!我們糧行欠的錢一個子都不會少給你!”到底曾經(jīng)是大戶人家的少爺,莊源還是傲氣十足的樣子。
“敢問莊家拿什么還?”沈澤濯冷冷地反問,“今天我可以給你們生意做,明天我也可以讓你們進(jìn)不了一分錢,莊少爺,請你還是謹(jǐn)言慎行為好?!?/p>
無波無瀾的口氣里竟有一絲狠意,映微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爺,你別怪二少爺,他,他只是一時沖動……”
“你這是替他求情嗎?就這么舍不得?”沈澤濯一把將映微拉到面前,目光如炬地逼視,“我以為有個莊靜容就夠了,沒想到連她的丫頭都這么朝三暮四,映微,我是不是太小看你了?”
“爺,我沒有……啊……”
映微沒來得及說完,一陣驚呼,沈澤濯冰冷的唇已經(jīng)吻住了她,似乎當(dāng)莊源不存在,又像要故意給她難堪。低著頭沿脖頸一路吻上,沈澤濯狠狠地咬了她耳垂一口,明明是在對她說話,雙眼卻盯著面紅耳赤的莊源,冷漠地說:“映微,你運(yùn)氣不好,偏偏是莊靜容最愛的丫頭,莊大少爺又這么喜歡你,看來,你這輩子注定要是我的人?!?/p>
[二]
自從嫁給沈澤濯,映微就很少進(jìn)城。
有人說她命好,一個佃戶的女兒竟能嫁給全城最富有的糧商做正室,簡直飛上枝頭成了鳳凰。有人也料定她風(fēng)光不了多久,沈澤濯壓制莊家糧行,又大張旗鼓地娶一個莊家丫鬟進(jìn)門,這不擺明了就是做給莊靜容看的,當(dāng)年莊靜容給了沈澤濯多少難堪?他這不是報復(fù)是什么?
“壞女人!壞女人!”
一群小孩轉(zhuǎn)眼就溜得不見蹤影,映微被砸了一身的雞蛋液,她也沒上去追究,只是拿出手帕擦拭。
莊靜容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見狀也準(zhǔn)備幫忙,映微急急地避開:“別,小姐,臟?!?/p>
“怎么回事?”莊靜容皺眉。
“沒事的,沒事,小姐,不礙事?!?/p>
見映微習(xí)以為常的模樣莊靜容越發(fā)不忍,沈澤濯做的生意是包糧,攬了政府的稅款田賦從中盈利,賺的都是些手段錢,加上如今國內(nèi)戰(zhàn)事不斷,為承接軍糧采購免不了要向地主農(nóng)戶施壓,有人因此生恨也不奇怪。
想必,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映微,他……待你好嗎?”莊靜容猶豫著問,都說他對妻子百般寵愛,可如今連出個門身旁竟都沒個人陪,似乎不根本不不像外面?zhèn)鞯哪菢印?/p>
“好,我很好!”映微怕莊靜容多想,連忙轉(zhuǎn)話,“今日小姐生辰,我是來看看小姐的?!?/p>
莊靜容雙眼一酸,想起當(dāng)日沈澤濯把她強(qiáng)架上花轎的情景,止不住哽咽起來:“映微,是我……都是我害了你?!?/p>
映微搖頭:“不是的,小姐,爺他誤會你了,我,我可以和他解釋!”
莊靜容苦笑:“事情都過去了,解釋又有什么用呢?映微,答應(yīng)我,什么都別說。”
“可是……”
“誰是沈夫人?”
