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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瞬風月[中篇小說]

      2011-04-17 08:21陳嬌
      青年文學 2011年17期
      關(guān)鍵詞:榮格母親

      文/陳嬌

      0

      如果你喜歡我的文字,請帶我走,我們做朋友。

      如果你不喜歡這些故事,那么毀滅我,讓我重生。

      1

      我常常以為自己擁有了半個世界,其實不過住在一片破落的村莊。走得越久越遠,越是覺得人生乏善可陳。

      今年的情人節(jié)過得難忘。和一個離了婚的朋友去了趟寺廟,在墓地里喝著冰涼的啤酒,來來回回地走。這種行為或許可笑,但太多無處宣泄的感情,在熱鬧繽紛的都市里,向來無處寄放。

      那天有雪。我和紅頭天深夜在網(wǎng)上約了時間,定好第二天早上九點見面。我們看到對方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因為憔悴而化了淡淡的妝。

      從市中心去郊外的車上,她滔滔不絕地講述她的煩惱、失業(yè)、離異、失眠、與兄長的不和。她講那個負心的男人,從他們相識講到結(jié)婚、生育、離婚,把自己扮得像個局外人。

      我從來不喜歡聒噪而哀怨的女子。但對紅,我總是保持著一種耐心、體諒和祝福。其間,她說的一句話讓我記憶深刻:“我結(jié)婚了,卻沒有過戀愛?!?/p>

      后來不知是說累了還是說完了,她重重嘆了口氣,這時我才感覺到她身體里慢慢蒸騰出來的悲傷。我們一同把頭轉(zhuǎn)向窗外,外面下起了雪,干燥而蓬松,沒有重量。

      下車時紅深深吸了口氣,說:“我要虔心拜佛,要時來運轉(zhuǎn),要心平氣和,要重新開始?!?/p>

      離寺廟還有一段路,我們經(jīng)過了一片墓地,一塊巨石上寫著“育王公墓”。墓地中間種植了許多樹,在這個冬天,仍然顯得綠意盎然。紅沒想到,這個地方竟有荔枝樹。她打開一罐啤酒,說:“明年的荔枝熟了,我們要相約去廣東?!蔽医舆^冰涼的啤酒,回答她:“好的。”

      雪花落進脖子里,我們不說話,只是插一只溫暖的手在兜里,騰出另一只冰涼的手不斷地碰杯。墓地安靜極了,我知道紅此刻的心里在想著她死去的父親。好多年了,她一直在外流浪,已經(jīng)太久沒有回去掃墓。

      前方漸漸到達山頂,不再有路了。我們于是不約而同地掉頭下山。

      身后原來跟有幾位上了年紀的老婦,吃力地走著,彼此也顧不上說話。我們突然轉(zhuǎn)身讓她們怔住了,其中一位問道:“姑娘大雪天來上墳哪?”“不?!蔽覀儞u搖頭異口同聲地說,“只是隨便走走。”

      從她們口中得知,前方不到一百米即是阿育王寺。因為元宵節(jié)未過,票價提了一倍。

      紅在人流中,重復地上香跪拜祈禱,她的臉色也漸漸好起來。她又一路尋找求簽算卦的半仙,問了正在清理香燭的僧人,僧人說:“寺里沒有求簽卜卦,佛陀不許。命運掌握于自己手里,何須卜算?你往前走,自有人牽引你?!奔t張大了嘴,還想問點兒什么,但終歸沒有問出來。

      我拉她去了大殿,告訴她僧人的話說了等于沒說。她不以為然,固執(zhí)道:“他是對的。都怪我自己不夠虔誠。”

      跪在千手觀音腳下,紅竟熱淚盈眶地許了愿。于是我也在她身邊跪下,合掌三拜。

      寺廟里有商店,紅興致勃勃地挑了一串佛珠和一只“時來運轉(zhuǎn)”??粗韧饷娑喑龊脦妆兜膬r錢,我忍不住說:“你都不吭一聲啊?!薄拔以趺茨芎头鹱嬗憙r還價呢,這都是開了光的?!彼H為嚴肅地說。

      然后,紅盯著手腕上纏起的佛珠說:“我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在顯得心事重重的,而我本來是身心疲憊的一個人,現(xiàn)在倒步履輕盈了?!蔽衣柭柤?,用微笑搪塞了她。

      走出寺廟,聽到不知何處傳來的音樂——《南方以南》,是川南的憂郁歌者白水的歌聲。我知道這個城市有太多的異鄉(xiāng)人,川南故人尤其多。當他們孤獨的時候,便聽一聽白水。

      我曾在一家茍延殘喘的音像店里,看到白水的專輯《雨來》的簡介:“秋,杜子臥病長安旅次,多雨生魚,青苔及榻。常時車馬之客,舊,雨來;今,雨不來?!睂]嬅謫稳×硕鸥Α肚锸觥分械摹坝陙怼倍?。還有兩句詩:“笑談歸時夢中淚,哪知相逢在何方?”我喜歡“青苔及榻”,也喜歡“哪知相逢在何方”。于是我買下沾滿灰塵的專輯,花了一個夏天的時間反復去聽。

      紅發(fā)現(xiàn)了我的走神。她微微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你真是一個理想的聽眾,但不是一個好的傾訴者?!?/p>

      我像被人看穿了似的,強打起精神問道:“今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應該會竭盡全力賺錢吧。只有賺夠了錢,我才能把女兒接到身邊。”她抬起頭迎接雪天里的陽光,下足了決心說,“今年存不到四萬塊,我就不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

      幾個月后,紅真的消失了,我只能耐心地等待她。

      2

      我感到自己的腳掌越來越薄,好像在慢慢消失。

      幾個小時前,我從一輛由連云港返回寶雞的大東風車上跳下來,開始了我的徒步行走。貨車運去整車的大蔥,空車回程時無償載了七八個潦倒的人。我是其中一個。司機興許賺了一大筆,心情很好,對搭順風車的人來者不拒。駕駛室里放著音樂,是齊秦的聲音。車斗里歪歪斜斜的幾個人漸漸開始了漫無目的的攀談。

      進入國道以后,車速平穩(wěn),所有人都萌生了困意。我靠在西南角,把包墊在背后,縮起脖子,漸漸已聽不見所有聲音了。

      那天我把書架上的書都收進了箱子里,把睡過的床褥卷起來,把沒上色的畫兒撕個粉碎。我打開衣櫥,挑了幾件衣服裝好,然后將厚重的窗簾從左至右拉上,房間黑了下來。

      母親一直默默地站在門外。她望著我決然的背影,手撫胸口。

      車子突然抖了一下,所有人一起被震醒。原來是車斗拱了起來,像一只發(fā)怒的蝦子彎起了它的背,似要擺脫背上的負荷。我們像貨物一樣滑下去,重重地摔在車尾部的擋板上。幾個粗嗓門大聲叫司機停車,司機解釋說回程沒有重量,車斗就會不自覺地往上翹,一直沒修好,沒辦法。

      “難怪見人就載,原來是湊重量。”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白搭子不好搭啊?!?/p>

      大家艱難地爬到車頭,車再次緩慢地發(fā)動,龐大的車斗慢慢睡下去,像一個安靜的火柴盒,而我們就是一根根沒有燃燒起來的火柴棒。

      中途又發(fā)生了同樣的狀況。后來沒有人敢睡,只能全神貫注地看著遠方。

      我是第五個離開東風車的人。下車后,我的大腿酸脹、小腿發(fā)軟。一輛輛車冷漠地超越我,我有些喪氣,招手招得像風中斷裂的枝丫。

      一輛速度極快的摩托車從身旁馳過,我來不及倒豎拇指,那車就風一樣刮走了我的興致。我只能甩甩手、跺跺腳,空發(fā)了一陣牢騷。但是之后,我看見那摩托車在不遠處慢了下來。

      先是前輪定住,接著掉頭沖了回來。龐大卻靈巧的摩托車此刻就停在我的眼前,金剛機身,真皮坐墊,通體黑灰,靜處時像一只隨時等待騰空而起的鷹。

      摩托車主人摘下頭盔,露出一張素顏的臉,天生麗質(zhì),卻蒙著一層叛逆的神情。一件黑色皮質(zhì)外套,里面松松垮垮穿一件白T恤,零星露出幾個像是被煙頭燙出的洞。下身一條已磨破的緊身牛仔褲,腳上是一雙酷似軍靴的皮鞋。她大概二十二歲,像極了那輛桀驁不馴的摩托車。

      她大聲沖我喊:“嘿,到底要不要上車?”

      我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沖她笑笑,爬上了摩托車后座。她說:“抱緊我?!避嚤忝瞳F一般沖了出去。

      風聲很大,我們必須吼叫著對話。

      聞著她身上的香味,我只是覺得陶醉,她的聲音有力地傳來:“我叫成簫,要載你去什么地方?”

      我說:“我也不知道,把我放在下一個鎮(zhèn)上就好。我姓伍,單名一個月字?!?/p>

      “你五月出生的?所以叫五月?”

      “我剛好是五月出生的,但我的姓是伍佰的伍。”

      “這么巧,我正在聽伍佰的歌。要不要一起聽?”我這才發(fā)現(xiàn)耳機線繞過她的脖子,隱匿在發(fā)絲里面。我對伍佰的歌沒有好感,所以沒有和她一起分享。

      她像是覺察到我的心思,馬上轉(zhuǎn)移了話題說:“我也是沒有方向的人。不如我們做伴?我載著你,我跟隨你?!?/p>

      我絕不能帶她一起上路。我是要一個人旅行的。我不喜歡熱鬧,不喜歡交流,不喜歡第二者。

      行駛中,我想起了旅程的開始。

      幾年前,我從西安古城一所女子大學退學。退學是因為我失望極了,我以為整所校園里當真全是女子,但進去后才發(fā)現(xiàn)男生居然占了大半。我還是學不會如何與異性相處,因為從小到大,只有我和母親倆人寡淡地過日子。臨走的時候,相處一年的室友寧送我一雙手工納的鞋墊,那鞋墊花了她一個春節(jié)的時間。她說:“不管你以后要去哪里,踩著它上路吧。”

      現(xiàn)在我的腳下正踩著它,左腳是“?!庇夷_是“?!?,合在一起便是祝?!疑钪獙幍男囊?。那個北風呼嘯的冬天,我習慣從上鋪溜到下鋪,鉆進她的被窩,和她一起取暖。有一天,她告訴我,她戀愛了,要搬去學校外面住。我沒有意見,微笑著說:“好啊,我也要去南方了。”

      后來我工作了幾年,攢了些錢去了海南。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我的希望和幸福應該在南方。幾個月以后,我曬成銅人,心也煉成鐵一樣堅硬。但我答應母親回家了,我在家鄉(xiāng)的一所二流大學里開了一家店,專賣男生衣飾。這是母親的主意,她說我應該試著和異性溝通。我過了兩年平靜的時光。我知道什么樣的男孩適合穿什么樣的衣服,每個買過我衣服的男生最后都成了我的回頭客。有的人甚至把我當作知心大姐,告訴我一些平日無處訴說的秘密。

      林安也是這樣冒冒失失闖入我的世界的。但因為他的感情變成了所謂的愛情,我沒想過這樣的結(jié)局,所以,我轉(zhuǎn)讓了店鋪,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流浪。用時下流行的一句話說就是,從自己活膩的地方到別人活膩的地方去。

      我是活膩了,對自己的路感到迷惘,對母親心生厭倦,只有一次又一次摔門而去。

      成簫用力叫我的時候,我才回過神來,聽到她說:“伍月,在想什么?答應帶上我啦?”

