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戰(zhàn)爭文學與戰(zhàn)爭宣傳

王樊逸

(中國人民大學 新聞學院,北京 100872)

唐代的戰(zhàn)爭文學與戰(zhàn)爭宣傳

王樊逸

(中國人民大學 新聞學院,北京 100872)

唐代文學的重要特性之一就是與唐代的對外戰(zhàn)爭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許多文人都在作品中表現(xiàn)快意英豪的情感傾向,或夸示王霸大略,或描述戰(zhàn)爭場景;在傳播形態(tài)上,唐代歌詩往往酬唱應答,頗具良好的互動性和社交性,樂舞、變文等曲藝多具有俗文學喜聞樂見的活潑形式,在宮廷和民間廣泛流行,其所承載的戰(zhàn)爭主題相應地獲得了理想的傳播效果。與民間相應,幕府內(nèi)部的邊塞詩創(chuàng)作與樂舞表演在媒介形式單一化的時期,起到了不可小覷的宣傳作用,國家意識和民族主義也在這樣的文學傳播中得到極大的張揚。從傳播學的角度理解唐代戰(zhàn)爭文學與宣傳的關系,一方面有助于我們更好地把握唐代文學的特性,也為我們理解中國古代宣傳思想史提供了一個理想的切入點。

唐代文學;戰(zhàn)爭文學;文學與宣傳;文學與戰(zhàn)爭;傳播形式;傳播效果

文學作為思想和觀念的一種載體,具備宣傳的功能并不奇怪。中國古代以文學方式教化民眾、傳布皇帝旨意的現(xiàn)象也并不少見,“文以載道”是對這種現(xiàn)象最為常見的概括。文學和宣傳行為、政治活動之間互不獨立的關系,在中國文化的語境中顯得司空見慣。然而,文學和宣傳的關系,文學如何發(fā)揮宣傳功能,這一具體而微的問題卻罕有細致的分析與論述,從跨學科的角度審視文學的宣傳功能,也成為中國文學史和中國古代傳播史研究中的一處空白。

本文對唐代文學的獨特性進行了分析與闡釋,在對外戰(zhàn)爭頻繁的背景之下審視唐代文學較為突出的宣傳屬性,并以此為樣本,更清晰地描述中國古代文學宣傳的目的性及其成因。通過分析唐代戰(zhàn)爭題材文學的內(nèi)容及表現(xiàn)形式、創(chuàng)作者的職務屬性與其作品的關聯(lián)等問題,力圖把握中國文學“鼓而吹之”、“宣而傳之”的傳播現(xiàn)象與傳播效果。

一、唐代文學“宣而傳之”的政治屬性

中國文學自古就有實用主義的文化特性,“文以載道”向來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基本價值觀念。“文以載道”的文學觀念強調(diào)文學的教化功能和維護現(xiàn)有的政治秩序、進行道德說教的功能。同時,中國古代“作家官吏化”和“官吏作家化”①王向遠:《宏觀比較文學講演錄》第三講,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8年版,第 33頁。的現(xiàn)象突出,更使得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難以成為一種獨立于社會政治的存在,而更多地成為官方意志的附庸和宣傳手段。

中國古代“宣傳”一詞的本義有別于近現(xiàn)代漢語中的“宣傳”?！墩f文解字》對“宣”字的解釋首先是:“宣,天子宣室也?！绷硗?“宣”也有宣揚、發(fā)揚的意思?！对姟ご笱拧?“四國于蕃,四方于宣?！薄秶Z·周下》:“歌以詠之,匏以宣之?！笔聦嵣?“宣”本身就有傳布、公開的意思。但由于“宣”字原本具有指代“天子所在”的意思,天子發(fā)起的信息傳遞活動就常常被冠以“宣”字,例如“宣召”是指皇帝召見臣下,“宣旨”是指宣布皇帝詔書,“宣底”指皇帝諭旨的底本,“宣敕”是指發(fā)布詔書,等等。諸如此類的用法使得“宣”字在指傳布信息這種意義時具有了一種明確的“自上而下”的意味,諸如此類的用法更是不勝枚舉。唐宋年間,許多官稱也以“宣”字為名,例如宣撫使、宣慰使、宣諭使、宣贊等。

