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成
(中央民族大學(xué)朝鮮語言文學(xué)系,北京 100081)
高麗詩話對摘句批評的承傳
王 成
(中央民族大學(xué)朝鮮語言文學(xué)系,北京 100081)
高麗詩話是中國詩話的衍生品,不僅繼承了中國詩話的詩論觀點,更承傳了中國詩話的批評方式。對摘句批評的承傳,體現(xiàn)了高麗詩家的審美意識,并對后世詩學(xué)批評以及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價值。
詩話;摘句批評;承傳;現(xiàn)實價值
詩話是古代詩歌高度繁榮發(fā)展的產(chǎn)物,是東方詩論的最具特色的載體。高麗詩話是在中國詩話的直接影響下產(chǎn)生、發(fā)展的,其對摘句批評的承傳,凝聚著高麗詩家的聰明才智,并結(jié)合高麗詩歌體裁的創(chuàng)作實際,形成具有鮮明民族特色的詩學(xué)批評方式。
“摘句批評跟全詩批評、個別詩人全集批評、一體一類批評、一代詩人總集批評等,在批評方式上沒有什么差別,而摘句批評以個別詩句為對象,是最基本的批評,在詩話的實際批評中具有代表性?!盵1]36在古典文學(xué)中,摘句,指摘錄詩詞中的名句(也稱秀句、佳句、勝句、警句等),是古代詩歌批評的一種重要方式。
摘句批評可以追溯到先秦時代“賦《詩》斷章”的傳統(tǒng)。孔子曰:“詩之首,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思”字在《詩經(jīng)·魯頌·駉篇》中“本是無義的語首詞,孔子引用它卻當思想講,自是斷章取義”。[2]77這種以摘錄某一詩句來概況、品評詩歌的手法,在后代詩話中得到了廣泛運用。如鐘嶸《詩品》云:“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思君如流水’,即是即目;‘高臺多悲風(fēng)’,亦惟所見?!盵3]56唐代殷璠《河岳英靈集》,選錄王維等二十四位詩人詩作,對每位詩人都有簡短的評語。如評常建說:“‘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焦鈵傴B性,潭影空人心。此例十數(shù)句,并可稱警策?!盵3]154高仲武《中興間氣集》評李嘉佑曰:“‘野渡花爭發(fā),春塘水亂流?!记缱饔?濕氣晚生寒?!恼轮诿嵋??!盵3]328宋代司馬光《溫公續(xù)詩話》云:“‘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胶釉?明無余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花鳥,平時可娛之物,見之而泣,聞之而悲,則時可知矣?!盵3]412從上述材料我們可以看出,摘句批評作為詩學(xué)批評的一種重要的形式,在中國詩話中得到了廣泛的運用,是詩學(xué)批評的重要方式之一。
高麗詩話是中國詩話的衍生物,其詩學(xué)觀念深受中國詩學(xué)的影響,摘句批評亦是高麗詩話的重要的批評方式,反映了古代朝鮮人的詩學(xué)觀念、審美價值。高麗詩話主要代表作品有李仁老《破閑集》、李奎報《白云小說》、崔滋《補閑集》和李齊賢《櫟翁稗說》等四部,從批評對象來看,主要分為批評中國詩、批評朝鮮詩兩類。
摘句批評一般脫離了原篇上、下句的語境,因而更多地體現(xiàn)了摘錄者特有的文學(xué)觀念、欣賞品味等。同一首詩,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摘錄或評價標準;同一句詩,不同的人也會有不同的闡釋思路。古代傳誦久遠的名句,如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句就被高麗的幾部詩學(xué)著作摘錄品評,體現(xiàn)了品評者不同的審美觀念。如李奎報《白云小說》:“余昔讀梅圣俞詩,私心竊薄之,未識古人所以號‘詩翁’者。及今閱之,外若荏弱,中含骨鯁,真詩中之精雋也。知梅詩,然后可知詩者也。但古人以謝靈運詩‘池塘生春草’為警策,余未識佳處?!盵4]30-31李奎報對“池塘生春草”句的摘句品評是建立在對梅堯臣詩“外若荏弱,中含骨鯁”的審美意識下,是以梅堯臣的詩歌審美特征為標準來透視謝靈運“池塘生春草”句的,所以李奎報認為“池塘生春草”句不夠“警策”。