突然插進(jìn)一個聲音,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莊靜容和映微詫異地轉(zhuǎn)過頭,只見幾個兇神惡煞的男人圍了上來,腰間都別著槍。
屋外寒風(fēng)刺骨,廳里也結(jié)了一層霜,人人如履薄冰,哆嗦得都不敢抬頭。
“夫……夫人被擄去了。”
沈澤濯緩緩放下茶杯,面無表情地掠了一眼:“把話說清楚?!?/p>
沈宅管家“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抖得跟落雪似的:“是小的錯!沒照看好夫人!今一早夫人就出了門說是去去就回,可直到晚膳也不見夫人蹤影,小的派人去找碰巧遇到莊家的也在尋人,這才知道夫人和莊小姐都不見了,后……后來就收到了這封信……”
沈澤濯接過信,快速地掃了一遍,陰沉道:“城里的治安這么差?連土匪都能明目張膽地?fù)屓肆???/p>
管家冷汗干了又冒:“只怕是早盯上了,如今世道不好,聽說這些匪子在鄉(xiāng)下四處作亂猖狂得很,什么都搶……”
很好,好得很,搶到他的頭上來了。
[三]
“你們誰是沈澤濯的老婆?”
兩個女子相互攙扶著往后退,都嚇得面無血色。
獨(dú)眼匪頭掏出一桿槍:“老子問你們話呢!快說!”
到底都沒見過這般場面,莊靜容嚇得幾乎都要哭出來,映微突然搶著叫:“她是!她是沈夫人!”
“你們他媽的到底誰是?!”匪頭有些惱了,在城里的時候她說自己是,可見她一身邋遢也沒有夫人樣,倒是身邊的女人如花似玉貴氣得很,無奈她堅持,弟兄們又不確定,只好把兩個人一塊兒綁來。
這下倒好,上了山她就不承認(rèn)了!
映微向莊靜容使了個眼色,其實心里在為她著想,很明顯,這幫土匪要抓的是沈夫人,當(dāng)時她不想害了莊靜容,可一路上她又聽到什么“要錢換人”的話,心想恐怕上了山也只有“沈夫人”才比較安全吧?
“我真不是,行行好,你們放了我吧……”映微假裝苦苦哀求。
“閉嘴!老子憑什么相信你?”匪頭用槍口抵住映微,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以為你不是老子就會放過你?哼,等明天沈澤濯來贖人,不是的那個讓老子好好爽快爽快!”
莊靜容明顯地一顫,映微緊緊抓住她的手,想起往常沈澤濯對待小姐的態(tài)度,心里竟莫名其妙地發(fā)虛起來,她們十指相握,都不敢再說一句話,那滲出的汗意也不知道來自誰的手心。
第二日,她們被拉出來的時候,沈澤濯已經(jīng)站在那里。
他穿著一身深藍(lán)長袍,背手挺立,和圍著的一群土匪相比顯得過于斯文,只是眼神依舊蒼冷,有種置身事外的鎮(zhèn)定。
有手下湊近低語了兩句,獨(dú)眼匪頭如雷般大笑:“沈爺很守信用!您可以帶走尊夫人,有人送你們下山,請便?!?/p>
接著,莊靜容便被推向前去,她倉皇失措地看著映微,被麻布堵住的嘴明明想說些什么,卻只能驚慌地?fù)u頭。
“她不是我夫人?!鄙驖慑p描淡寫地說。
人群里竊竊私語,那匪頭也是一驚,心想幸虧沒上那娘們的當(dāng),他們不過求些錢財罷了,要真碰了他女人,弄得魚死網(wǎng)破對誰都沒好處。
映微更是緊張,屏著呼吸看著沈澤濯,沈澤濯和她對望了幾秒便瞥開了眼,又淡淡地說:“不過,既然只能帶走一個,就換她。”
說完,他拉過莊靜容轉(zhuǎn)身就走。
又是一陣騷動。
匪頭覺得匪夷所思,花了這么大功夫綁回來的正牌夫人居然比不上一個順帶的娘們?城里人不都說他把老婆愛得死去活來的?這是怎么回事?
“沈澤濯,你的老婆不要了?”匪頭忍不住吼出來。
“不用,隨便你們怎么樣?!鄙驖慑獩]有停頓,也沒有回頭。
映微一臉木然地望著兩抹遠(yuǎn)去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見她才被冷風(fēng)扇醒。明明就是自己希望的,可是,為什么?心臟像是被狠狠捏了一把,讓她一下子沒喘過氣來。
直到了山腳,沈澤濯和莊靜容的眼罩才被摘掉,匪子走后,嘴里的麻布剛被扯下莊靜容就急得叫了出來:“為什么不救映微?”