“傳 ”是“轉(zhuǎn)授 ”的意思。《論語 ·學而 》:“傳不習乎?”也是“宣揚、流布”的意思?！抖Y·祭統(tǒng)》:“有善而弗知,不明也。知而弗傳,不仁也?！薄睹献印す珜O丑上》:“速于置郵而傳命?！逼鋵嵰彩恰稗D(zhuǎn)達、傳遞”的意思。

漢語中,“宣”與“傳”二字合用最早見于《三國志》的《蜀志·馬忠傳》:“見大司馬蔣琬,宣傳詔旨,加拜鎮(zhèn)南大將軍”?！度龂尽の郝岳铈趥鳌芬灿?“今城中強弱相陵,心皆不定,以為宜令新降為內(nèi)所識信者宣傳名教?！币饧醋尶尚诺男陆嫡甙炎约旱母惺軅鬟_宣布,以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雖然“宣傳”二字很早就見于古籍記載,但是現(xiàn)代漢語里的“宣傳”概念與古籍中“宣傳”概念卻沒有什么直接聯(lián)系。除了“宣傳 ”,“宣 ”和“傳 ”的組合還有“傳宣 ”,實際上是傳達命令的意思?！逗鬂h書·公孫瓚傳》:“令婦人習為大言聲,使聞數(shù)百步,以傳宣教令?！辈浑y看出,“宣傳”也好,“傳宣”也罷,“宣”表示自上而下的方式和狀態(tài),“傳”是動作?！靶麄鳌敝饕侵缸陨隙碌膫鬟_信息,尤其代表了官方、特別是皇帝的意旨。

因此,我們說中國古代文學的“宣傳”特性首先體現(xiàn)在文學對皇帝意志的頌揚和對官方意圖的傳達上。這種頌揚和傳達實際上體現(xiàn)了文學的政治功能。中國歷朝歷代文學大都難以與政治脫離關系,而唐代文學的宣傳屬性較其他時代則又顯得更為鮮明。這是由唐代特有的一些社會特點所共同決定的。

唐代是一個疆域遼闊、經(jīng)濟繁榮的大一統(tǒng)社會,政治較為嚴明,尤其是行政制度設計縝密,注重效率。凡事有章可循,有法可依,使得人們積極入世、勤勉務實?？婆e制度成為固定的取士方式,文人謀生的途徑較為穩(wěn)定,以高談闊論和華美辭章來彰顯自己的才華,是被帝王賞識的重要途徑,出將入相也成為文人的普遍共識。因此,不論是身在官場的客觀要求還是官吏作家的主動迎合,文學的政治功能和宣傳效應得以充分地發(fā)揚。這在動蕩社會中是難以實現(xiàn)的。魏晉南北朝,從帝王到文士也都非常重視文學,并把文學看做“經(jīng)國”的手段,曹丕的《典論》、陸機的《文賦 》、劉勰的《文心雕龍》大都強調(diào)文學的社會功能,希望文學能反映、干預社會政治,有著切實的現(xiàn)實內(nèi)容。但由于世處動亂、政教衰頹,詩教也就難以實行。魏晉之風主要體現(xiàn)為清淡、談玄,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相對疏離。隋代的科舉制度沒有穩(wěn)固確立,元代廢科舉,以文取士的原則被取消,文學和政治的關系也自然被削弱了。因此,穩(wěn)定的社會結構和取士方式?jīng)Q定了唐代文學“宣傳”屬性的突出。

與此同時,唐文學的宣傳屬性還體現(xiàn)在,其時文風、文氣、士人們的共識、行為方式等,很大程度上是由皇帝的個人喜好所左右乃至于決定的。這與中國古代自上而下的“宣傳”特征是非常相符的。

