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虹
從“陽儒陰法”到“禮法之治”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漢末社會批判思潮
郝 虹
從漢代“陽儒陰法”到魏晉“禮法之治”,有兩個變化:其一,“法”之地位的提高。從問題的提出到外化為政治實踐,再上升到理性層面的認可,其中間環(huán)節(jié)正是漢末社會批判思潮。其二,“禮”之地位的突顯。即在“儒”對“法”、“名”思想的涵攝中,禮因兼具“儒”的教化性、“法”的規(guī)范性和“名”的可檢驗性,因此成為融匯儒、法、名三家的思想資源,漢末社會批判思潮也正是這一融匯過程的中間環(huán)節(jié)。
“陽儒陰法”;“禮法之治”;社會批判思潮;名實關(guān)系
西漢宣帝曾訓(xùn)斥勸其重用儒生的太子,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nèi)蔚陆?用周政乎!”①《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 277頁。學(xué)界評價漢代政治是“陽儒陰法”,多引此材料,如劉澤華、葛荃主編的《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中所言:“武帝這種兼及德刑,內(nèi)重刑暴,外飾德化的治術(shù)便是‘漢家制度’的精髓?!雹趧扇A、葛荃主編:《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修訂本),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 202頁。有的學(xué)者從另外的材料出發(fā),也得出了相同的結(jié)論。如朱維錚先生認為,賈誼、晁錯、公孫弘、董仲舒等人都是“以經(jīng)術(shù)緣飾吏治”,“晁錯實際是用儒家語言粉飾申韓法術(shù)”。③朱維錚:《中國經(jīng)學(xué)史十講》,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 75頁,第 91頁注釋 41。文尾稱此文原載《上海圖書館建館三十周年紀念論文集》,1982年上海圖書館刊行,題《經(jīng)學(xué)史:儒術(shù)獨尊的轉(zhuǎn)折過程》。這些學(xué)者雖未明言漢代政治是“陽儒陰法”,但“外飾”、“緣飾”、“粉飾”等用語,其實已透露了儒“表”法“里”之意。
魏晉政治之所以用“禮法”一詞概括,與其在《晉書》中出現(xiàn)的語境有關(guān)。比如,《庾純傳》中記載了庾純與賈充在一次酒宴中發(fā)生沖突,因后者地位高于前者,朝議是否據(jù)庾純不供養(yǎng)老父之事給予懲罰,司徒西曹掾劉斌議以為“且純近為京尹,父在界內(nèi),時得自啟定省,獨于禮法外處其貶黜,斌愚以為非理也。禮,年八十,一子不從政。純有二弟在家,不為違禮。又令,年九十,乃聽悉歸。今純父實未九十,不為犯令。罵辱宰相,宜加放斥,以明國典”。④《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 1399頁??磥?在西晉初年的政治實踐中,合禮與合法 (令)是兩個基本的原則,當(dāng)時人以此為斷正臧否的依據(jù)。⑤再如,《晉書·汝南王亮傳》載:“時宗室殷盛,無相統(tǒng)攝,乃以亮為宗師,本官如故,使訓(xùn)導(dǎo)觀察,有不遵禮法,小者正以義方,大者隨事聞奏?!?《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 1591頁)而《晉書》中記載的玄學(xué)名士與禮法之士的行為風(fēng)尚總是以相對立的面貌出現(xiàn),也從一個側(cè)面透露了禮法標(biāo)準是魏晉時期官方認可的主流標(biāo)準。如《阮籍傳》載:“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及嵇喜來吊,籍作白眼,喜不懌而退。喜弟康聞之,乃赍酒挾琴造焉,籍大悅,乃見青眼。由是禮法之士疾之若仇,而帝每保護之?!?同上,第 1361頁)《阮咸傳》載:“咸任達不拘,與叔父籍為竹林之游,當(dāng)世禮法者譏其所為。”(同上,第 1362頁)《劉伶?zhèn)鳌份d劉伶著《酒德頌》曰:“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zhí)觚,動則挈榼提壺,惟酒是務(wù),焉知其余。有貴介公子、縉紳處士,聞吾風(fēng)聲,議其所以,乃奮袂攘襟,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蜂起?!?同上 ,第 1376頁 )。