“為什么要救她?”沈澤濯不耐煩地看了莊靜容一眼,“你很想留在上面嗎?也是,那賊窩看起來底子挺殷實,是比較對莊大小姐的胃口?!?/p>
“你在說什么?”莊靜容氣得哭出來,又想起山上那群猥褻的男人,臉色驟青驟白,“你怎么可以不管映微?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啊,你還是不是人!”
“什么是人?你當(dāng)過我是人嗎?”沈澤濯轉(zhuǎn)過身,正視起莊靜容,“沒想到你也會內(nèi)疚,我還以為除了錢你什么都不在乎呢。救她?哼,誰不知道我娶她是為了什么!莊靜容,我告訴你,她今時今日的下場都是你害的,你們不是主仆情深嗎?我就是要讓你不舒服,要讓你知道活生生的難受是什么滋味!”
[四]
夜很沉,透過地牢的小窗,映微看見了天空懸掛的一輪圓月。
她回憶起賣身到莊家第一次見到小姐的時候,莊靜容把在受責(zé)罰的她扶起來,對管家說給我房里做丫頭吧。
那時的小姐,笑得像天上的月亮,又美又溫柔。
她又想起沈澤濯,那個和自己拜過堂喝過交杯酒的男子,高傲是他,淡漠是他,熱情是他,無情也是他,可不管哪一個都讓她捉摸不透,都讓她怕再多看一眼就會沉溺得醒不過來……
想著想著,她就把小姐和他放在了一起,微微彎唇,他們真是好般配。
映微聽到了開門的聲音,回過頭看見獨(dú)眼匪頭醉醺醺地走進(jìn)來,也許她胡思亂想得太多,當(dāng)那個男人如狼似虎地?fù)渖蟻?,她一點(diǎn)躲避的念頭都沒有……
“不用,隨便你們怎么樣。”
耳邊響起沈澤濯說的最后一句話,窗外,逼仄的三寸夜空沒有一顆星星,映微閉上眼,卻看見無數(shù)的星星在迅速地墜落。
砰!
突然,一聲巨響。
[五]
到處都是死人。
放眼過去不下百具,這些尸體被隨意丟棄著,大多數(shù)是猙獰的神情,可以想象他們在驚恐中死亡,還沒來得及做好離世的準(zhǔn)備。
映微踏過尸體往匪窩大門走,穿軍服的士兵們在尸堆里挨個搜,見有氣息尚存的就是一槍,成箱的財物被抬出來,被俘的婦女們驚慌逃散,顯然,一個匪點(diǎn)又被搗毀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映微又渴又累,只好停下來休息。她隨意抓了把雪塞到嘴里,不一會兒就浸透了五臟六腑,隨即全身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空痛,這種感覺像極了小時候長時間吃不飽飯的饑餓,沒有任何辦法,只能挨過去。
她抬起眼,面前是成片積雪覆蓋的稻田,天地白茫茫的,入城的道路被照得明朗而通達(dá),卻怎么也照不亮她的眼。
“映微?!?/p>
暖和好聽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映微把雙膝埋在胸前,蜷著身子沒有動。沈澤濯走到她身邊坐下來,沉默半會,才問:“你是不是恨我?”
映微想了半響,反問:“為什么要恨你?”
她的眼神坦蕩干凈,看得沈澤濯莫名慌張,就好像他今天做的事理所應(yīng)當(dāng),她反而應(yīng)該感激他才對。
“難道你不希望我救你?”