唐開國之初的幾位皇帝都喜好舞文弄墨。太宗開國即設文學館、十八學士,于殿左置弘文館,有空便來討論典籍,雜以文詠。武后時,曾集結眾多文人預修《三教珠英》,李嶠、張說、宋之問、沈佺期、李適等都在其中?！洞筇菩抡Z》中還有記載,說武后游洛南龍門,詔從臣賦詩,先成者賜錦袍。唐中宗也同樣,游昆明池,號令群臣應制賦詩,文人墨客自然應者云集,并以談詩作賦為風尚。初盛唐正處在政治清明、經(jīng)濟繁榮的太平盛世,君主們喜好風雅,但他們所處的地位和立場都決定了其在題材上的偏好。與當時實現(xiàn)元化之治的政治目標相一致,文學也被要求以頌歌為主。當時社會思想風潮以儒道兩家為盛,從儒家建功業(yè)、王化天下的目標為出發(fā)點,文學上也主張抒寫盛世雅歌,夸示王霸大略。正如張說在《和戎篇送桓侍郎序》中寫道:

夫廣覆如天,博容如地,德流膏雨,懷洽異類,順乎太和,以樂生遂性者,圣主之用心也。罷甲兵,坦疆場,厚忠信,親蠻貊,臻夫無事,以繼好息人者,國家之急務也。遇非常之時,決希代之策,金幣以將命,歌鐘以報勛,驅(qū)戎心與彀中,一王化于海外,此亦使臣之盛業(yè)。是一行也,有三美焉,凡所賦詩,以存大雅云爾。

張說認為與少數(shù)民族和蕃這件事,是順乎圣意、遍澤君恩、王化天下、發(fā)揚儒家仁義的大事,而對此事的歌頌,就是當今的大雅詩篇。李白也曾從道家思想出發(fā),認為抒寫哀怨不是理想的文學。

可見,帝王喜好歌舞升平和華辭美藻,臣屬就提倡大雅詩篇。玄宗偏愛滿口縱橫學說、王霸大略的帝王師式的人才,就有盛唐詩人在詩作中揮斥天地萬物的雄偉氣概。玄宗在《春中興慶宮酺宴序》中說:“夫抱器懷才,含仁蓄德,可以坐而論道者,我于是乎辟重門以納之;作捍四方,折沖萬里,可運籌帷幄者,我于是乎懸重祿以待之,是故外無金革之虞,朝有縉紳之盛?！鄙嫌兴?下必甚焉。盛唐確實出現(xiàn)了一批包括李白、杜甫、高適等詩人在內(nèi)的高談王霸大略、以帝王師自許的士人。如高適的《宋中十首》、《塞上》,李白的《北風行》、《猛虎行》,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都是這樣。帝王師式的風范使得盛唐士人有著強烈的建功立業(yè)的愿望,往往以出將入相自期。這其實正是士人階層迎合帝王喜好的表現(xiàn)。到了肅宗時,出于對時局和人才的特殊理解,肅宗抱定了黜華用實的方針,使士風從此由高華走向沉實,詩風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實際上是唐代詩歌、文學創(chuàng)作的宣傳屬性最好的概括。中國古代的“宣傳”,傳播的不是其他,正是皇帝的意志、觀念乃至喜好。這種“宣傳”一方面是臣下努力迎合皇帝所好,另一方面是皇帝直接命令屬臣進行創(chuàng)作。這種以一人之好惡而決定 (強烈影響)文學風貌的現(xiàn)象,實際上很難說是真正獨立的文學現(xiàn)象,而更具近代“宣傳”的特征。

韋伯在《以政治為業(yè)》中認為,以政治為業(yè)有兩種方式。一是“為”政治而生存,一是“靠”政治生存。中國古代的文人大多不但“以政治為業(yè)”,也同樣“靠政治為生”。中國文人的作品會直接影響其仕途的發(fā)展方向,在這種情況下,為文不可不慎。官吏作家的作品也一定是服務于官方詩教傳統(tǒng)的。覃召文等著《中國文學的政治情結》一書,從審美維度闡釋了中國文學功利特征的成因:“影響文學的政治正是結合了倫理精神綜合性地發(fā)生效用的,政治與倫理這兩種要素共同構成了文學所表現(xiàn)的‘善’(含‘善政’、‘善德’兩個方面)的基本內(nèi)容,政治判斷與道德判斷也成了文學之美中潛伏的最基本的功利目的?！雹亳傥摹㈥?《中國文學的政治情結》,廣東人民出版社 2006年版,第 16頁。事實上,“善政”、“善德”更多的是對做官人素質(zhì)和倫理道德的要求,但卻同時體現(xiàn)在唐代文學的審美標準之中,可見“為官”和“為文”之間的相通之處。文學對官方意旨的反復書寫和闡發(fā),正是文學“宣傳性”的體現(xiàn)。