從“陽儒陰法”到“禮法之治”,有兩個變化值得注意。其一,“法”從“陰”的位置走出,明明白白地與儒并列而立;其二,“儒”這一涵蓋面較寬的概念,為“禮”這一相對狹窄的概念所取代。這兩個變化的發(fā)生當(dāng)然不是突兀、無來由的,與漢末建安歷史背景緊密相聯(lián)的漢末社會批判思潮,是上述變化漸進過程的中間環(huán)節(jié)。
最早提出“漢末社會批判思潮”這一概念,是任繼愈先生主編的《中國哲學(xué)發(fā)展史》(秦漢)卷中①任繼愈主編:《中國哲學(xué)發(fā)展史》(秦漢),北京:人民出版社“哲學(xué)史家文庫”,1985年。。任書把以王符、崔寔、仲長統(tǒng)、荀悅、徐干等人為代表的、對東漢末年社會政治問題的議論,統(tǒng)稱為“社會批判思潮”。筆者以為,任書重點提到的五位思想家,按其生活的主要時期,可分為東漢晚期的王符與崔寔,和建安時期的仲、荀、徐。通過分析從王、崔到仲、荀、徐政治思想的變化和這種變化發(fā)生的背景,可以清晰地勾勒出從“陽儒陰法”到“禮法之治”的上述兩個變化的軌跡。
1.東漢晚期問題的提出
筆者曾撰文指出:“儒學(xué)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化,使得儒學(xué)成為漢代社會的主流思想——盡管這當(dāng)中有武、昭、宣諸帝的重刑酷法政策,但從整個兩漢時期來看,這一點應(yīng)是無疑的?!雹趨⒁姾潞纾骸度鍖W(xué)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化與東漢黨人的人生價值觀》,《中國古代社會與思想文化研究論集》,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 ,第 231頁。即從較長的時間段來考察,漢代政治思想的主體仍是儒學(xué),而非表面崇儒實際重法。
這當(dāng)然并非筆者的臆斷。東漢晚期的思想家王符曾有言:“議者必將以為刑殺當(dāng)不用,而德化可獨任。此非變通者之論也,非叔世者之言也?!雹弁醴骸稘摲蛘摗?上海:上海書店,1986年,第 101頁。與王符生活于同一時代的崔寔,其論有與王符相似之處:“且濟時拯世之術(shù),豈必體堯蹈舜然后乃理哉?”④《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 1726頁。值得注意的是,《隋書·經(jīng)籍志》分別將王符和崔寔列入儒、法兩家。即分別傾向于儒、法的兩個思想家,不約而同都對死守儒家德化觀的做法持異見,此可證漢代政治思想的主體正是儒學(xué),而且東漢晚期已將其推至固滯僵化之境地,否則,王、崔二人的批評豈非空穴來風(fēng)?若再細細琢磨王符的話,何謂“刑殺當(dāng)不用”?同時結(jié)合王符《潛夫論》中《述赦》、《三式》、《衰制》、《勸將》等篇所列舉的漢末法治松弛之弊,以及崔寔《政論》中對加大法治力度的主張“今既不能純法八代,故宜參以霸政,則宜重賞深罰以御之,明著法術(shù)以檢之”⑤《后漢書》,第 1727頁。,可以推論,漢代政治思想不僅不是“陽儒陰法”,其實倒是“重儒輕法”的。
不過,筆者本文所要討論的主旨,并非是漢代政治思想究竟是“陽儒陰法”還是“重儒輕法”,其實這兩個觀點也完全可以并存,即在西漢的某幾個時期“陽儒陰法”的色彩更重,而從更長的時間段考察則是“重儒輕法”。筆者想特別指出,無論是“陽儒陰法”還是“重儒輕法”,法家思想在漢代的地位不高應(yīng)是不爭的事實?!爸厝遢p法”自不必論,僅就“陽儒陰法”而言,武、昭、宣諸帝的“內(nèi)重刑暴,外飾德化”,不是也沒有、或曰不敢將“法”提至“陽”、“外”的位置上來么?