      我仍努力在找拒絕的理由,她竟拋來一句:“如果你不答應,我現(xiàn)在就把你扔回去。”

      3

      這個小鎮(zhèn)的名字叫做邊陲。

      我無法拒絕成簫,但準確地說,是她帶著我。

      黃昏,街道冷清??吹缴馀d隆的飯館,我們才感到饑餓。

      “吃飯吧,我們。”

      “好?!?/p>

      最后停在一家面館前,成簫說:“拉面不錯。分量足,價錢又公道。”

      幾分鐘后,兩碗熱氣騰騰的拉面上來了。成簫拿起筷子就開始往嘴里送,吃完拉面,她搶先付了賬,很樂意的樣子。我倒是無所謂,旅途漫長,有的是機會還她人情。入夜的邊陲沒有什么可逛,于是我提議找家青年旅社早早睡覺。

      前方有個霓虹招牌,寫著“住宿”。我大步走去,她則推著笨重的摩托車像個落魄的孩子般跟在我身后。我和老板在商量價錢,隔著一道卷閘門聽見成簫在叫我的名字,她建議我開個標間,說這樣省錢。她說她無所謂的。我也說,我更無所謂。原來她的錢剛才都付拉面的費用了,現(xiàn)在身無分文。雖然她這樣解釋,但我不信,可能是暫時沒有現(xiàn)金了吧。

      進了房間,她邊開燈邊小聲說:“伍月,住店的錢,我會還的?!?/p>

      “好啊。我等著?!?/p>

      這個夜晚,我想盡了一切辦法都不能入睡。林安的臉像是閃爍的星辰浮在我眼前,我總是能看見他的笑。

      他的聲音又跟隨而來了:“我喜歡你的店名——南方男子。你心里一定有憧憬吧。光是反復地念這四個字,就能出現(xiàn)一個溫馨的畫面?!?/p>

      “讓我守護你?!?/p>

      “你等著。等我有一天羽翼豐滿,從南方歸來,一定是你心目中的男子?!?/p>

      ■美術(shù)作品:克利

      南方男子。會有這樣的一個人嗎?我只不過是那次從海南回來,坐著火車經(jīng)過了大半個南方,路途中有所想象,我剛好又賣男子服飾,所以就取了這樣一個店名。卻總有無聊的人,喜歡揣摩別人內(nèi)心的想法,以為很了解你,便伺機接近你,甚至想駕馭你。

      夜深露重。這是我第三次起身,用冷水清洗自己發(fā)燙的臉。我拉開窗簾的一角,讓月光悄悄地進來。成簫入睡很快,我看見她爬滿眼淚的臉,但她仍然睡得恬靜安詳,毫無知覺。這真讓我意外,我想她一定是做夢了。我伸手擦了擦那些淚痕,居然有些心疼。

      我不知何時睡著了,醒來一身輕松。但身邊的成簫不見了,被子冰涼,她肯定已走了很久??赡芟爰伊税桑@樣堅硬的床,她從來沒睡過。昨晚,她可能夢到疼愛自己的母親了。走了也好,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心里卻升起一股落寞。

      洗漱完畢,我把昨晚洗好掛在窗外的襪子收回來,居然干了。桌上有半杯水,一邊有唇印,我就著另一邊將水喝盡。拎起背包,甩到背上,我準備離開。

      當我走到門邊的時候,門卻開了——成簫又回來了。她興高采烈地拉我坐回床邊,從懷里抽出一疊嶄新的錢,往床上一甩,說:“這是八千,先替我保管?!?/p>

      “你取錢了?”我平淡地問。

      她搖搖頭很快樂地說:“不是。我把摩托賣了?!?/p>

      “你瘋了?”我加大分貝嚷道,“你多少錢買的?”

      “八萬多吧?!彼允呛芸鞓罚岸柀柊四曩I的雅馬哈,我騎著它看了奧運。足夠了?!?/p>

      天??!八萬塊夠我存四年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只剩下十分之一。果然是名副其實的敗家女。那車確是好車,但看來我們沒有緣分。

      我問她,取些現(xiàn)金不就好了,何必要賣掉一輛車?

      她搖搖頭,支吾說不想用家里的錢。

      我們認識也不過一天,想要管她,我還沒有資格。只是這錢,我真不忍心被她稀里糊涂地花去,便答應了暫且?guī)退9?。成簫見我面有慍色,便提議帶我出去走走。她說,剛才在外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美的地方。

      我終于露出了笑容,“以后,我們只能步行了。本來說好是你載我并跟隨我的。現(xiàn)在只是你跟隨我了?!?/p>

      “那我背你。這也算載吧?”說完她真的半蹲了下去。

      我重重撲上她的背,她卻不躲不閃,于是我便憐惜地滑了下來。

      我們先填飽了肚子,然后去一家舊貨市場。成簫說:“我們每人給自己挑個護身符怎樣?”

      “好主意?!?/p>

      那些店鋪很古樸,一個比一個顯得老態(tài)龍鐘,仿佛只要如此,擺在店里的商品便成為古董了。

      我們擠進一家很窄的店里,只因店主鶴發(fā)童顏,坐在一張搖椅上閉目養(yǎng)神,屋子里彌漫著輕薄的檀香,讓人心曠神怡。他不像我們一路碰到的店主那樣過分熱情,他說完“兩位請便”后就惜字如金地不語了。

      這是一家真正古舊的店,像它的主人一樣。有些地方蒙了塵,看不出原來的樣子;有些地方擺設很凌亂,顯然被人翻來揀去,而店主無心收揀,只是專心歲月。日久,上門的客人便越來越少了,但我看出來,他根本就不在乎。

      成簫在一張破舊的唐卡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香爐,又在香爐的里面找到了一只銅盒,打開來,里面是一枚烏黑的戒指。戒指上鑲著一個怪物——人面蛇身,她喊我來看。我說:“太舊了,看不出顏色?!庇谑撬旁谧约旱囊陆笊嫌昧Σ亮瞬?,居然露出銀白的初色。我說:“原來是銀的,氧化掉了?!薄皼]關(guān)系,我屬蛇的。非常喜歡。”她一邊說一邊套在左手的食指上,想要摘下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越卡越緊。

      我舉起她的左手問店主:“這戒指,什么價?”

      他頭也不抬,一眼未看便回答:“八十?!?/p>

      “可以少些嗎?”

      老者不置可否,半晌才說:“我八十歲了,你說,可以少些嗎?”

      我和成簫四目相對,生出復雜的情緒。她對我說:“買了?!?/p>

      我們接著再逛。關(guān)于這家店和這個老者,我總是想說些什么,望著同行的成簫,她卻閉口不語,只是不自覺地用手撫摸那枚人面蛇身戒指,充滿了愛意。

      我后來買了一串紅幽靈手鏈,那一顆一顆的幽靈石,剔透而復雜,像極了人生。我選了十六顆,讓年輕的店主幫我穿成一串。我戴在右手腕,成簫不斷地贊嘆:“好看,真美?!?/p>

      回去的路上,我們漸漸又恢復了歡聲笑語。

      4

      我看到成簫坐在馬桶上,夾著一支煙出神。那是她在路邊小店買的萬寶路,問了許多家才買到。煙灰輕輕落在白色T恤上,她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不知道該是回避還是打斷。她慢慢抬起頭,望著我,幾次欲言又止。我故作輕松地說:“你果然是這樣把衣服燒出一個又一個洞的?!彼隣縿幼旖?,無聲笑了笑。

      “做噩夢了嗎?”鑒于頭晚看到她在睡夢中淚流滿面,我馬上想到她又做夢了。

      她抬起臉望著我:“我夢到我的父親母親都死了。他們都死了。只剩下我?!?/p>

      我把她的頭抱進懷里,卻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不斷地說:“這只是夢?!彼臏I越來越?jīng)坝俊N依^續(xù)說:“你一定是離開家太久了,所以想家了。”

      良久她才說:“你知道嗎?我抽萬寶路,是因為它曾經(jīng)有句廣告詞——像五月天氣一樣溫和。而你,伍月,我第一次見到時,你亦給了我這樣的感覺,所以我說讓我跟著你。除了煙,你同樣讓我感到安全?!?/p>

      寧和紅曾經(jīng)也是這樣的女子,和我孤獨相伴,然而她們最終都離開了,剩下我獨自剝鱗般地疼痛。我不要深陷了?,F(xiàn)在,我和成簫只是結(jié)伴而行,任何情感都不能交付。

      在黑暗中和同樣寒冷的女子相偎取暖,我總是這樣。但我明明知道我不能這樣,我是要過正常生活的,要找一個干凈健康的男人,嫁給他??墒?,我不能愛上任何一個男人,而一再把感覺傾注在和我親密的女伴身上。我對寧是這樣,對紅也是這樣。最后寧交了男友,紅嫁人、離異、消失,反正她們都離開了我。

      還記得那年在上海。冬天的上海風好大,我一個人背著包,拿著一份地圖,買了去東方明珠的票。進了溫暖的船艙,我攤開地圖,開始研究自己下一步的去向。有人在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回頭,是紅欣喜的眼神,“你也一個人來上海?這地圖太復雜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于是我在地圖上指出我們現(xiàn)在的位置。交談中我們得知彼此都要去東方明珠,便決定一起上去。

      在二百六十三米的高空,我們看到陌生而龐大的城市很無奈地被我們踏在腳下。她在那里告訴我,她要結(jié)婚了,雖然她一點兒也不想結(jié)婚,但已懷孕四個月了。我們在外灘上看成群的海鷗,風把衣服吹得貼緊了肌膚,我突然看到她隆起的小腹。

      就是那個瞬間,我發(fā)現(xiàn)我們開始相互依賴。

      成簫在我的懷里睡去,我一邊輕輕拍她的背一邊追趕那些脫韁的回憶。她的淚不斷地流淌,我必須用自己溫暖的手將它們覆蓋。

      我母親也有這樣的時候。突然的崩潰,突然的淚流不止。我們經(jīng)常一言不發(fā)地面對面坐著,我會漸漸察覺到,她的長睫毛上慢慢地出現(xiàn)一層霜樣的晶體。

      是不是一個人離開了家,就會開始想念自己的母親,曾經(jīng)的那些不愉快都消失了,只剩下純凈的想念?