李齊賢《櫟翁稗說》曰:“予獨愛‘池塘生春草’,以為有不佳之妙?!盵5]13李齊賢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追求“言可盡而意無窮”的藝術(shù)境界。他說:“古人之詩,目前寫景,旨在言外,言可盡而意無窮?!盵5]13他認為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陳簡齋的“開門知有雨,老樹半身濕”、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是達到“言可盡而意無窮”藝術(shù)境界的詩,但他最喜歡“池塘生春草”,并且結(jié)合自己客旅余杭的親身經(jīng)歷,將這句詩所產(chǎn)生的“言外之意”比作“夜來香”。
高麗詩話不僅對傳誦千古的名句進行摘句品評,也對詩法有所論說。如李仁老《破閑集》曰:“琢句之法,唯少陵獨盡其妙。如‘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戶砧’之類是已?!盵5]3李仁老認為杜甫的詩歌在煉字造句方面“獨盡其妙”,這和杜甫一貫的作詩原則是一致的。杜甫作詩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力爭詩歌能在語言運用上獨樹一幟。李仁老更通過摘句討論詩法,比較出詩人運用詩法的優(yōu)劣。他說:“詩家作詩多使事,謂之點鬼簿;李商隱用事險僻,號西昆體;此文章一篇。近者蘇、黃崛起,雖追尚其法,而造語益工,了無斧鑿之痕,可謂青于藍矣。如東坡‘見說騎鯨游汗漫,憶曾捫虱話悲辛’、‘永夜思家在何處,殘年知爾遠來情’,句法如造化生成,讀之者莫知用何事?!盵5]4李仁老高度評價了蘇、黃詩歌語言的功力,達到了“了無斧鑿之痕”的程度,這一詩學(xué)理論雖然寥寥數(shù)十字,卻為后世朝鮮詩學(xué)崇尚江西詩派埋下了伏筆。
高麗詩話也有通過摘句發(fā)表對史籍典故的個人看法,如李奎報《白云小說》對王安石、歐陽修爭論“殘菊飄零滿地金”一句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說:“余按《西清詩話》載王文公詩曰:‘黃昏風(fēng)雨暝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瘹W陽修見之曰;‘凡百花皆落,獨菊枝上黏枯耳,何言落也?’文公大怒曰:‘是不知《楚辭》云:夕餐秋菊之落英。歐陽修不學(xué)之過也?!嗾撝?‘詩者,興所見也。余昔于大風(fēng)疾雨中,見黃花亦有飄零者。文公詩既云‘黃昏風(fēng)雨暝園林’,則以興所見拒歐公之言可也;強引《楚辭》,則其曰‘歐陽其何不見’,此亦足矣;乃反以不學(xué)目之,一何偏歟?修若未至博學(xué)洽聞?wù)?《楚辭》豈幽徑僻說而修不得見之耶?余于介甫不可以以長者欺人也?!羁鼒蟆栋自菩≌f》曰:‘王莽弄來曾半沒,曹公將去便平沈?!嘁庵^此佳句耳?!盵4]30李奎報一方面批評王安石強引經(jīng)典為據(jù),另一方面又批評歐陽修忽略了“詩以興所見”之理,認為寫詩不必拘泥于局部的真實,因為詩歌是外界事物作用于人的感官而產(chǎn)生的不可遏止的內(nèi)部情感的自然抒發(fā),而不是客觀事物的機械反映。這則詩話,不僅為我們保留了詩歌史料,更提供了域外的批評視角,很有研究價值。
高麗詩話亦有摘句論詩人藝術(shù)成就及地位者,如李奎報《白云小說》曰:“崔致遠……‘昆侖東起王山碧,星宿北流一水黃?!瘜W(xué)士樸仁范〈題涇卅龍朔寺〉詩云:‘燈撼螢光明鳥道,梯回虹影落巖扃?!瘏⒄阋痢搭}泗卅龜山寺詩〉云:‘門前客棹洪波急,竹下僧棋白日閑?!覗|之以詩鳴于中國,自三尋始,文章之華國有如是夫!”[4]27在這里,李奎報高度評價了崔致遠、樸仁范、樸寅亮三人詩歌的藝術(shù)成就及地位。
高麗詩話也有摘句探討詩歌源流者,如李齊賢《櫟翁稗說》:“月庵長老立為詩,多點化古人語,如云:‘南來水谷還思母,北到松京更憶君。七驛兩江驢子小,卻嫌行李不如云’,即荊公‘將母邢溝上,留家白苧陰。月明聞杜宇,南北兩關(guān)心’也?!自郎角傲?安和寺里裁。春風(fēng)多事在,裊裊又吹來’,即楊巨源‘陌頭楊柳綠煙絲,立馬煩君折一枝。唯有春風(fēng)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也?!盵4]51這則詩話分析了月庵長老的兩首詩,指出它們的源流,即化用了王安石和楊巨源的詩句。
摘句批評在高麗詩話得到了很好的承傳,和中國詩話的摘句批評一起構(gòu)建了獨具東方特色的批評方式,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價值。
(一)域外視角價值