救她?這個問題映微也問過自己,她怎么不想,當(dāng)匪頭撲上來的時候她想到的就是他。可是,和小姐比起來,像她這種低賤的人就算是被糟蹋了也不會有人在乎吧?活了二十年,再笨她也知道人和人始終是有差別的,有些人是天上的太陽月亮,有些人是田里的雜草,長得再高再好都沒用。
“小姐沒事就好?!彼龥]讀過多少書,一直都不太會說話。
沈澤濯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她輕輕地尷尬地笑,準(zhǔn)備起身卻被沈澤濯一把拉到懷中抱緊。這一刻他突然失了常,心里竟然害怕起來,他怕這個女人會恨自己,怕她從此不信任他,怕她再也不會用傻傻的眼神看著他……
沈澤濯嘆了一口氣:“從小我家也很窮,爹娘為了供我讀書累死在田里,我在莊家找了份工作,第一次見到莊靜容就喜歡上了。我們彼此都對對方有心,可身份懸殊所以打算私奔,就在要走的那天我被莊家的人抓了,后來莊靜容也來了,她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說我既沒錢又沒能力,從頭到腳簡直沒有一點(diǎn)能配得上她,她說她只是玩玩而已?!?/p>
“我被她帶來的人打得整整三個月下不了床……”沈澤濯頓了頓,似乎不愿回憶,又嗤笑一聲,“我應(yīng)該感謝她才對,要不是她我不會回鄉(xiāng)下種田,也不會想到要做這種風(fēng)口浪尖的生意,五年了,居然還越做越大……”
映微靜靜地聽著,心里似乎有什么要爆發(fā),卻在抬頭凝視沈澤濯的瞬間被一一壓制,她的眼神明亮又柔軟,閃爍如星辰,沈澤濯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吻住了她的唇。
這一刻,堅持的,偽裝的,無奈的統(tǒng)統(tǒng)得到了短暫的卸放,明明抱著這么冰冷的軀體,他卻暖得不可思議。
[六]
她還是沈夫人。
自從沈澤濯牽著她回到西京的那一刻起,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她在沈澤濯心目中的地位。為了救她,整個匪窩都讓沈澤濯找軍隊給端平了,怎么不是看重她?不過也有人親眼看見,那天他明明是和莊靜容一起下山的……
一時之間眾說紛紜,可無論大家怎么議論,都比不上莊靜容的遭遇來得震驚。
兩個弱女子在匪窩待了一夜能好過嗎?映微是沈夫人,土匪怎么都得忌著沈澤濯三分,可莊靜容什么都不是啊,就憑那身形樣貌哪個男人不會有非分之想,更何況還是群奸淫擄掠無惡不作的畜生!
街頭巷尾的閑話傳得越來越難聽,最后弄得媒婆不敢上門,更沒人愿意結(jié)親,一夜之間,西京第一美女竟成了嫁不出去的三流貨色,連沈澤濯都冷嘲熱諷地說過莊靜容,如此一來就更沒人相信她是清白的了。
“莊少爺!莊少爺……”沈宅管家著急地在后面追。
莊源狠狠地推開門,指著沈澤濯雙眼噴火:“你為什么要造謠?我姐在山上根本沒出什么事,那天她明明是被你帶下山的,你為什么不承認(rèn)?”
沈澤濯埋頭翻閱著賬本,并不理會。
“沈澤濯,你到底安的什么居心!”莊源沖上前,雙手猛地一拍桌子。
墨汁亂糟糟地濺了一桌,沈澤濯這才抬起頭:“我的居心整個西京都知道,莊少爺還不清楚嗎?”
“你……沈澤濯!你現(xiàn)在立刻和我去祠堂,把山上的事情從頭到尾都給大家說清楚,別壞了我姐的名聲!”