      這個夜晚,下了一場春雨,有生命的物體都在竭盡所能地生長。

      第二天依然天氣明媚,我決定送給成簫一件新的白T恤。換上印有動物圖案的干凈衣服,她的心情突然很好,想要唱歌,絲毫不像昨晚做了噩夢大哭不止的孩子。

      街頭十字路口有叛逆的少年在學街舞,有的在一面干凈的墻上涂鴉,有的叼著煙。

      再往前走,有街頭藝人在彈唱。成簫突然疾奔過去,興致勃勃地鼓掌跺腳。這真像她無憂無慮的本性。圍觀者不多,一曲終了,歌者卻沒有賺多少。成簫跨過裝有硬幣和紙幣的吉他包,笑著和長頭發(fā)長胡子的歌者低聲說了幾句,那人便把吉他遞給了她。

      接著她唱歌了。第一首神木與瞳《為你而活》,第二首神木與瞳《守護者》,第三首許巍《情人》。三首結(jié)束,吉他包里已經(jīng)填滿了?!安豢韶澬?,到此為止吧!”她一邊對我說一邊挽起我的手。長發(fā)歌者追上來,說要請我們吃飯。我想拒絕,成簫卻說:“好?!?/p>

      “你知道今天賺了多少嗎?一百七十七塊?!遍L發(fā)歌者說,“我最好的時候也沒有超過一百。”

      成簫笑答:“選歌很重要呢。要撥動路人的心弦,讓他感同身受?!?/p>

      “對,對,對!”長發(fā)歌者喝彩道。

      “還有一個原因也很重要?!背珊嵐首饕槐菊?jīng)地回答,“就是你該把你的長發(fā)洗洗了?!?/p>

      我大笑不止,長發(fā)歌者卻尷尬無語。

      吃了一頓通過勞作得來的飯,心里很踏實。長發(fā)歌者堅持要送我們,成簫三言兩語打發(fā)了他。

      “沒想到你的吉他彈得這么好?!蔽医K于忍不住夸了她。

      “當然。我學鋼琴的時間都花在學吉他上了。”她自信滿滿,見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又解釋道,“從小母親讓我學鋼琴,但實際上在鋼琴室里我總是抱著吉他。鋼琴老師不敢說,說了我便辭了他?!?/p>

      “你不喜歡鋼琴嗎?”我疑惑地問她。

      成簫平淡地說:“不是。我很喜歡鋼琴,但我更愛吉他?!?/p>

      “為什么?”

      “因為我可以像那個歌者一樣帶著吉他流浪,但我無法背著鋼琴行走?!?/p>

      成簫說,二〇〇八年開著雅馬哈的時候,她聽到了臺灣組合神木與瞳的聲音,從此再也忘不了。但她最喜歡的歌手仍是許巍,因為許巍彈吉他,好得無人能比。

      成簫問我有沒有喜歡的歌手,我說:“王菲。她是個精靈。但我終于離開了她的聲音。”

      “為什么?”

      我不能告訴她是因為一聽王菲就會想起寧,想起紅。她們都聽王菲的歌,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王菲的聲音總是像空氣一樣存在。

      我們就這樣一直走著,來到那家賣煙的小店面前,她又停住了腳步。我拉住她,看著她說:“今天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什么?”

      “別買香煙?!?/p>

      5

      我們又上路了。

      八點鐘之前,我們還坐在明亮的餐廳里,舉著報紙看新聞。都是震撼人心的報道:日本特大海嘯地震,香港當紅女星懷孕已四個月的雙胞胎女兒流產(chǎn),墨西哥最年輕的女警長請假未歸被解職……相比之下,一個普通家庭的殺夫案顯得多么微不足道。

      成簫撕爛了我的報紙。她說:“明明是躲避人群的人,為何又要與這個社會建立聯(lián)系?”

      我剛看到那起殺夫案的高潮,正想發(fā)火,卻被這句話駁得無話可說。

      街上開始出現(xiàn)繁忙的景象,我們出了門。雖然是早春的天氣,柳樹也抽芽了,茶花開得醉生夢死,但清晨的陽光和風絲毫沒有溫暖和煦。

      “我感到冷?!背珊嵳f。

      “我只是涼?!蔽乙舱f。

      她好奇地問我涼和冷有什么不一樣。

      我回答她:“冷是冷到骨髓里,涼卻是涼在肌膚上?!?/p>

      聽我一說,她也馬上說確實是涼,而不是冷。我們饒有興致地品味這個清晨,成簫忽然停下了腳步。

      眼前出現(xiàn)的是幾個乞討的人,我知道成簫想要干什么,所以我拉著她就走。她卻掙脫我并要我拿些錢出來,我轉(zhuǎn)過身不予理會。她便扯下自己脖子上的項鏈輕輕地放在一個老年乞丐腳邊的碗里。

      我突然很生氣,大聲嚷道:“你受騙了?!?/p>

      老人扶著拐杖起身說:“姑娘,這個使不得,這個不能收?!?/p>

      成簫拉著我便逃開了。老人拾起項鏈想追,卻又摔倒了。成簫一邊喊“收下吧”“沒關(guān)系”,一邊拖著我跑。我最后回頭的時候,隱約看見老人磕頭的身影。

      “你真的受騙了!”在拐彎后的街角我掙脫了她的手,氣喘吁吁地吼。

      “就當是吧。那條項鏈我遲早也會丟掉的。”她認真地說,“但我親眼瞧見老人把自己碗里的錢施舍給身邊那個帶著孩子的婦女?!?/p>

      “是嗎?”

      “是?!?/p>

      于是我不再爭辯。

      我不知道我們的目的地,但這樣一直走著、對話著,好像就是目的。當我們離邊陲越來越遠時,有一群人趕上并超過了我們。

      這群人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看不出悲喜。最前方是一個舉幡的人,留著長眉毛長胡子。然后是四個手提黑色燈籠的人,跟在他們身后的是一口棺材,刷得烏黑發(fā)亮。還有年齡參差的男男女女,披著遮到前額的麻,神情恬淡,一路安靜地走,腦袋既不昂起也不耷下。

      直到他們走遠了,我們才反應過來那是一個送葬的隊伍。只是太安靜了、太詭異了,縹縹緲緲的,像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而非真相。大多數(shù)喪事都伴隨著嚎哭與喇叭嗩吶的聲音,而這幫人太沉默了,好像忘記了死亡的那個人,而在同時思考死亡這件事。這讓我想起了莊子的精神,也許除了他,再不會有人真的把死亡當成快樂的事情。就算是那些自殺的人,也不過是找到了一個解脫的出口,并非快樂。

      “你接觸過死亡嗎?”我問成簫。當我在問她的時候,自己也在尋找那些被我記住的死亡印記。

      第一次,是我趁母親不注意弄死了養(yǎng)在大玻璃缸里的金魚。一共四條,我一一抓起它們,把它們關(guān)在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看它們翻滾、喘氣、張大嘴呼吸,最后一動不動,睜著肥皂泡一樣的眼睛死去。但那眼神始終不滅。那天的陽光肥膩膩的、明晃晃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想親手去破壞一些東西。

      第二次,是進大學校門不久,看見一名同性戀的女同學因為難以忍受旁人的指責,爬上六樓窗臺,穿一身云一樣的白色,化成雨落下。

      最后一次,是兩年前,在我工作的五星級酒店里,一位客人死在自己的房間,一封遺書也沒有。因為這件事,我突然感到厭倦,便辭職了。

      我在腦海中迅速回溯了這些年像標本一樣收集起來的死亡。再看一看身邊并肩的成簫,她也若有所思,并沒有回答我的意思。

      陽光漸漸消失不見,慢慢的,我們掉進朦朧的黃昏,又走入冰涼的夜。

      這個地方太小了,在攤開的地圖上無論如何也找不出。

      又聽見成簫胃里的聒噪了。“包里的干糧,你是不想吃,還是看不中?”我問她。

      “找個落腳地吧,我突然想大睡一天一夜?!彼匆膊豢次摇?/p>

      “真是離不了家的孩子。”我說,“等你一次性睡夠,我們再出發(fā),看你下次還有什么借口。”

      旅社很便宜,按人頭算,二十塊一個人一夜。是成簫找到的。

      進了旅社的門,跟著男老板走完一條黑暗的巷弄,再經(jīng)過一排低矮的房子,前面是一幢燈光如豆的老房子?!肮謬樔说??!薄跋袷羌袪I?!薄耙灰??”“好?!蔽覀冞@樣說著,卻都沒有要掉頭離開的意思。

      老板一口蹩腳的普通話:“就是這兒了。有點兒偏,但價格絕對是全鎮(zhèn)最低。”說完他馬上走掉了,一點兒都不耽誤生意的樣子。

      房間的燈倒是挺亮的,只是隔著蒙了幾個世紀灰塵的窗簾,從外面看來就很微弱。沒有電視,沒有熱水,沒有衣架,沒有拖鞋。我想,它還可以沒有什么呢?

      我們顧不上那么多,卸了背包、脫下外套便跌坐在堅硬的床上。舒完長長一口氣,發(fā)現(xiàn)這旅館的墻上,破敗的地方用一張海報覆蓋著。海報黑白色,畫面是一個男人被關(guān)在一個籠子里。男人和衣坐在床上,背靠著墻,仰看頭頂?shù)臒簟:笊嫌袃蓚€字:籠子。下面是一句話:一九七八至一九七九年的一年間,謝德慶將自己關(guān)在一個籠子里,期間不讀書不看報不寫作不看電視不聽音樂,不與任何人做語言交流。

      我們又齊聲念了那句話:“不讀書不看報不寫作不看電視不聽音樂,不與任何人做語言交流?!?/p>

      “那他干什么?”成簫問。

      “睡覺,做夢啊?!蔽艺{(diào)侃道。

      “這豈不是監(jiān)獄中的監(jiān)獄?”