從不同的角度看待同一問題,往往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即蘇軾所說的“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高麗詩家從域外視角摘句中國詩,有許多與中國詩家不同的地方,如對謝靈運“池塘生春草”的摘句批評,就體現(xiàn)了摘句者各具特色的審美觀念。李奎報認為“池塘生春草”句沒有深沉的情感,不夠“警策”,因此他“未始佳處”;李齊賢認為“池塘生春草”句達到了“言可盡而意無窮”的藝術(shù)境界,包括著言語不能表達的妙處,傳達出了大自然的盎然生機和鮮活之氣,所以他十分肯定這句詩。
(二)詩歌注釋價值
高麗詩家散見在詩話著作中的對詩歌的注解,一方面是為了學(xué)詩者的需要,一方面是為了表明他們對詩歌的見解。如李齊賢《櫟翁稗說》對詩人鄭澈的漢文詩名句“別淚年年添作波”的考證注釋,就很具學(xué)術(shù)價值。他說:“鄭司諫知常云:‘雨歇長堤草色多,送君南浦動悲歌。大同江水何時盡,別淚年年添作波?!嗄狭狠d嘗寫此詩作‘別淚年年漲綠波’。余謂‘作、漲’二字皆未圓,當是‘添綠波’耳。”[4]50李齊賢通過理性的分析,認為應(yīng)是“添綠波”最為穩(wěn)妥,這就給以后的朝鮮漢詩選本提供了可資參考之處。
(三)學(xué)詩作詩的指導(dǎo)價值
摘句詩歌的佳句雋語以品藻鑒賞,這是高麗詩話關(guān)于詩歌鑒賞的一個重要方面。雖然摘句者審美理想、審美標準、審美趣味不同,對詩歌名章秀句的理解各異,但是保留了詩歌的名句、佳句,為后代學(xué)詩者提供了學(xué)習(xí)的素材,可以啟發(fā)作詩者的詩興。其中論說詩法,尤其是對前人錘煉秀句的技法的論述,更可以給作詩者提供技巧性的參考。
高麗詩話對摘句批評的承傳,無論是摘句中國詩,還是摘句朝鮮詩,都反映了古典詩歌批評注重感悟直覺,以象征性語言加以表述的特征,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價值。高麗詩話的摘句批評,立足于民族主體意識,吸收中國諸家詩論的精華,是結(jié)合高麗文學(xué)實踐而形成發(fā)展起來的具有鮮明民族特色的詩學(xué)理論,和中國詩話摘句批評一起建構(gòu)了獨具特色的東方詩學(xué)批評方式,更是宋元時期中朝文化交流的有力的歷史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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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鄺健行,等.韓國詩話中論中國詩資料選粹[C].北京:中華書局,2002.
Inheritance of Cull Phrase Criticism in Korean Poetry
WANG Cheng
(The Department of Korea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entr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Beijing 100081,China)
Korean poetry is the derivative of Chinese poetry with inheritance of the viewpoints and manner of criticism of Chinese poetry.The inheritance of cull phrase criticism reflects the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of the korean poets and greatly in fluences the later poetic criticism and poetry creation by way of its realistic value.
poetry;cullphrase criticism;inheritance;realistic value
I312.22
A
1671-1181(2011)02-0039-03
2010-12-20
王 成(1980-),男,吉林松原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朝鮮古典文學(xué)、中韓古典文學(xué)比較研究。
(責(zé)任編輯:周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