二、唐代尚武題材文學與“鼓而吹之”的傳播形式

如果說唐代文學在內(nèi)容上主要是皇帝意志的反復言說,那么在傳播形式上,傳唱、鼓吹成為唐代文學重要的表現(xiàn)手法。在唐代,歌詩傳唱是一個普遍存在的客觀現(xiàn)象。柳宗元的《鼓吹鐃歌·東蠻》就有:“歌詩鐃鼓間,以壯我元戎?！睆膫鞑W的角度來看,“鼓而吹之”的曲藝形式可以使文學作品更易于被受眾接受和認同,事實上也就是對宣傳效果的強化。從敘事形式的角度而言,多重感官的調(diào)動和參與,的確是更為有效的傳播方法。德國歷史學家約恩·呂森曾說過:“如果要求歷史的導向性很強的話,就必須讓感官參與進來。面具、舞蹈和音樂都可能包含歷史的內(nèi)容。古代的許多宏大敘事都是以詩的形式寫成的,而且按照嚴格的儀式進行。形式上的一點差錯就可能使這種展示的效力喪失殆盡,從而威脅到世界秩序的持久存在?！雹賉德 ]約恩·呂森:《歷史思考的新途徑》,綦甲福、來炯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 2005年版,第 17頁。

除了歌詩入樂之外,唐代宮廷與民間的樂舞也頗為流行。例如出于北齊的樂舞《代面》,是唐代最著名的樂舞之一。唐代崔令欽的《教坊記》中就有記載:“《大面》出北齊。蘭陵王長恭,性膽勇而貌若婦人。自嫌不足以威敵,乃刻木為假面,臨陣著之。因為此戲。亦入歌曲?！薄洞竺妗愤@個節(jié)目也被稱作《蘭陵王入陣曲》。表演者戴猙獰的假面,執(zhí)鞭,主要表現(xiàn)“指揮擊刺之容”,作品中的價值判斷是“威敵”遠勝過“貌美”,不惜將美貌隱藏起來,可見當時的觀眾的審美取向傾向于孔武有力、勇猛善戰(zhàn)的勇者形象。初唐繼承北朝遺風,崇尚武功,這種尚武風氣一直延續(xù)到盛唐。唐代樂舞生動的傳播方式,既是對尚武風氣的應和,又是對其的某種強化。宮廷生活時時處處充盈著歌舞樂宴,而其內(nèi)容和形式都充滿尚武情懷。例如:“貞觀六年九月,帝幸慶善宮,帝生時故宅也。因與貴臣宴,賦詩。起居郎請平宮商,被之管弦,命曰《功成慶善樂》。使童子八佾為九宮之舞,大宴會,與《破陣舞》偕奏于庭。([宋 ]尤袤《全唐詩話》卷一)”②[清 ]何文煥:《歷代詩話 》(上),中華書局 1981年版,第 53頁。

此外,還有一些真?zhèn)坞y考的記錄,也從一個側(cè)面體現(xiàn)了文藝作品和戰(zhàn)爭之間的關系。有震撼力的藝術形式甚至可以幫助一個國家勝之不武。

太宗時,西國進一胡,善彈琵琶。作一曲,琵琶撥弦倍粗。上每不欲番人勝中國,乃置酒高會,使羅黑黑隔帷聽之,一遍而得。謂胡人曰:“此曲吾宮人能之?！比〈笈?遂于帷下令黑黑彈之,不遺一字。胡人謂是宮女也,驚嘆而去。西國聞之,降者數(shù)十國。③見《朝野僉載》卷五。

這種故事雖不免夸張之嫌,但也從一個側(cè)面表現(xiàn)了樂舞形式在當時的“國際交往”方面的作用,同時透露出了太宗時唐人在民族和文化威懾力、影響力方面的自信,國家意識和民族意識在這個時期得到了極大的張揚。