      “比魯賓遜還要魯賓遜?!?/p>

      “他瘋了。”

      “心理陰暗,變態(tài)?!?/p>

      “真是個浪費青春的人。一年可以成就多少事啊,而他卻如此自以為是地無所事事?!背珊嵱悬c兒憤怒。

      “也不完全是吧。他是在挑戰(zhàn)自己,挑戰(zhàn)極限?!蔽业乃枷牒退霈F(xiàn)了分歧。

      “我見過與人為敵的人,沒見過與自己為敵的人?!彼酒鹕韥?,坐也坐不住了。

      “我倒覺得他挺偉大的。這么大的耐力,可以忍受洪荒般的孤獨。”我的眼睛還定在那張海報上。

      她生氣了,開始咆哮:“無稽之談。”

      “這是他的權(quán)利。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quán)利?!?/p>

      “不對,我們沒有權(quán)利。我們什么權(quán)利都沒有,我們做不了任何決定。”說完,她摔了門揚長而去。

      剩下我在房間里,反復地走,我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話,或是觸動了她身體里哪根不能碰的神經(jīng),我不認為自己錯了。早該如此,就不應該帶上她。倒在床上,我告訴自己,親愛的,你已經(jīng)起程了,不能老是被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耽擱。

      因為一個不在意料之中的人的介入,我甚至改變了自己的路線。

      我是要踏上一條不歸路的,我沒打算回頭。哪一天,身上的錢花光了,我便了結(jié)這條性命,去祭奠那四條死去的金魚。

      這是我的計劃。

      突然,我碰到了手上的紅幽靈手鏈。

      我開始有點兒擔心成簫。她沒有吃東西,一分錢也沒有,天已經(jīng)黑得無邊無際了。她要去哪里?她能去哪里?想到那天一起挑選護身符的情景,她快樂得像只幼貓,蹭著親近的人,愉快地喵喵。我已沉入將死之列,本不應該再要什么護身符,但成簫提出的時候我居然一絲拒絕的念頭也沒有。

      一個鯉魚打挺,我從床上彈起,奔出去找她。但這樣的夜晚,我連可以選擇的方向都沒有。都是旅途中的人,如果這樣散了,我想不會再有第二次巧合讓我們相遇。在漆黑的城市里轉(zhuǎn)了一圈,又害怕她會突然回去,我只好又回到旅社。

      燈還是離開時那樣安靜地亮著,成簫仍沒有回來。我不能入睡,一遍遍告訴自己,如果她回來了,我便再也不會和她爭辯。

      我還是睡著了,卻比醒著還要疲倦。一早,成簫回來了,還帶回來熱騰騰的早點。我撲向她,居然脆弱地流淚了,并且不停地道歉。

      她說她把表當了。那么晚在街上居然還能看見當鋪。我知道她最多當了十分之一于原價的錢。但她說那表不值錢,連贖回的念頭都沒有了。

      我們又和好了。

      她說:“快點兒吃吧,吃完我們睡一天?!?/p>

      “好?!?/p>

      仰面并排躺下,又看見那張海報,我提議撕掉,成簫笑了。她說她上了一個晚上的網(wǎng),開始崇拜謝德慶了。

      “他真是最棒的行為藝術(shù)家。”她真誠地說,“我看到他一生的藝術(shù)軌跡。每一件都極富挑戰(zhàn)性,連在一起更是無人可以超越的藝術(shù)。

      “從‘籠子’出來后,他又開始‘打卡’。每小時打卡一次,持續(xù)一年。不可思議吧?接著是‘戶外’生活一年。不進入任何遮蔽物中,包括建筑物、地下道、洞穴、帳篷、汽車、火車、飛機、船艙……

      “然后是‘繩子’。和一位女藝術(shù)家以八英尺長的繩子互綁于腰間一年。其間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在一起,并且不做任何身體上的接觸。

      “還有‘不做藝術(shù)’,還有‘不發(fā)表’……有人評論他,說他是觀念藝術(shù)領(lǐng)域的‘世界拳王’。他的行為藝術(shù)都是我們不能做的、做不了的,而他在進行完了這些行為之后,居然沒有精神崩潰,還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實在是奇跡?!?/p>

      聽完成簫這一連串的話,我不禁在思考那些事件。我一直以為,行為藝術(shù)不過是對普通生活的放大或扭曲,但成簫說:“和謝德慶相比,我們的可笑在于,我們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去用有限的生命消耗無限的時間,在一次一次反復失敗的經(jīng)驗里,我們選擇了繁衍,用嶄新的生命去延續(xù)那沒有終結(jié)的消耗。而他不同,他選擇了單槍匹馬對抗歲月,讓時間處于被動,一點一點地被他制伏。”

      見我不吭聲,她問:“你知道謝德慶在籠子里是用什么方法在對抗時間嗎?”

      “是什么?”

      “分割空間,半邊為家,半邊做公園。擦地板。收集自己脫落的毛發(fā)?!?/p>

      在對話里,我們像兩顆沙礫般沉入深不可測的睡眠里。

      6

      我們在這里待了一段時間。成簫換下了她的皮衣和牛仔褲,開始穿我的衣服。我們一人花八元錢買了解放鞋。每天早上,她總是鬧鐘一般把我鬧醒,叫著說:“上工了?!蔽冶銞l件反射般跳起來。

      一個星期前,聽了成簫的主意,我們找各種借口賴著不交房費。平舌便真的給我們介紹了一份工作。這樣既不拖欠他的房租,我們也可以繼續(xù)住下去。說一口蹩腳普通話的老板被我們?nèi)×送馓?,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不會發(fā)卷舌音,便開始叫他平舌。

      上工的地方離這兒有一里地遠。我們每天跑步來去,做十個小時工,只是幫忙和水泥,然后裝在木桶里,掛在男人肩膀上的單鉤中。第一天,手腳酸脹到抬不起來,成簫的手掌更是磨破了一大塊。我請假帶她去最近的醫(yī)務室,看病的錢超出了她一天的工錢。

      我望著她裹著紗布的手問:“還去嗎?”

      “好歹,這只手的藥費要掙回來吧?”

      第二天,平舌居然支支吾吾地叫住我們,他說,工頭兒子想請我們吃飯。我不理他拉起成簫要走,成簫卻回頭丟給平舌一個笑。

      工頭兒子親自來了,我和成簫踩了一鞋泥,進門之前拼命比著跺腳。我們的衣服染了一層灰,一臉憔悴,但看到對方狼狽的樣子,居然無比開心地笑。

      工頭兒子胖胖的,學斯文男子穿格子襯衣,但腳上卻踩一雙癟癟的皮鞋。他整日在工地上游手好閑,不是吆喝一幫人喝酒打架,就是逼著工頭老爸給零用錢花。我是一眼都不愿看他的。

      “走,我請你們吃飯!”他一副瀟灑的樣子。

      “不用了。我們剛吃過?!蔽一卮?。

      工頭兒子并不理會我,繼續(xù)望著成簫,等著她發(fā)話。成簫面無表情地瞪著他,兩人僵持了一陣。

      成簫突然轉(zhuǎn)過臉對我說:“伍月,我好像還沒吃飽,再吃一頓怎么樣?”

      我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還是配合地“哦”了一聲。

      露天燒烤,鋪了一次性桌布的圓桌上立刻堆滿了下酒的烤肉,旁邊是一箱啤酒。

      我推了推成簫,望著那一箱酒給她使眼色。她淡定地說:“你別沾。我來?!?/p>

      工頭兒子不知何時叫了一個工地上的伙計,瘦得跟竹竿似的,只敢看著滿桌的肉串,并沒膽量抬頭看我們。

      工頭兒子嚷了一聲:“倒酒?!敝窀捅汩_了四瓶。我這才明白他叫了手下的原因——凡事下令就行,擺足了威風。

      成簫抓了酒杯就喝,一飲而盡,只說了句:“好渴?!?/p>

      工頭兒子看傻了,生怕折了面子,接著獨飲三杯,算是開場。

      竹竿眼疾手快地滿上。

      成簫又喝見了底,她說:“好久沒聞酒香了,遇見酒友真痛快?!?/p>

      工頭兒子聽去像是夸贊的話,乘興又干了三杯。

      我插了嘴:“老板真是好酒品,和女人喝酒都是三杯起步。今天算是讓我長見識了。”

      “那是當然。底下人都稱大哥是酒神?!敝窀土⒖谭畛?。

      工頭兒子一臉得意,卻又馬上瞪了竹竿一眼,意識到自己中了圈套。

      很快,工頭兒子的肥頭大耳馬上通紅起來,兩個小時后,他打了個飽嗝,乘機松了松皮帶。成簫突然甩了手中的杯子離開座位說:“吃夠了。我們走?!?/p>

      我一直等著這一刻,馬上就從座位上跳了起來,轉(zhuǎn)身追隨她。

      工頭兒子急了,嚷著叫成簫等等。

      成簫瞪他:“你想干嗎?請了桌破爛玩意兒,還真當自己是老板了?”

      工頭兒子晃著身體橫過來,成簫見勢拉著我就跑。竹竿馬上追上來,工頭兒子緊跟其后。但是我立刻聽見胖子倒地的聲音,然后是竹竿掉頭的聲音。于是成簫和我相扶著慢下來,大笑。

      兩條街外,離住處不遠的地方。成簫突然停下來,吐了滿地的污物,她說:“跑太快了,難受。幫我弄包煙?!?/p>

      我買了煙和水,幾分鐘后回來,對她說:“沒有萬寶路了,你將就抽紅雙喜吧?!?/p>

      ■美術(shù)作品:克利

      她沒有接水,只是熟練地拆了煙盒蓋,頂出一支煙,銜在嘴角,用火點燃。我一言不發(fā)地等著她。我想她應該會說點兒什么的,罵人的話也好,抱怨的話也罷,但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極其安靜地抽煙。

      突然之間的變化,讓我感覺自己一點兒也不了解她。好像我們認識好久了,但明明才幾天的時間嘛。我覺得我們同樣是被悲傷進駐的人,都藏有一些不可見人的秘密。

      煙蒂橫七豎八地躺著,成簫抽完最后一支煙,呆呆地望著我。我強硬地把擰開的水遞過去說:“你現(xiàn)在一身的煙味酒味,像個男人一樣?!?/p>

      她冷冷一笑,一絲聲音也沒有發(fā)出。

      我靠近她的身邊,緩緩坐下,說:“我發(fā)現(xiàn)我們從來沒有好好地說過話。”

      她疑惑地看我。

      “我們心里都藏滿了秘密,但一直閉口不提?!蔽艺f。

      “我的父親死了,母親也死了?!彼鏌o表情地說。

      “對,你幾天前做了這樣一個夢?!?/p>

      “這不是夢,是真的。已經(jīng)發(fā)生了?!?/p>

      我看著她,半晌不能說一個字,一下子聯(lián)想起自己的打算。到底死亡是什么?