沈澤濯冷笑:“你既認(rèn)定是我造的謠我又何必去說清楚?莊靜容的清白與我何干?難道所有的謠言我沈澤濯都要負(fù)責(zé)?簡直是笑話?!?/p>
莊源氣得一拳就揮了上去,沈澤濯眼疾手快地截住,使力把莊源推開又繞出書桌來,“你要撒野另找地方去,滾?!?/p>
這一刻,莊家的敗落,姐姐的侮辱,幾年來寄人籬下人的煎熬一觸而發(fā),莊源瘋狂地沖向沈澤濯,揮拳相向地打了起來。
先是一記清脆的碗碎聲,接著,沈澤濯的眼前閃過一抹身影,等他看清楚的時候映微已經(jīng)擋在了莊源面前,硬是接下了他毫無保留的一拳。
“映微!”莊源大驚失色。
肩胛骨傳來的疼痛差點(diǎn)沒讓映微暈厥,她從莊源懷里勉強(qiáng)地?fù)纹饋?,轉(zhuǎn)頭強(qiáng)忍著痛說:“爺,別打了?!?/p>
“你護(hù)他?”沈澤濯緊拳,眼中殺氣乍現(xiàn)。
映微畏懼地?fù)u頭,生怕他誤會,心里有話又急得一時說不出口,最后“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爺,求你別害莊家的人,也別再傷害小姐了!其實,她,她心里一直有你!”映微帶著哭腔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當(dāng)年老爺發(fā)現(xiàn)你們要私奔,帶了人硬要把你抓到監(jiān)獄里去坐牢,小姐拗不過老爺,只好答應(yīng)他永遠(yuǎn)都不再和你有來往。小姐怕你不死心,想斷了你的念頭,所以才那樣對你……她是被逼無奈的,她沒有出賣過你!”
“你在亂說些什么?”沈澤濯臉色鐵青。
“我,我說的都是真的,出嫁那天我聽到小姐和老爺為了當(dāng)年的事在吵……小姐要我發(fā)誓不要告訴你,你不能再誤會她了,當(dāng)年你在鄉(xiāng)下照顧你的好心人都是她找的,那年愿意出錢給你投資的人家也是她安排的……”
“啊!”
映微還沒說完,沈澤濯就被莊源一拳打倒在地,莊源怒火中燒地吼:“我姐這輩子都被你這個畜生毀了!她這么為你你居然還這么狼心狗肺!她現(xiàn)在一心尋死,你要逼死她才甘心嗎?!”
[七]
夜風(fēng)吹起,空氣里有濃郁的酒香味。
映微停下腳步看去,沈澤濯正在涼亭里獨(dú)自飲酒,她看不清他的臉,但一杯接一杯的醉意足以讓那個側(cè)影顯得寞落。
無論近在咫尺還是遠(yuǎn)遠(yuǎn)相望,映微一直覺得走不進(jìn)這個人的心里,他修了這偌大的沈園,同時也給自己筑了一堵墻,把所有的喜怒哀樂隔絕在外,一個人冷漠地與這個世界對峙。
如果這就是真相,如果他從頭到尾都錯了……
映微走進(jìn)涼亭的時候沈澤濯剛好抬頭,他的眼神在這個相視的瞬間千回百轉(zhuǎn),最后歸于虛茫,嘴角卻掛著笑:“映微?!?/p>
這是他第二次這么柔情地喚她,第一次是在那晚的田埂上,他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依賴地親吻著她,一遍又一遍地說“別離開我”。她想起來便心慌,扭捏地站在臺階上,進(jìn)退不是。
“來,陪我喝酒?!鄙驖慑T哄著朝她揮了揮手。
映微有些緊張,落座之后竟不敢看他,沈澤濯也不做聲,化雪時節(jié),融水接連不斷地滴落,涼亭四面像是掛上了串串珠簾,靜靜地與外界隔絕,此時此刻,仿佛這世間只剩下他和她存在……
“我去看過小姐,她情緒不太好,幾天都沒出房門了。”她突然打破這長久的沉默。
沈澤濯頓了頓,問:“還痛不痛?”
映微愣了一下又飛快地?fù)u頭,想起自己奮不顧身擋在莊源面前的那一幕,突然間有些懊悔,是不是又惹他生氣了?
“你不喜歡我,對不對?”
沈澤濯失笑,明明是望著她卻沒有焦點(diǎn),映微一下子心跳加速,也不知道是為什么猛地站起來,兩個人這么僵持了幾秒,她回過神連忙替沈澤濯斟酒,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慌張。
沈澤濯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幾乎把她整個人都拽到了面
前:“莊源說我狼心狗肺,我想來想去只有娶了莊靜容才對得起她,你說,我該不該這樣做?”
他聲音高亢得她想裝糊涂都不行,這瞬間心里翻涌的五味雜陳已不是她簡單的大腦可以想明白,她訥訥地抽回手:“你……娶小姐吧?!?/p>
“你要我娶她?”