在盛唐,由于與邊地少數(shù)民族交往頻繁,文學的主題和曲調(diào)也受其影響,尤其是流行于邊疆幕府中的邊塞詩。吳湘洲在談到這一現(xiàn)象時指出:“這種局面的出現(xiàn)有兩點原因:一個是文士到邊塞從軍入幕,自然促進了邊塞詩與邊塞樂曲的結合。當時每個邊幕幾乎都是歌舞演唱的中心,‘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當是常有之事。而邊地的音樂又有邊地的特點,這就使幕府文士的歌詩創(chuàng)作在歌詠邊塞題材的同時多采用邊地曲調(diào)。”④吳湘洲:《唐詩創(chuàng)作與歌詩傳唱關系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4年版,第 195頁。由此可見,幕府中歌舞演唱是家常便飯,樂舞歌詩成為邊塞生活的調(diào)劑,而在媒介形式相對單一的環(huán)境中,媒介的影響力便得以強化,加上歌舞演唱生動的表現(xiàn)力,與幕府生活遠離城市的蕭瑟單調(diào)形成強烈對比,其傳播效果之理想便不足為奇了。

唐代邊疆戰(zhàn)爭頻繁,整個社會自上而下的審美取向也是以英雄主義為主的,在這種情形下,反映戰(zhàn)爭本身的寫實題材的文藝作品也不在少數(shù),例如敦煌邊塞文學中較為典型的張義潮、張淮深題材作品。張義潮題材的文學作品形式多樣,既有民間講唱,也有童俚歌謠,既有具有浪漫色彩的詩詞作品,也有寫實性的紀念碑文,相應的,其作者也包括了民間藝人、敦煌文人乃至大德高僧等人群。作品內(nèi)容基本圍繞張義潮收復瓜沙諸州、向中原派遣使者、得到唐中央政府獎掖、與沙洲周邊各民族作戰(zhàn)以維護邊境安寧等事跡展開,其形象融叱咤風云的驍將、智勇雙全的統(tǒng)領、傾心報國的忠臣為一體,完全符合人們心目中的英雄形象。

這其中,《張義潮變文》、《張淮深變文》是最為重要的作品,主要記錄了張義潮討伐吐渾和征伐納職回鶻之事。據(jù)邵文實等學者的研究,《張義潮變文》的創(chuàng)作時間應在大中十二年至咸通二年之間。⑤邵文實:《敦煌邊塞文學研究》,甘肅教育出版社 2007年版,第 195頁。據(jù)鄭炳林等學者研究,《張淮深變文》創(chuàng)作于乾符二年正月以后。⑥邵文實:《敦煌邊塞文學研究》,甘肅教育出版社 2007年版,第 209頁。從內(nèi)容上看,《張淮深變文》似乎延續(xù)了《張義潮變文》的內(nèi)容,主要描寫了張淮深對回鶻的征戰(zhàn)活動?！稄埢瓷钭兾摹诽攸c在于白文部分多用駢體,尤喜用四字句進行敘事寫景,相比之下,變文的韻文部分以七言為主,更注重細節(jié)描寫,如同是寫西桐大戰(zhàn),官軍義勇,回鶻大敗,韻文部分云:

尚書聞賊犯西桐,便點偏師過六龍。總是敦煌豪俠士,□曾征戰(zhàn)破羌戎。霜刀用苦光威日,虎豹爭奔殺氣濃。鉦鼙鬧里紛紛擊,戛戛聲齊電不容。恰到平明兵里合,始排精銳拒先沖。弓開偃月雙交羽,斧斫□□立透胸。血染平原秋草上,滿川流水變長紅。南風助我軍威急,西海橫尸幾十重。兒郎氣勇心膽壯,天恩從□□□公。

雖說從詩歌角度看尚嫌粗糙,缺乏潤飾,但戰(zhàn)斗之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喊殺震天的情形表現(xiàn)卻不能不說是淋漓盡致的。四字駢體很適合講唱、歌謠的語言風格,七言變文的韻文描寫也更具表現(xiàn)力。戰(zhàn)爭主題配合俗文學的傳播形式,很能激發(fā)聽眾激動緊張的情緒。而張義潮題材的流行一方面體現(xiàn)了當時的人們對這一主題的喜愛,同時也從另一個方面證實了此類文學樣式在傳播效果上的成功。