      她喝了口水,開始講一個故事:“我的母親是下嫁給父親的,她帶去了豐厚的嫁妝。她力排眾議,死心塌地地愛一個一無所有的男人,支持他、幫助他、愛護他。終于有一天,他們擁有了令人羨慕的財富。我的家鄉(xiāng)叫溫泉,是個美麗的旅游城市。在市中心有兩條商業(yè)街,其中一條屬于我父親所有。他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品牌,飾、食、居、旅,他什么都做。一條街都是關(guān)于人活著的衣食住行。但,噩夢隨之而來……你看過電影《門》嗎?”

      “看過,驚悚片,非常喜歡,我記得是陳坤主演的。我甚至記得他的聲音,呼吸那么急促。他說:‘一天醒來,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我告訴自己,這是快樂的開始。沒有人有這么美麗的早晨,那是因為你。’他說的這段話是那么美麗,更是那樣邪惡。他因為猜忌和嫉妒,殺死了自己的女友和朋友?!蔽已杆倏偨Y(jié)說。

      “這不是什么驚悚片。陳坤也不是陳坤,他是中天。我的母親也是中天,我的父親是文馨,一個莫須有的洪原,只因和我的父親吃了頓飯,便成為了他的殉葬。我的母親也像中天那樣死去,她被車撞飛的瞬間,我想,她應該從來沒有這么放松過?!?/p>

      她的話讓我驚訝到不能思考和回答。

      她卻繼續(xù)說:“我的母親,不管春夏秋冬,總喜歡戴著圍巾,或許,這便是她束縛自己的開始?!?/p>

      “所以,你的母親,殺了你的父親?”我明知是這樣,卻還是問了一句愚蠢的話。

      “她殺了我的父親,又殺了那個陪我父親吃飯的女人,自言自語三天后也自殺了?!?/p>

      我想起幾天前被成簫撕掉的那張報紙,上面報道了一起殺夫案。

      她的眼中慢慢溢出閃耀的淚光,天空替代她下起星星點點的雨,雨滴落在地面上,粉身碎骨?!澳阒绬幔渴俏彝低祹Я四赣H,去看父親和一個陌生女人吃飯的?!?/p>

      這是真相,我驚愕不已。

      她說,她只是想分散母親的注意力,想要母親給她一些自由。每天日落之前,她必須要像圈養(yǎng)的羊一樣乖乖回到自己的窩里,否則便是劈頭蓋臉的責罵。母親逼她學鋼琴、日語、交際,逼得她無處可逃。有一次,她對母親說:“每個人都有他的千山萬水,都必須獨自去經(jīng)歷?!蹦赣H答:“你的確需要自己去經(jīng)歷,而我只是你的向?qū)?。”她辯駁:“我不要什么向?qū)?,你就讓我錯一次吧?!蹦赣H生氣地說:“我明知是錯,怎么還能閉起眼讓你繼續(xù)?”

      “我的母親,她前半生把精力全放在父親身上,后半生則全轉(zhuǎn)移到我的身上。她說父親好不容易經(jīng)營起來的家業(yè),必須由我發(fā)展到海外。她說的話鏗鏘有力,毫無商量余地。我怎么能說,我不想經(jīng)營什么生意,我的理想,只是背著一把吉他去流浪。終于,我想到了一個主意。我把母親帶了出去?!?/p>

      說到這里,成簫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像是跋山涉水后倒在我的懷里。

      而雨,又把我們緊緊地摟在它的懷中。

      7

      鏡子沒有這么更加沉默

      透進的曙光也不這么更為隱秘

      你,在月光下,豹子的模樣

      只能讓我們從遠處窺視

      由于無法解釋的神圣意旨

      我們徒然地到處找你

      你就是孤獨,你就是神秘

      比恒河或者日落還要遙遠

      你的脊背容忍了我的手

      慢條斯理地撫摸

      自從早已遺忘的永恒

      已經(jīng)允許人們猶豫的手的撫愛

      你是在另一個時代

      你是像夢一樣隔絕的一個區(qū)域的主宰

      成簫緩慢地讀完這首詩,靜了很久才吐出兩個字:“好美?!?/p>

      我說:“這是博爾赫斯的詩——《貓》?!?/p>

      她于是反復念叨:“貓,貓?!?/p>

      昨天夜里,我在雨中抱著她的身體,聽她的回憶。只是,講出一個秘密,人是不是真的可以抽離、可以無畏、可以重新開始了呢?

      后來,我們拖著濕冷的身體回到自己的房間,因為害怕工頭兒子來擾,來不及換上衣服便又背上包出發(fā)了。臨走的時候,成簫把墻上的海報撕下來放在包的底層。

      凌晨的長途汽車站,有最早的一趟車。我們無所謂去哪兒,坐上車便靠在一起昏昏入睡。

      被司機刺耳的聲音叫醒后,我撥開窗簾,發(fā)現(xiàn)外面仍是一片黑暗。難道天還沒有亮?

      成簫這時突然說:“是新一天入夜了?!?/p>

      司機說爆胎了,找不到修車點,所有人都得下車。

      我們四目相對,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便無精打采地離開了。

      前方不遠處有旅店,是當?shù)孛穹扛脑斓模瑯O其簡陋。我們問老板是否還有房,男老板說沒有,女老板說有。男的看了女的一眼,馬上改口說:“有。”

      我和成簫不知其中玄機,但實在不愿挪步了。身上還是在工地上工的裝束,衣服半濕半干,頭發(fā)油膩膩的,需要馬上洗澡。

      原來是老板兒子的房間,他們簡單收拾了一下,把兒子趕到外間沙發(fā)上睡去了。男孩個子很高,可能是習慣這樣的突發(fā)情況了,一句詢問都沒有,就乖乖抱著衣服出去了。

      女老板突然喊住他:“曉松,去添些煤,兩位客人要洗澡?!?/p>

      于是五人分頭行動,曉松下樓燒水,女老板揉著眼睛睡覺去了,男人繼續(xù)守夜,我們則收拾了干凈衣物準備洗澡。

      洗澡間是公用的,左男右女,里面是通的。

      我問成簫:“介意嗎?”

      “沒關(guān)系?!彼f。

      熱水終于在放了兩分鐘后暢快地流淌開來。杵在昏暗燈光下的氤氳水汽里,我們一覽無余地看到了彼此的身體。是我想也沒想過的美好。

      “是不是想說,這么美的身體,沒有男人,可惜了?”她一面打上肥皂一面頑皮地說,又恢復了最初的精力。我點點頭笑了。但我心里卻在說,千萬不要有男人,他們太骯臟。

      我們輪流給對方搓背,觸到她花瓣般芬芳柔軟的肌膚時,我頓時想起了一首詩。就是那首《貓》。于是我說:“等下找來紙和筆,送首詩給你?!?/p>

      成簫說她突然想彈吉他,想唱歌給我聽。

      我說:“那你就開心地唱吧。”

      我們一直這樣愜意地哼歌嬉鬧,但突然,她的聲音就像倏然擰緊的水閥,歡快的水聲馬上就停了?!昂孟裼腥??!彼杆儆檬窒破鹆藵駠}噠的簾子。

      簾外果然有人,不跑也不躲,耷拉著腦袋不敢抬頭。我嚇得猛地一退。成簫道:“你叫曉松?在偷看我們?”居然是旅店老板的兒子,他一聲不吭地呆立著。

      “說話?!背珊嵑浅獾?,“不然我叫人了?!?/p>

      男孩馬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兩位姐姐,我……我無心的。我……在畫,人體,一直沒……沒有模特,所以才大膽偷看了你們。”

      在他解釋的工夫,我把衣服丟給成簫,我們很快潦草地穿上。

      “求你們,千萬別告訴我爸媽,他們會殺了我的?!彼麧u漸冷靜下來,急切地說,“你們怎么處置我,我都沒話說?!?/p>

      成簫丟下一句“來我們房間”,便拉著我離開了。男孩愣了一下,但馬上跟了過來,實際上那也是他的房間。

      我這才認真打量他的房間,一桌一柜一床和一個撐起的畫架,墻上貼滿了新作舊畫。墻角歪歪扭扭排了一排等待干透的畫兒,全是嚴肅的老人和頑皮孩子的半身像或全身像,一張女人的也沒有。

      “在我離開之前,給我畫幅全身像,我當你的模特?!背珊崗澫卵鼇?,一面打量他的畫兒一面說。“今天的事,只有我們?nèi)齻€人知道。”

      男孩想說什么,也許是不相信這樣輕易就脫身還輕松得來一位模特。但他終究沒有說話,點了點頭便離開了。從頭到尾,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當然知道成簫的意思,這件事告訴第四個人,對我們一點兒好處也沒有。只是我不懂,她為什么一點兒也不憤怒,反而遂了男孩的意,無償做他的模特。

      成簫反復在念誦那幾句詩。

      你就是孤獨,你就是神秘

      比恒河或者日落還要遙遠

      你的脊背容忍了我的手

      慢條斯理地撫摸

      她說她非常喜歡這幾句。我很開心,但我放下這首詩,雙手托著下巴問她:“你真的決定給他當模特?他不過是個好色的少年,尚在青春期,對異性懷有好奇心和沖動。作畫不過是托詞,你怎能相信他的話?”