但隨著法治松弛之弊日盛,對“法”的作用的強調(diào)和提升,成為漢末社會批判思潮前期思想家討論的焦點。比如崔寔對宣帝和元帝的抑揚:“近孝宣皇帝明于君人之道,審于為政之理,故嚴刑峻法,破奸軌之膽,海內(nèi)清肅,天下密如……及元帝即位,多行寬政,卒以墮損,威權(quán)始奪,遂為漢室基禍之主。政道得失,于斯可監(jiān)?!雹蕖逗鬂h書》,第 1727頁。而持鮮明儒家德教為本觀點的王符也不斷提出“擒滅盜賊,在于明法,不在數(shù)赦”⑦王符:《潛夫論》,第 79頁。,“法令賞罰者,誠治亂之樞機也,不可不嚴行也”⑧王符:《潛夫論》,第 87頁。,“夫法令者,君之所以用其國也。君出令而不從,是與無君等;主令不
從,則臣令行,國危矣”①王符:《潛夫論》,第 100頁。參見郝虹:《漢末魏晉時期儒家政治思想的發(fā)展》,《孔子研究》2006年第 2期。,“凡為人上,法術(shù)明而賞罰必者,雖無言語而勢自治”②王符:《潛夫論》,第 152-153頁?!度龂尽?第 683頁。。由此可以斷定,漢末法治松弛之弊的現(xiàn)實,是“法”家思想開始被重視、地位被提高的刺激源。
2.建安時期問題的延續(xù)和解答
東漢晚期的法治松弛現(xiàn)象,不僅表現(xiàn)為濫用赦贖,還有復(fù)私仇之風(fēng)興盛。替父報仇,為友復(fù)仇,因符合儒家孝、義觀而受到普遍稱揚,所在地方的官吏為免這些人的牢獄之災(zāi),甚至不惜棄官以私自釋放之。③《三國志·韓暨傳》載,韓暨父兄被同郡豪右陳茂陷害,幾至大辟。韓暨不露聲色,暗地里用錢財結(jié)交死士,殺陳茂,以其首祭父墓,韓暨因此顯名于世。(《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 677頁)又《后漢書·列女傳》載:“酒泉龐淯母者,趙氏之女也,字娥。父為同縣人所殺,而娥兄弟三人,時俱病物故,仇乃喜而自賀,以為莫己報也。娥陰懷感憤,乃潛備刀兵,常帷車以候仇家。十余年不能得。后遇于都亭,刺殺之。因詣縣自首,曰:‘父仇已報,請就刑戮?!5撻L尹嘉義之,解印綬欲與俱亡?!?《后漢書》,第 2796-2797頁)又《郅惲傳》載,郅惲友人子張的父親為人所害,子張臨死不能瞑目,郅惲取其仇人之頭以示子張,子張見而氣絕,郅惲投案自首,縣令則執(zhí)意放其逃生。(同上,第 1027頁)荀悅:《申鑒》,上海:上海書店,1986年,第 10頁。而且官吏因恩主故去而棄官奔喪,也是受到默許的普遍現(xiàn)象??梢韵胍?個人復(fù)私仇,必定會擾亂國家法律的正常執(zhí)行;官吏擅離職守,必然影響行政管理的正常運行。曹操、曹丕父子都曾下令禁復(fù)私仇④《三國志·武帝紀》載,建安十年,“令民不得復(fù)私仇,禁厚葬,皆一之于法?!?《三國志》,第 27頁)又《文帝紀》載,黃初四年,下詔“喪亂以來,兵革未戢,天下之人,互相殘殺。今海內(nèi)初定,敢有私復(fù)仇者皆族之。”(同上,第 82頁)《全上古書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 953頁。,建安年間,科禁長吏擅去官,官吏因恩主故去而棄官奔喪為違法⑤《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 661頁。。曹氏父子的禁令說明,法治松弛現(xiàn)象直到建安、黃初年間仍然存在。
不過,形勢已與東漢晚期大不相同了,嚴刑峻法頗合建安的時代需要。因此,曹操、劉備和孫權(quán)三個政治集團不約而同都重“法”。史載曹操“持法峻刻”⑥《三國志》,第 55頁。。劉備囑劉禪讀諸葛亮所寫《申》、《韓》、《管子》、《六韜》⑦《三國志》,第 891頁。。蔣琬反對殺馬謖,諸葛亮答曰:“孫武所以能制勝于天下者,用法明也。是以楊干亂法,魏絳戮其仆。四海分裂,兵交方始,若復(fù)廢法,何用討賊邪?”⑧《三國志》,第 984頁。陸遜勸孫權(quán)“施德緩刑,寬賦息調(diào)”,孫權(quán)報曰:“夫法令之設(shè),欲以遏惡防邪,儆戒未然也,焉得不有刑罰以威小人乎?此為先令后誅,不欲使有犯者耳。君以為太重者,孤亦何利其然,但不得已而為之耳?!雹帷度龂尽?第 1133頁。呂思勉先生曾有評論:“三國承季漢縱恣之后,督責(zé)之術(shù),乃時勢所需,非魏武、孔明等一二人故為嚴峻也。”⑩《呂思勉讀史札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 866頁。一句話道出了建安三國時期,法術(shù)之受重視乃是針對糾漢末法治松弛之弊的時勢使然。