可見,“指麾八荒定,懷柔萬國夷”這種國家志向在唐代文藝作品中是以樂舞、歌詩、講唱等傳播形式反復吟詠、不斷鋪陳渲染的,其傳播效果不會受到識字率、教育水平的制約。唯有傳播形式上的通俗化,才能在傳播效果上達到婦孺皆知的目標。雖然不曾被明確地被冠以“宣傳”之名,但唐代文學所反映出來的尚武精神與英雄主義情結,深入了每一個普通百姓的心中。擴大王土、平定邊疆的國家意志也隨著“鼓而吹之”的文學樣式,而成為個人生活的理想與目標。

三、“掌書記”的職務作品與唐邊塞詩風貌

從內(nèi)容到形式,唐代的戰(zhàn)爭題材文藝作品都具有強烈的“宣傳”特性。除此之外,作家創(chuàng)作身份和立場的不同,也從另一個側(cè)面證實了唐代戰(zhàn)爭文學所具有的主觀意圖和宣傳屬性。整個西北邊塞,在被吐蕃占領之前,與唐緊密相關,分屬河西、隴右節(jié)度使及安西、北庭都護府管轄,唐在此設有許多府、軍。隨著唐代文人入幕風氣的流行,這些軍府中便聚集了一批才華卓著、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豐富的中原文人?！罢茣洝北闶悄桓墓僦凶钣写硇缘囊环N。

“掌書記”一職顧名思義就是“掌筆之吏”。章、表、啟、奏、疏、檄、露布、牒以及各種公私書函、文書的起草,是“掌書記”等方鎮(zhèn)僚佐的重要職責。唐代擔任“掌書記”一職的多為入幕文人。當時,多有文人抱著“出將入相”的愿望積極入幕,因此,幕府文人在職期間的職務性寫作,當然自覺以體現(xiàn)朝廷意志、傳達幕主意圖為宗。

史書中記載了許多掌書記以筆為刀、立下功勞的事跡。如《舊唐書》載:令狐楚在河東,“鄭儋在鎮(zhèn)暴卒,不及處分后事,軍中喧嘩,將有急變。中夜十數(shù)騎持刃迫楚至軍門,諸將環(huán)之,令草遺表。楚在白刃之中,搦管即成,讀示三軍,無不感泣,軍情乃安。自是聲名益重”。這里令狐楚的一紙豪言,安撫了軍中將士,穩(wěn)住了軍情,足見掌書記“宣傳”的威力?！短茋费a·卷上》云:“德宗覽李令收城露布……感泣失聲,左右六軍皆嗚咽。露布,于公異之詞也,議者以國朝捷書露布無如此者?！庇诠惖囊患埪恫?上感動了德宗皇帝,下感動了六軍將士,這種上傳下達的“宣諭”功能之強大,可以想見。