      成簫很快就從對詩的陶醉中收回了情緒,“他很害羞。當我們發(fā)現(xiàn)他時,不逃也不躲。你看他的這些畫兒,線條多么干凈利落,顏色多么安詳,每個人的眼神都很柔和,一絲煩惱也沒有。我喜歡他的畫風?!?/p>

      我轉(zhuǎn)過臉,掃過一幅幅墻上的畫兒,果如成簫所說,讓人心生寧靜,暗自歡喜。于是我不再有異議。

      躺在男孩睡過的床上,我有些坐臥不安。成簫仍在欣賞那些畫兒。這時,一個人的臉龐在我眼前出現(xiàn)。

      林安曾經(jīng)也是這么大的少年。我比林安年長五歲,當我從南方淘來衣物,經(jīng)營“南方男子”的時候,他恰好出現(xiàn)了。

      他是學院二年級的學生,經(jīng)常光顧我的生意,每次都待很久,喜歡找我說話,和我聊些天南海北的趣事。突然有一天,他寫了一封情書給我,上面有一枝玫瑰。我預感不妙,沒有看,丟在了垃圾堆里。他可能知道了,親自來對我說:“伍月姐,我不要叫你伍月姐了。我決定叫你伍月,我想做你的南方男子,在你身邊愛護你,陪伴你?!?/p>

      我嘲笑了他,要他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但林安沒有放棄,仍然每天都來看我。我一直沒有好臉色。他卻堅持站在店外,下雨天、霜凍天,他也按時出現(xiàn),無聲地站著。

      最后,我憤怒了,咆哮著讓他滾。他流著淚說:“伍月,我只是想陪在你的身邊。我想讓你的笑多一點兒?!蔽艺f:“等你到了我這年紀,如果還記得我的樣子,再來吧,現(xiàn)在,我一刻也不愿見到你?!?/p>

      他真的消失了。在我的店里,在那個校園,在那座城市。

      我不知道為什么眼前會突然出現(xiàn)他的臉。

      成簫爬回床上,躺在我的身邊,也一同看著天花板。她問我:“伍月,你對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說:“你呢?”

      “突然想停下來,想像這些畫兒一樣靜止下來,過安寧的生活,開始覺得累。”說完她又問我,“你怎么想的?”

      我沒有回答。本來我想說,不久后的某一天,我不耐煩了,便會把一切都結(jié)束。我想引用一句我喜歡的作家說過的話——自殺是人生一道隱秘的小門,當人對生命感到疲倦的時候,隨時可以從這道小門逃走。我在心里想了很多話,很多我自認為她可以理解可以贊同的話,但不知怎的,這個從前一天到晚都懸在心口的念頭現(xiàn)在想來,竟覺得那么遙遠。

      見我久久沒有回答,成簫輕輕閉上了眼睛。

      8

      春暖花開后,是一個盛大的初夏。

      我們和曉松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處得很好。還記得第二天我們從頭昏腦漲的睡眠中醒來,老板夫婦告訴我們可以換房間了,因為一早有人退房。曉松看到我們四人說話,臉色陡然緊張起來,以為我們食言了,正在告訴他的父母昨晚的偷窺事件。

      一個早上過去了,依然風平浪靜。曉松端來早點示好,并為他昨晚的行為和今早的擔心道歉。他穿著苔色的背心,右手戴一只護腕,一副灌籃高手的樣子。

      他問我們愿不愿意陪他去打球。我們都說,圍觀還好,參與則不行。

      曉松獨自運球,跳起來投籃,不時甩甩臉上的汗,齊眉的碎發(fā)像音符一樣跳躍。我們坐在籃球架下看他來來去去。

      成簫問我對這樣的陽光少年有沒有興趣,我開玩笑說:“對有偷窺欲的少年我還是避而遠之為好?!?/p>

      白天因為有課,曉松常常在夜里陪我們外出。走在空蕩蕩的馬路上,倒著走,橫著走,甚至躺下都沒事。店面關(guān)門了,車輛歇息了,行人隱匿了,好像一到夜里,人們就拒絕了城市,拋棄了行囊,匆匆離開了這里。

      成簫慫恿我買來香煙和啤酒,三人就坐在屋頂上暢談。我們又說到那晚的偷窺,曉松居然輕松地笑了。他向我們保證,其實是第一次,而且什么都沒看到。因為沒有經(jīng)驗,剛剛走近就被我們發(fā)現(xiàn)了。

      “誰信?成簫,你信嗎?”我問。

      三人大笑。

      曉松又說:“我們這里的人,都不喜歡學生無所事事,整日背著畫架到處閑逛,他們不知道那是采風?!?/p>

      “你喜歡人體畫?”成簫問。

      “準確地說,是裸體。裸體有一種力,還有一種不加掩飾的氣質(zhì),讓人可以隨意想象,而這想象天馬行空,卻都與情色無關(guān)。我從來沒有見過女體,但我覺得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優(yōu)雅最美麗最溫暖的東西。”曉松說完無奈地笑了兩聲,仰著脖子把一罐啤酒全倒了進去。

      成簫把一支煙彈到腳下,她很少這樣認真地說:“這個周末,去你的房間,畫畫兒?!?/p>

      我抬頭看到成簫堅定的眼神,于是,把原本想要說的勸說的話換成:“不如我們?nèi)ソ纪??!?/p>

      她點頭。

      星期六的清晨,曉松背著畫架和顏料,帶我們?nèi)コ峭獾纳帧?/p>

      森林很老,一些樹粗得需要多人環(huán)抱,藤蔓有力地纏滿了樹的身體。腳下是一條碎葉堆成的路,沒有腐爛徹底,踩上去仿佛發(fā)出疼痛的叫喊。茶花已經(jīng)凋謝,不時會有蘑菇從枯葉里冒出來,顏色嬌艷。

      “就是這兒了。”曉松突然停下說。在他身后,是一棵參天老樹,樹身長滿潮濕的苔蘚。我和成簫跟著停下來,一邊打量一邊幫曉松撐好了畫架。

      曉松擺弄好畫具,便自覺地背過身去。

      成簫說:“你別動。我不害怕?!?/p>

      她慢慢地脫掉衣物,終于身無一物地站在我們面前。

      曉松坐在畫架面前,是一陣良久的沉默。

      成簫這時開口了:“曉松,我這個動作可以嗎?”她此刻的頭發(fā)有些凌亂,但更符合于這個山林的氣質(zhì)。曉松讓她試著靠在柔軟的苔痕上,因為接下來是一段長久而寂寞的時間。

      我感到陽光更奔放了,像曉松拿起的筆;山林更靜了,鳥兒歇息了,只有我們。成簫沒有感到倦,她的姿態(tài)更加放松,眼神似笑非笑,那么神秘……

      曉松把最后一抹紅色點在畫中人唇間的時候,他不禁溫柔地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了。

      曉松讓成簫舒活一下筋骨,我把衣物替她穿上,看見苔痕印在她白皙的背上,像一塊傷疤。

      成簫奔過來看畫兒,曉松竟一陣臉紅。

      畫中人仿佛一只古老的青釉花瓶,眼神猶如一只迷途的鹿,臉上朦朧的笑似云彩,唇如珊瑚一樣色澤鮮艷。除此之外,最耀眼的便是那枚戒指,人面蛇身,紋理清晰,和玉指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像是身體的一部分??傊?,畫兒上的成簫更加憂郁、更加柔和,還有一點點母性的光芒,可能她自己都沒有發(fā)覺吧。

      “看到這幅畫兒,我突然覺得自己很臟?!蔽艺f。

      回來的路上,曉松說他的一個表姐要出嫁了。村里面辦喜事很熱鬧,不如我們也一起參與,幫她表姐的忙。

      我們恨不得舉雙手雙腳贊成。

      9

      讓紅色充滿世界,這樣放肆、這樣無畏,真好。

      紅色的喜字貼紙,紅色被褥,紅色的新人服,紅色的家具,紅色的糖果,紅撲撲的臉蛋。我和成簫加入到忙碌的婦女隊伍中,借來桌椅碗碟,鋪開喜慶的桌布,洗菜擇菜,打掃屋里屋外,看嬤嬤往疊好的被子里面塞滿了紅棗、花生、桂圓、瓜子。

      終于新房好了。迎親那天,我們充當新娘的家人,調(diào)皮地要了很多紅包才開了閨門,把新娘的手送到新郎手里。

      新郎家其實就在不遠的地方,但一幫人故意把圈子繞得很大,娘家人哭著不肯松手。但這只是習俗,家人就算再高興,也要哭哭啼啼以示不舍。

      新娘在席間羞笑不語,新郎牽著她,一桌一桌的敬酒,他們從此將開始嶄新的人生。曉松說,新娘其實是啞巴。但,席上每個女人都是羨慕她的。

      新房之中,不知躲在哪里被揪出來的公公,臉上化了奇怪的妝,穿著奇怪的衣服,被一群起哄的人逼得無處可逃。他只好喂了兒媳蘋果,又背起她滿屋子跑。

      我陡然看到床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對細頸小腳的酒杯,一個侍女起舞模樣的酒瓶,樣子古色古香,像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歲月,慶賀至今日。那可能是祖上留下來的遺物,只有用這古老的酒器喝了交杯酒,兩人才算真的成了夫妻。那一身冰涼的酒器在熱鬧的人群背后輕細呼吸,一代代的主人借它們抵達人生的高潮。只是最后,換了一雙又一雙手,杯具還在,人卻不能留。

      如此良辰美景,我所想的竟是這樣凄涼,于是我悄悄退出了新房。成簫馬上察覺到我的不安,于是也跟了出來,曉松依然開心地扎在人堆里。

      成簫臉上還有未退盡的笑,她問我:“伍月,像這樣的一瞬風月,你有過嗎?”

      “這樣的風月,如何擁有?”但我這樣說的時候,眼前閃現(xiàn)的卻是林安那張散發(fā)著光芒的臉?!耙苍S有過?!蔽彝蝗桓目谡f。

      我想起了一個下雨天。我窩在店里,看一本已經(jīng)翻爛的雜志,沒有人走進來,沒有生意。

      他突然出現(xiàn)了,頭發(fā)和衣角都滴著水珠,被打濕的臉上笑意溫暖。他的懷里抱著一些東西,迫不及待地展示給我看。

      一個花瓶。一個阿拉伯神燈狀的茶壺。一個底部印有薔薇圖案的瓷杯。

      我疑惑地看他。他說:“我只是覺得這些東西你會喜歡。一位老人推著車在圖書館門口叫賣,我沖進雨中看到了它們,一瞬間想起了你的微笑?!?/p>

      那是他對我表白之前,我們像老板和顧客一樣有一種友好的關(guān)系。當他這樣說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仿佛也在悄悄地下雨。那三樣東西都是干的、純凈的,猶如雨中他明亮的眼神。我只看了一眼就深深地喜歡。

      我緩緩地把那個雨天發(fā)生的故事講給成簫聽。她迫不及待地問我:“東西你收下了嗎?”