但是,在尚儒還是重法的問題上,曹魏集團內(nèi)部一直有爭論,隨著相對穩(wěn)定的政治局面的到來,兩派意見逐漸走向融合。①王符:《潛夫論》,第 100頁。參見郝虹:《漢末魏晉時期儒家政治思想的發(fā)展》,《孔子研究》2006年第 2期。曹操在其柄政末期明確提出:“夫治定之化,以禮為首。撥亂之政,以刑為先”。②王符:《潛夫論》,第 152-153頁?!度龂尽?第 683頁。當(dāng)我們立足于這一歷史背景,再來看漢末社會批判思想后期的代表人物,即主要生活于建安時代的荀悅和仲長統(tǒng)的觀點,會發(fā)現(xiàn)在他們那里,一則儒、法并重的思想已很明晰,如荀悅所言“德刑并用,常典也?;蛳然蚝?時宜”③《三國志·韓暨傳》載,韓暨父兄被同郡豪右陳茂陷害,幾至大辟。韓暨不露聲色,暗地里用錢財結(jié)交死士,殺陳茂,以其首祭父墓,韓暨因此顯名于世。(《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 677頁)又《后漢書·列女傳》載:“酒泉龐淯母者,趙氏之女也,字娥。父為同縣人所殺,而娥兄弟三人,時俱病物故,仇乃喜而自賀,以為莫己報也。娥陰懷感憤,乃潛備刀兵,常帷車以候仇家。十余年不能得。后遇于都亭,刺殺之。因詣縣自首,曰:‘父仇已報,請就刑戮。’福祿長尹嘉義之,解印綬欲與俱亡?!?《后漢書》,第 2796-2797頁)又《郅惲傳》載,郅惲友人子張的父親為人所害,子張臨死不能瞑目,郅惲取其仇人之頭以示子張,子張見而氣絕,郅惲投案自首,縣令則執(zhí)意放其逃生。(同上,第 1027頁)荀悅:《申鑒》,上海:上海書店,1986年,第 10頁。,仲長統(tǒng)所言“情無所止,禮為之儉;欲無所齊,法為之防。越禮宜貶,逾法宜刑。先王之所以綱紀人物也”④《三國志·武帝紀》載,建安十年,“令民不得復(fù)私仇,禁厚葬,皆一之于法?!?《三國志》,第 27頁)又《文帝紀》載,黃初四年,下詔“喪亂以來,兵革未戢,天下之人,互相殘殺。今海內(nèi)初定,敢有私復(fù)仇者皆族之?!?同上,第 82頁)《全上古書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 953頁。,這與王符、崔寔反復(fù)闡述用法之必要性不同,仲長統(tǒng)、荀悅所談的與法有關(guān)的內(nèi)容已轉(zhuǎn)為是否復(fù)肉刑、德與刑孰先孰后等。因為王符、崔寔極力呼吁的用法之重要性和必要性,實際上在建安年間已被踐履。換句話說,建安年間,由于政治實踐層面重法已成事實,因此在思想層面才可能進一步討論是否復(fù)肉刑、德刑孰先孰后等問題,否則王符、崔寔所處的在觀念上極重德治的時代,是否復(fù)肉刑和德刑孰先孰后等簡直就是不可討論、不言而喻的問題。從這兩點出發(fā),我們可以斷定,建安時期,無論是政治實踐層面還是思想認識層面,“法”之地位的提高無庸置疑。
上述所引曹操“夫治定之化,以禮為首。撥亂之政,以刑為先”,荀悅“德刑并用,常典也。或先或后,時宜”,仲長統(tǒng)“越禮宜貶,逾法宜刑”,顯然都是魏晉“禮法之治”政治思想的先聲。但值得注意的是,曹操的表述用的是“禮”、“刑”,荀悅的表述用的是“德”、“刑”,仲長統(tǒng)的表述用的是“禮”、“法”。盡管大意無差,但最終魏晉政治之用“禮”、“法”來概括,尤其是“禮”的被突顯,其實并非是隨意的概念置換,而是有其層層深入的原因。
1.在“儒”對“法”的涵攝過程中,“禮”被突顯
如前所述,曹魏集團內(nèi)部在尚儒抑或重法的問題上一直有爭論,嚴刑峻法固然在建安戰(zhàn)亂年代因其有效性而被青睞,但儒學(xué)經(jīng)過兩漢近四百年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化,其重德治教化的理念已深入政治實踐中,成為不可逾越的傳統(tǒng)。所以一方面,經(jīng)過東漢晚期問題的提出、建安時代的政治實踐和深入探討,對“法”作用的認識有一個不斷認可和提高的過程;另一方面,也就是與此同時,“儒”對“法”的涵攝也在悄然進行,即如何將“法”的優(yōu)勢納入“儒”的思想體系中。正是在這一過程中,“禮”被突顯出來。