“……嗯?!彼荛_他的目光,只不過一個字也幾乎不能負(fù)荷。
“娶她……”沈澤濯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看向亭外,其實走到今日的地步,真相也不是這么讓自己那么難受,他愛過痛過也恨過,那些復(fù)雜的感情早已隨著時間消磨得太陌生了,除了覺得該補(bǔ)償,他想不出還有什么。
面前擺著一杯酒,映微仰頭一口氣喝完,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壯膽:“爺,其實小姐心里還有你,這么多年她一直不肯嫁,如果爺能……娶她,你們一定……很好?!?/p>
“那你呢?”沈澤濯看著她,“別想著能和莊源在一起?!?/p>
“我,我沒那樣想過……”映微迷糊地低下頭,她本想說二少爺對她很好,但她從沒有過非分之想,可又覺得解釋似乎很多余,只好埋頭繼續(xù)喝酒。
“看來今年會有個好收成……”沈澤濯起身,面朝亭外站立,一時之間有著從未有過的傷感,“當(dāng)年我在長武起家的時候,那里土壤貧瘠,水源不足,并不適合農(nóng)耕,可我還是留了下來,我發(fā)過誓一定要讓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千百倍償還,要讓他們都知道沒有我沈澤濯做不到的事。映微,如今我都做到了,可原來這個世界上并沒有人對不起我?!?/p>
映微一言不發(fā)地望著沈澤濯,此刻方覺這個男人的孤獨(dú),他呼風(fēng)喚雨坐擁無數(shù)財富,卻從沒有一天是快樂的。
辛辣的刺激感從喉嚨爆發(fā)出來,她喝得昏昏沉沉,見月夜之下沈澤濯寂寥的背影不由得心頭一軟,身體的反應(yīng)竟比思想來得勇敢,一把從后面抱住他,她好想說你還有我,卻只是張了張唇,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來。
沈澤濯轉(zhuǎn)過身,見她迷蒙地望著自己,他知道她是醉了才會這樣大膽,也知道她在用這雙眼幻想著別的男人,他還是動情地低下了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孤注一擲地吻了下去。
最后,兩個人也不知道是怎樣進(jìn)的房間,這一夜比過去的任何一次歡愛都來得真實,卻又這么不真實,他需要她!
“映微……”
她淺喘低呤,聽不清沈澤濯說了些什么,如果真是醉了,那么她希望永遠(yuǎn)都不要醒。
[八]
第二天早晨醒來已不見沈澤濯,唯有身體的酸痛才讓映微確定昨夜發(fā)生過的不是一場夢。
窗外景色清明,雪落了,化了,也干了,這個冬天已經(jīng)過去,而她知道一切都會不同。
人言可畏。莊靜容投河自殺是沈澤濯把她救上來的,他在祠堂里當(dāng)著所有長輩的面說:“從此以后莊靜容是我的女人,我會娶她為妻,日后誰敢在西京說她一句不是,就是和我沈澤濯過不去,我絕不會放過他?!?/p>
他說,娶她為妻。
同年秋,休書一封,立書人沈澤濯,因另有所愛,有妻畢氏,愿立此休書,任其改婚,永無爭執(zhí)。
應(yīng)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映微離開沈宅的那天沈家上上下下正在為沈澤濯三日后的大婚忙碌著,她在踏出大宅門的那一刻忍不住地回了頭,鮮艷的喜字貼了滿窗,大紅燈籠掛得高不可仰,院子里的桂花開了,搖動得千姿百態(tài),卻隕落了一地斑斕的敗香,她猶如身處一座幻城邊緣,往事成空,還如夢中。
“映微,我們走吧?!?/p>
她看向莊源,他左手的箱子里是行李,右手的是足夠他們這輩子衣食無憂和闖蕩世界的資本,沈澤濯說,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自始至終,他覺得她愛的人一定是莊源,所以他成全他們。
她的眼淚流出來,大顆的淚珠聚集在眼里還沒有往下掉,她在一片迷蒙里恍若隔世地凝望著他們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回憶已經(jīng)蒼白無力,當(dāng)蓄滿的淚再也承受不住地墜落,她清楚地聽到心里的那根弦也跟著崩斷了。