“掌書記”等幕府文職人員除了純粹職務性的公文寫作之外,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有關邊塞及戰(zhàn)爭題材的詩,統(tǒng)稱為“邊塞詩”,也直接間接、自覺不自覺地發(fā)揮了戰(zhàn)爭宣傳的作用。從戰(zhàn)爭宣傳的角度看,我們可以把邊塞詩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私人化的作品,只是把邊塞及戰(zhàn)爭作為背景或題材,抒發(fā)的主要是個人的思想感情,有感而發(fā),不必限定讀者,或自說自話,或遙寄親友。這些邊塞詩當然并不一定具備鼓舞士氣、振奮人心的宣傳效果。另一部分則是主要屬于職務性作品,多為酬唱贈答之作,目標受眾也是幕佐或其他官員,這類詩作具有相當強的社交性、社會性,詩人在寫作時顯然考慮到了作品的社會效果乃至宣傳效用。因而,這類邊塞詩往往充滿積極、進取、樂觀豪邁的格調(diào),甚至表現(xiàn)了一定程度的英雄主義精神,將詩人的創(chuàng)作欲望與其身份職責很好地統(tǒng)一起來。他們當然明白,軍中士氣只能鼓而不能泄,只能發(fā)豪情而不能抒鄉(xiāng)怨,描寫戰(zhàn)爭殘酷,表現(xiàn)邊塞生活艱苦,就不免會動搖軍心,而且也不利于自己的功名仕途。故而,唐人馬上取功名的英雄主義情結在邊塞詩創(chuàng)作及傳唱中得以強化。例如岑參著名的《滅胡曲》:“都護新滅胡,士馬氣亦粗。蕭條虜塞凈,突兀天山孤?！庇秩纭囤w將軍歌》:“九月天山風似刀,城南獵馬縮寒毛。將軍縱博場場勝,賭得單于貂鼠袍?！痹偃纭东I封大夫破播仙凱歌》(六章)其一:“漢將承恩西破戎,捷書先奏未央宮。天子預開麟閣待,祗今誰數(shù)貳師功。”高適的《送李侍御赴安西》:“離魂莫惆悵,看取寶刀雄。”駱賓王的《宿溫城望軍營》:“投筆懷班業(yè),臨戎想霍勛?！崩铑l的《贈長城庾將軍》:“初年三十拜將軍,近代英雄獨未聞。向國報恩心比石,辭天作鎮(zhèn)氣凌云?！币陨蠋桌?從題目上就能看出是與他人的贈答酬唱之作,亦是豪情萬丈之作,此類詩作的社會性往往大于藝術性,宣傳性大于文學性。又如這首《自武威赴臨洮謁大夫不及因書即事寄河隴右幕下諸公》寫于高適入幕河隴之初:“顧見征戰(zhàn)歸,始知士馬豪。戈鋌耀崖谷,聲氣如風濤。隱軫戎旅間,功業(yè)競相褒。獻狀陳首級,餉軍烹太牢。俘囚驅(qū)面縛,長幼隨巔毛。氈裘何蒙茸,血食車膻騷。漢將乃兒戲,秦人空自勞。”這首詩題為“寄河隴右幕下諸公”,可見此詩主要是在幕府內(nèi)部流傳,目的明確,受眾也很限定。而其將想象與現(xiàn)實融為一體的抒寫方式,渲染了唐軍之功業(yè)赫赫,其氣勢遠非秦漢兩代的戰(zhàn)爭詩可比。唐代人普遍具有漢代情結、封侯情結、功名情結,體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抒寫英雄主義的詩篇不少,具有慷慨激昂、壯懷激烈的創(chuàng)作風格。由此,“掌書記”在軍中鼓舞士氣的“宣諭”、“宣傳”功能便不言而喻了。

從以上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唐代文學與戰(zhàn)爭宣傳之間的深刻聯(lián)系。唐代社會結構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政治有序,這一切都使得“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文學價值觀在唐代得到了彰顯乃至于強化。在文學題材上多體現(xiàn)皇帝的喜好和意志,“宣傳”色彩強烈,在傳播形態(tài)和表現(xiàn)形式上也更為豐富和活潑。歌詩、變文講唱、戲曲樂舞的演出活躍、民歌的普遍流行,這些都使得唐代的文學在民間具有較強的傳播性,接受效果尤佳。在幕府軍中,幕僚文人自然承擔起了戰(zhàn)爭宣傳的責任。據(jù)史書記載,以幕府“掌書記”為代表的軍中文職人員不但多次以筆力挽狂瀾,穩(wěn)定了軍中將士的情緒,而且創(chuàng)作了不少滿含豪情的邊塞詩歌,起到了鼓舞士氣的作用。中國古代的文學從來都不是非功利的,而唐代文學以其突出的戰(zhàn)爭題材和喜聞樂見的傳播形式,在受眾中極大地強化了國家意識和民族主義,將君王的個人意志上升為國家意志,而國家意志在文學傳播的過程當中被滲透到個人的日常生活和情感體驗當中。可以說,唐代的戰(zhàn)爭文學所客觀具有的宣傳功能未必是有意為之、刻意為之的,但其在宮廷、文人群體、庶民階層、幕府軍中都取得了較為理想的宣傳效果。以唐代的戰(zhàn)爭題材文學為例,從傳播學的角度分析文學與戰(zhàn)爭宣傳的關系,以及產(chǎn)生文學宣傳現(xiàn)象的原因,可以從跨學科角度理解中國古代文學的特征,并為我們研究中國古代宣傳思想史提供一個獨特的切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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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4-06

王樊逸,女,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研究生,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歷史學系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陸曉芳 sdluxiaofa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