      我點了點頭,但馬上告訴她,后來又全部摔碎在他面前。

      ■美術(shù)作品:克利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繼續(xù)說:“我內(nèi)心一直住著一個南方男子,單眼皮,眼神清澈,手指干凈。他會輕輕擦去女孩臉上的淚,會護著女孩過馬路,幫女孩拎重物,拉開座椅讓女孩坐。還會講故事,讓女孩夜里突然醒來還能聽到一個童話的結(jié)尾。

      “只是,我清醒地知道,這個南方男子并不存在。雖然我起了一個這樣的店名,但我知道即使我走遍南方、尋遍所有男子,也不會找到心里住著的那位南方男子。

      “幾年前,我看到格非寫的一篇小說。有位女子,明明身在南方,但她仍然夢一樣向往南方。

      “所以,我們很像。一心向往的,只是自己堅持的幻覺?;蛟S,我心里住著的南方男子,不一定是一個人,也許是一棵樹一首詩。它給了我美麗的幻覺,支撐我走完一段又一段路。如果人一定要有一種信仰,或許,這便是我的信仰?!?/p>

      我不知道這樣說成簫是不是可以懂,她又掏出了口袋里的煙,并且給我也點燃了一根。我沒有拒絕。

      成簫問我,有沒有去過寺廟。她說她也要講一個故事。

      那是她母親還活著的時候。她們一起去寺里燒香祈福,母親很虔誠,和一些俗家弟子在殿內(nèi)誦讀心經(jīng)。她在殿外等。等了太久,她便獨自逛了起來。就是在那條回廊上,成簫遇見了一位青衣僧人。僧人迎面走來,叫了聲“姑娘”。成簫停下來看他。僧人隨意把手中的布袋遞給她,說:“這些給你?!薄笆鞘裁??”成簫問道?!肮┕!彼?。“可以吃嗎?”她又問?!爱斎?。我已上香念偈贖回?!彼俅?。

      青衣僧人說完雙手合十,繼續(xù)往前走。成簫望著他的背影,不由一笑。等到她想追上去的時候,僧人已經(jīng)不見。

      一剎那,成簫感到失落。不知何故,她跑遍了廟宇想要再次見到那位青衣僧人,但遇到的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裝扮,她已經(jīng)不能辨認。

      明明心生漣漪,卻又成了一池褶皺。不僅不能辨認,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又憑什么去記憶?

      成簫說到此處,煙已經(jīng)吸了三支。

      熱鬧的人群漸漸散去,曉松像退潮后露出來的巖石。他在一片皎潔的月光下看到了我們?!皟晌唤憬?,惆悵了吧?”他的心仍留在熱鬧中,這樣揶揄我們時,竟沒有留意到我們臉上有未干的淚跡。

      這天夜里,我和成簫都失眠了。

      10

      我記得成簫說過,她不想再走了。

      “我們總是由一頭的筋疲力盡來到另一頭的荒蕪,最遙遠的地方,永遠是那到達不了的地平線?!彼f。

      但我們這次,不得不走了。曉松的母親再也不能容忍我們這樣帶壞她的兒子——教他喝酒抽煙,半夜在馬路上像游魂一樣晃蕩。她說曉松是要考好大學的,讓我們放過他。

      我一臉冷漠地看著她。女老板說:“不然,免掉這一周的房費好了?!?/p>

      我想說,這不是一場交易。但成簫很干脆地答應了,還故作輕松地說:“免掉一周的房費,多好的天上掉餡餅的事啊。又可以多抽幾包煙多喝幾瓶酒了?!?/p>

      女老板深深剜了我們一眼,一臉的鄙視。曉松剛好從學校回來,看到我們收拾好的背包,一臉的沮喪。他重復著“對不起”,他說是替自己母親說的。他說她只是太愛自己了,要我們別放在心上。

      真是孝順的孩子,我們又怎么會在意呢?只是,她的母親無論做什么他都可以理解,而我為何總是與我的母親為敵呢?

      曉松一一擁抱了我們,他的母親轉(zhuǎn)過頭去當作沒看見。我也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和男子擁抱是多么溫暖的一件事,沒有那么糟糕,真的沒那么糟糕。

      成簫把她幾乎不離身的MP4送給了曉松,說音樂和畫畫兒一樣,都是好的東西。不想說話的時候,身邊總有個真實的聲音,可以一直陪伴你。

      然后,我們就這樣走了。她把背包往肩后一甩,故作瀟灑的樣子。

      斷斷續(xù)續(xù)走了三天,第四天,我在破敗的賓館里問她,還要繼續(xù)這樣原始的徒步旅行嗎?

      “不知道?!?/p>

      “你想過終點嗎?”

      “不知道?!彼恢边@樣回答我。

      第五天清晨,我們醒來。她開口便說:“我已經(jīng)去過很多地方了。我多次離家出走,見過大海、沙漠、沼澤、河谷、山脈。有一年,我被困在四川西部的一片沼澤地里,那次我以為自己再也回不來了,但后來被當?shù)鼐用裼媚痉ぞ绕稹,F(xiàn)在,我居然又懷念了?!?/p>

      “你還想再去一次?”

      “恐怕我已經(jīng)找不到入口了。”

      “那我們?nèi)バ陆???/p>

      “新疆?好?!?/p>

      就這樣,我們上了開往烏魯木齊的火車。

      車輪和軌道碰撞的聲音,讓我的思路又明朗起來。太多人習慣在火車上回憶或者忘記,我也不例外。

      那是我見過的母親最高興的一天,安比亞大叔來了。聽說,安比亞大叔和母親第一次遇見的時候,是個月朗星稀的夜晚。

      母親那晚喝了很多酒,一副鐵了心尋死的樣子。她昏倒在潮濕的路邊上,以為可以死掉,但安比亞大叔救了她。

      當母親生下我后,搬了家,三個星期后發(fā)現(xiàn)安比亞大叔也搬到了我家附近。因為他,母親漸漸走出了陰霾。

      此時,成簫正神情肅穆地望著我。我突然發(fā)現(xiàn)向人說出一些舊事,是那樣的輕松。如果紅在,我一定會說:“你看,我現(xiàn)在也是一個很好的傾訴者了。”

      我不喜歡安比亞大叔。從我記事起,他占用了太多母親原本應該陪我的時間。我沒有父親。我的世界里只有母親,她要寸步不離地守護我。

      我當然知道母親和安比亞大叔已經(jīng)互生情愫,但她一直沒有點破。她甚至想逃。我們后來又試著搬了幾次家,但不久后總能發(fā)現(xiàn),和安比亞大叔又成了鄰居。

      我記得吵得最兇的那次,我咆哮著說:“我父親呢?”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一次又一次地問她。但她總是背過身去,從不回答我。我以為父親死了,或者拋棄了我們。

      但,世事難料。

      有一天,我又聽見了閑言閑語,說我是強奸犯的女兒,說母親不要臉居然敢生下我。那是我趕走林安轉(zhuǎn)了店面后的第二個星期。我們搬到了陌生的村莊里,但還是有人這樣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地胡言亂語。

      我暴躁極了,沖上前咒罵那人,甚至要動手。

      母親拉走了我。回到家里,我把手觸到的東西全摔碎了。我問母親那些話是不是真的,母親再也瞞不下去,告訴了我。

      “你恨那個人嗎?”我這樣問母親。

      “不恨。他自會受到懲罰。而我最后擁有了你?!彼呀?jīng)不流淚了。

      “你還想過死嗎?”

      母親搖搖頭。

      “但我卻想要去死?!蔽艺f完這話便跑掉了。

      第二天,我告訴母親,那是句瘋話,不可當真,但我真的很想出去旅行。她神情冷漠地看著我,無法阻止。

      但那個念頭是真的,它從來沒有中斷過。

      成簫聽到這兒的時候,冷笑:“我是一無所有了。你擁有這樣一位用心良苦的母親,卻只想到死?!?/p>

      我沒有辯駁,不知是不是贊同了她的話。

      我們到了南湖。在火車上就聽人說,這里已經(jīng)建好了廣場、綠洲、生態(tài)島。據(jù)說當時車輛進不去,工人只能在車輪下面墊板子硬推進去。在政府的重視與開發(fā)之下,樓宇、信息、服務業(yè)發(fā)展迅猛,沼澤地、污泥塘已經(jīng)淡出人們的視線。

      11

      榮格是漸漸成為一名職業(yè)“試藥人”的。

      榮格經(jīng)同鄉(xiāng)的一位“藥頭”介紹,第一次去鎮(zhèn)上試藥,賺了平日在鹽場工作一周才能賺到的工錢,回來簽了一份《知情同意書》,后來就去得越來越多,幾乎不顧生命危險,像白鼠一樣去做各種各樣的試驗了。他心里明明是知道試藥帶來的后果——功能障礙,甚至死亡。雖然醫(yī)院也為試藥人提供了安全的醫(yī)學保障,但所謂的安全,也僅僅在兩天之內(nèi),許多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都是潛伏許久之后才暴露出來的。等到想到維權(quán)的時候,合同有效期已過。

      “他智力出現(xiàn)倒退是從三年前開始的。那時的他也像你們一樣大,也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背著行囊,周游四方。他對我說,要讓榮興考上大學,等榮興上了大學,他便啟程。

      “有一天夜里,他突然說胡話,開始發(fā)燒,不認得人。這些年時好時壞,有那么幾次他連我都不認得,張開口便說對不起。榮興多少次一個人跑去沼澤地里哭,其實我都知道。但又能怎么辦呢?

      “村里頭像他這個年齡的人,早就有娃落地了。我已經(jīng)不擔心榮格會不會好,只是覺得,他這么好的一個孩子,連愛情都沒有經(jīng)歷過,老天爺對他太不公平了?!?/p>

      榮大叔說這些話的時候,眼里又流出兩行濁淚。

      十天前,我們來到南湖。因為不喜歡剛剛開發(fā)的新城,所以坐上火車來到了這里。

      我們沒有找到旅館,但我們遇到一位好人。榮大叔看到我們來來回回尋找的時候,他說:“你們是外地人吧,這里沒有住宿的地方,我家就在前面,這條街走到底便是什錦村,村口第一家是我家。兩位如果太陽落山之前還沒找著地方落腳,可以來我家?!?/p>

      我們第二次提出要給住宿費的時候,榮大叔沒有再拒絕。但晚飯時,他邀請了我們。一張原木的方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五副碗筷。

      成簫馬上朝我低聲說:“幸福家庭呢,三口之家?!?/p>

      我則問她:“大叔怎么知道我們一定會來,而且準備好了飯菜?”