“對不起,二少爺?!彼f。
[九]
映微趕了三天三夜的路回到鄉(xiāng)下。
到達(dá)長武的時候已經(jīng)夜深,她摸著黑找到了已經(jīng)多年沒有回過的家,爹娘點(diǎn)燈起來開門,一見是她都愣得半天沒有說出話。她面容憔悴,已不是當(dāng)年青澀的黃毛丫頭,卻像個孩子一樣撲到娘親懷里號啕大哭,她什么都不說只是哭,哭到最后連話都講不出來。
“沒事的,回來就好。”娘親輕撫著她的背,比任何時候都有力量。
鬧了大半夜,終于安頓下來。
她縮在棉被里不敢動一下,屋外吹起細(xì)細(xì)密密的風(fēng),她想起沈澤濯說過這是他起家的地方,命運(yùn)總是這樣離譜,她在鄉(xiāng)下的時候他還沒有來,她離開的時候他卻在這里埋下了第一顆報復(fù)的種子。
其實,在踏出沈宅的那一刻她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他不愛她沒有關(guān)系,她可以在這里繼續(xù)守下去。
連日的趕路讓映微很快睡著,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涼亭,融雪,春酒……院里雪壓枝斷,桃花落滿地,他們在暢快地對飲。
她踉蹌著從身后抱住他,想親近他,想愛他,想好好地再看他一眼。
他回過頭來,所有的美輪美奐都跌進(jìn)那一雙深邃的黑眸里,他的注視如同彼此遇見的初次,他掀起她紅蓋頭的時候,溫情而忍耐地凝望。
她呆呆地迎上他,陷入他纏綿悱惻的吻里無法自拔。
最后,她聽見自己難耐的喘息聲,他的汗水滴在她的肌膚上,一只大手來回地?fù)崦凉L燙的臉,低啞的聲音在耳畔回蕩:“我沈澤濯這輩子只有一個妻子,是你,映微?!?/p>
她猛地睜開眼一彈而起,大汗淋淋地看向周圍,原來是個夢。
她認(rèn)定是個夢,雖然都是發(fā)生過的,但沈澤濯的那句話是假的。
“起來了?”娘親端著碗熱粥走進(jìn)來,四個弟妹黏在身后,很是稀奇。
白日朗朗,映微這才看清家中全貌,她又看向杵著的大大小小,睜大了眼。
房子翻新過,家具也是新置的,連親人們的打扮也都像城里人一樣,莫非她不在的這幾年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
娘親不好意思地笑:“映微,你一定是在城里遇到貴人了吧?”
“貴人?”
“是啊,早段時間有個男人到家里來,又送糧又送錢的,還把家里的東西全都換了,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么多好東西……”
男人?映微滿頭霧水。
娘親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這是那爺留下的,他說要我好好收著,如果有一天你回來就交給你?!?/p>
沉甸甸的信封不知道裝著什么,映微詫異地打開。
剎那間,面如死灰。
一張一張地翻下去,她的手指開始發(fā)顫,眼睛也越睜越大,最后,臉上殘存的一絲血色也在看完信的那一刻消失殆盡。
娘親見不對勁,連忙問:“映微,這都是些什么啊?”
她仿佛什么都沒聽見,失魂落魄地往外跑,卻又在屋前的空地上突然停住了腳步。
放眼望去是一片寬廣的稻田,稻子已經(jīng)熟透,陽光照耀之下,金燦燦的稻穗搖曳得猶如萬里海波,撲著層層清澈的稻香。
她目光呆滯,拽著信的手僵硬地松開,長武縣所有土地的地契在她身邊——散落,白字黑字,轉(zhuǎn)讓人是他,受贈人是她。
她猛然間記起昨夜做過的夢,想起那天她醉酒后他說出來的話,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原來,都是真的。
他說,我沈澤濯這輩子只有一個妻子,是你,映微。
他說,對不起,我愛你。
她跪倒在地失聲痛哭,再也站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