      正疑惑著,出來一個小男孩,十多歲的樣子。男孩身后有一個青年,幾次欲躲,但都被男孩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直拉到眾人面前。

      “兩位姐姐好,這是我的哥哥?!毙∧泻⒆晕医榻B說,“我叫榮興,我哥哥叫榮格?!?/p>

      我們一同把目光投在榮格身上,他低下頭呵呵一笑,再次往榮興背后躲。榮大叔一邊拉過凳子扶他坐下,一邊無奈地搖了搖頭。

      成簫先前關(guān)于幸福的三口之家的想法破滅了。

      榮格極其膽怯,榮興很聰明,能從我們的眼神中看出我們對他哥哥的好奇,于是他看了父親一眼,解釋說:“我哥哥不傻,他只不過太害羞了,小孩子都害羞的。”

      這句話感動了我。他自己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但在他眼里,他的哥哥卻是小孩子,需要照顧、包容和愛。

      榮大叔停下筷子補充:“榮格只是智力停留在了七歲,他現(xiàn)在比七歲時還要聽話、還要善良?!?/p>

      我和成簫齊齊投去友好的微笑,榮格慢慢坐直身子,抬起眼睛偷看了我們一眼。

      接下來,我們吃得很愉快。

      夜里,榮興和榮格把他們的房間讓給了我們。房間太過簡陋,我們坐在墊了草的床上,成簫把包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合適的東西當禮物。我們一路走來,她不是當就是施,現(xiàn)在想要再找件禮物出來,已經(jīng)不可能了。

      我們睡得很踏實,連夢都沒有。

      第二天,大叔要出攤賣刺猬,榮興上學,他們想要像往常一樣把榮格鎖在家里。但成簫馬上阻止說:“我們今天不出去,就讓我們陪著榮格吧!”

      榮興很開心,大叔卻有些猶豫,但最后還是同意了。

      這天我們?nèi)送娴嚼鄣貌恍?,最后靠在屋外的柴垛邊,齊齊睡著了。

      一開始,我們想和榮格親近,就像和榮興那樣。但我們無論怎樣說話,他都不答理。我們一靠近他便躲起來,躲在床底下,躲進柜子里,身手敏捷得和孩子一般。后來他有些累,我和成簫一起抓住了他的手,大聲嚷著:“榮格榮格,你跑不掉了?!?/p>

      沒想到榮格這時調(diào)皮地來了一句:“誰說我要跑啦?”

      于是我和成簫捧腹大笑,他便在一旁開心地鼓掌。房間被我們弄得很亂,最后我們齊心合力恢復了原狀,還收拾得干干凈凈。

      等到我們一起靠在柴垛上曬太陽時,榮格已經(jīng)和我們很親近了。他的話漸漸多起來,不停地問成簫問題。比如,星星是什么顏色?魚能活到幾歲?貓咪左邊的胡子多還是右邊的胡子多?這些問題,我們從來想也未想過,更不知道答案。

      成簫耐心地思考并告訴他答案,有時,也會為某個問題爭執(zhí)起來。

      他們說得很愉快,我?guī)缀醵疾宀贿M嘴。慢慢的,他們的聲音弱了,不知誰先睡去。

      是榮興叫醒了我們。他說:“哥哥今天好棒?!睒s格于是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榮興又對我們說:“謝謝兩位姐姐。”

      我們這樣待了十天,覺得筋骨軟軟的,很貪戀這種感覺,不想再行走了。

      這天,榮大叔告訴我們,自從榮格發(fā)高燒的那個夜晚以后,他就常常跑醫(yī)院,跑一次智力下降一次,直到停在了七歲?!拔抑浪窍胨锪?。他娘正好在他七歲那年過世?!?/p>

      我看到成簫流淚了,她說:“沒關(guān)系的。榮格總會好起來,也會遇見他的愛情。”

      榮大叔抹了抹淚,遲頓地笑了。

      這一天,榮格興高采烈地說要帶我們?nèi)€地方。他說他和榮興曾一起去過,便是我們在火車上見過的沼澤地。這片沼澤地目前還沒有名字,遠離南湖。

      靠近沼澤中心的時候,我們感到氣溫在下降,黃昏了。成簫突然停住不動,榮格看著她。我問:“不去了嗎?”

      “不去了。”她說。

      我們就像悲憫的詩人那樣迎風站著,話很少。漸漸的,淚水覆蓋了雙眼。

      那天夜里,我做夢了,夢到母親。后來,我又夢到了林安。

      我在水草纏身般的夢里坐起,第一次感覺想抽煙。我起身去掏成簫外衣的口袋,沒有。我又翻了翻抽屜,還是沒有。于是我去翻背包,從前她總是乘我不備藏了很多煙在包底,但依然沒有。這時,我看到她睜大了雙眼在月光中貓一般望著我。

      “你沒發(fā)現(xiàn),我早就不抽煙了?”她問。

      是啊,來到烏魯木齊之后,我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她抽煙。

      她伸手把我拉回溫暖的被窩里,說:“我突然想留下來,不走了,伍月。”

      “你以前也這么說過。”

      “這次不同了,我喜歡和榮格在一起?!?/p>

      “你瘋了?”

      “我以為你理解。”她仍很平靜。

      “你叫我怎么理解?”

      我們的對話沒有結(jié)果,就這樣僵持著又睡著了,第二天醒來,我分明記得有過這段對話,可又覺得像是做夢。于是我試探地問她:“昨晚,你有沒有和我說過話?”

      她堅定地說:“有。我說,我不走了,我要和榮格在一起。”

      我久久不說話。因為我猛然醒悟,原來我用心愛過的人,最后都會選擇離開我。我的母親是這樣,寧和紅也是這樣,最后成簫也是這樣。

      “你不能這樣做?!蔽铱棺h道。

      “其實,我們不過是想要一個‘安其食,美其服’的生活。我已經(jīng)擁有過了,這種生活就像鏡子一樣橫在我的面前,我看到的是自己日漸枯萎的臉。現(xiàn)在,我想走到鏡子的背面,去過一種截然相反的生活。請不要阻撓我。我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地離家,只是為了一次又一次地回去。現(xiàn)在我想留下來,不是為了可憐榮格。他不可憐,我們才可憐。當他把我們帶去沼澤地的那一刻,我就這樣決定了。和他在一起,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很單純、很簡單。我記不起煙,記不起城市,記不起悲傷,記不起自己是誰。其實,伍月,你的母親那樣愛你。你一定能感覺到的,對嗎?她只是不懂得表達。我已經(jīng)失去了,而你這樣做,是正在失去知道嗎?”

      我的內(nèi)心痙攣著疼痛。為何她把我的心思看得這樣透?

      當我意識到她這個決定無法改變的時候,我也決定離開了。她喜歡這樣平靜的生活,榮格也喜歡她,變得離不開她,或許,是他的愛情來了?,F(xiàn)在想來,那個關(guān)于自殺的念頭已經(jīng)變得遙不可及,好像從來不曾萌生過。至于那個給了我生命的男人,我也不關(guān)心了。除了血緣,我們毫無交集,我又何必用他的錯誤來折磨自己呢?

      我知道成簫漸漸遠離了手機、電腦、化妝品,還有香煙這些玩意兒。所以那天我去買了一把幽藍幽藍的吉他送給成簫,還給榮格買了一套運動裝,給榮興買了一個海盜圖案的書包,大叔腿不好,我送了他一副護膝和一雙黑色布鞋。最后,我把用牛皮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八千塊錢放在枕頭底下。一路上,我都沒舍得用。

      吉他的顏色真的很美,臨走那天,成簫給我彈了《九月》,是她最愛的歌手許巍的曲子。

      在這個九月,我想要離開,我決定去海邊看一看落日,秋天的海風也許能使我清醒。

      我又把那首《貓》背給她聽。成簫背過身去,把戒指從手指上摘下來。我看到她的左手食指通紅腫脹,那只人面蛇身的銀戒,日夜與肌膚摩擦,已經(jīng)變得白亮耀眼。

      她說:“一路上,屬于過去的東西都不在了。只有這枚戒指,是屬于我們的回憶的?!?/p>

      一剎那,我想起她有次望著戒指發(fā)呆,自言自語說:“我就是這人面蛇身,注定了要匍匐一世?!?/p>

      三人送我,成簫悄悄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伍月,你知道嗎?榮格,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以為自己再次看到了那一面之緣的青衣僧人?!?/p>

      當她掉頭回去時,我仿佛又看到她騎著雅馬哈停在我眼前的樣子。

      12

      母親不在家。

      房間并不像我離開時被封閉起來的樣子。被我收進箱子里的書重又回到書架上;床褥鋪展開來,好像昨晚我才剛剛睡過;窗簾搭在掛鉤上,一扇小小的窗戶迎接著所有的陽光。房間亮起來了。

      在臥室的桌子上,留有一張字條:“伍月,我出門了。你回來要好好照顧自己,等我?!?/p>

      放下字條,我望著面前的照片發(fā)呆。微笑著的臉,是我小時候的樣子。我和母親擁抱著彼此,笑得很甜。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一直在母親的內(nèi)心行走、思考,像走在迷宮中。卻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端坐在她的面前,審視她的美。

      幾天前。

      從烏魯木齊回程的路上,我又繞去了邊陲鎮(zhèn),想找那家賣戒指的小鋪,但小鋪不見了,白發(fā)老者也不見了。問了周圍的人,都說不記得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家店和這樣一個人,我只能悻悻地離開。也許,他們都是新搬來的吧,所以不知道,我這樣想。

      南方男子,那個店幾經(jīng)周轉(zhuǎn),又回到我的手中了。我已經(jīng)決定要好好地經(jīng)營下去,因為我是要繼續(xù)在這里生活下去的。

      我想得到一個答案。

      我想知道幾年以后,當林安到了我現(xiàn)在的年齡,會不會真的回來找我。

      又是一個下雨天,又碰上周末,生意慘淡。我在看《南方周末》,一個男孩冒雨跑進來。推門而入的那一刻,我的心揪了一下。然而,只是一位進來躲雨的客人。我給他泡了一杯熱茶,無聲地笑了。

      這些日子,我悟出一個道理:一念起,心中是面朝大海時的舒暢;一念滅,滿眼是滄海桑田的寂滅;而一念又起,則可以見到萬水千山后的明媚。

      13

      最后,我想說:

      如果你喜歡我的文字,請帶我走,我們做朋友。

      如果你不喜歡這些故事,那么毀滅我,讓我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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