從思想內(nèi)在的邏輯看,“禮”兼具儒家的教化性與法家的規(guī)范性,是融合儒、法思想最好的粘連劑。
王符在《潛夫論·忠貞》中談到“是故人臣不奉遵禮法,竭精思職,推誠輔君,效功百姓……”①王符:《潛夫論》,第 49頁。,此處的“禮法”顯然并非對立意義上的儒、法關(guān)系,而是泛指制度規(guī)范。范文瀾在《經(jīng)學(xué)講演錄》中說:“禮,就是規(guī)矩,再推廣就是刑。荀子講禮,他的學(xué)生必講名法,如韓非即是。”②《范文瀾歷史論文選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79年,第 306頁。所以,禮的一般規(guī)范性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法的強制規(guī)范性。顯然,“禮”的一般規(guī)范作用與“法”的強制規(guī)范作用,在“規(guī)范性”這個層面融為一體。
比如,禮對情的規(guī)范作用。漢末有些士人因反感過分拔高道德以及禮情分離的行為,就反其道而行之,以反禮教的面目示人。比如戴良,在居喪期間飲酒食肉,這是其成為當(dāng)時引人矚目的大名士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是率性任情與以禮制情的思想相悖?!抖Y記·禮運》云:“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禮以耕之,陳義以種之,講學(xué)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樂以安之。”③《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 1426頁。因此,漢末社會批判思想家對忽視禮教的行為提出了批評。比如徐干說:“夫禮也者,人之急也,可終身蹈而不可須臾離也。須臾離則慆慢之行臻焉,須臾忘則慆慢之心生焉,況無禮而可以終始乎。夫禮也者,敬之經(jīng)也;敬也者,禮之情也。無敬無以行禮,無禮無以節(jié)敬?!雹苄旄桑骸吨姓摗肪碇稀斗ㄏ蟮诙?見程榮纂輯:《漢魏叢書》,長春:吉林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 568頁。尤其是地位重要的人更應(yīng)該注意自己的言行,“昔者成王將崩,體被冕服,然后發(fā)顧命之辭。季路遭亂,結(jié)纓而后死白刃之難。夫以倉卒之困、白刃之難,猶不忘敬,況于游宴乎”⑤徐干:《中論》卷之上《法象第二》,見程榮纂輯:《漢魏叢書》,第 567頁。。這一段話很像是針對曹操而說,史載:“(曹操)時或冠帢帽以見賓客。每與人談?wù)?戲弄言誦,盡無所隱,及歡悅大笑,至以頭沒杯案中,肴膳皆沾汙巾幘,其輕易如此?!雹蕖度龂尽?第 54-55頁。
“禮”的教化性在于,具體的禮儀禮節(jié)包含有諸多的象征意義,即象征著儒家倫理綱常的觀念,人們在遵守躬行這些禮儀禮節(jié)時,也就完成了某種象征意義,從而也起到了對儒家倫理綱常的教化作用。太和五年,大司馬曹真薨,王肅認為大臣之喪,天子只需臨吊,而諸侯之薨,天子應(yīng)該哭,其目的為“敦睦宗族”⑦《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 1176頁。,這就是天子臨吊諸侯時哭之的教化作用。
綜上,“禮”的兼具教化與可規(guī)范的雙重特性,成為儒家涵攝法家的思想資源。
2.在“儒 ”對“名 ”的涵攝中 ,“禮 ”被突顯
東漢晚期的社會流弊中,除了法治松弛外,名實相乖的問題也很嚴重。既有因法制松馳、官員缺乏嚴厲的獎懲措施而普遍瀆職,使得位非其人、名不副實,察舉征辟的選官制刺激了求名之風(fēng)興盛,也引發(fā)了虛偽矯飾、名不副實現(xiàn)象,還有社會對道德的高標(biāo)一格所引發(fā)的普遍的道德虛偽、名不副實現(xiàn)象。①所論三點內(nèi)容請參見郝虹:《儒家思想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化與漢末流弊》,《大連大學(xué)學(xué)報》2007年第 4期。在這樣一種情形下,東漢末年興起了對名實關(guān)系探討的思潮,尤其是漢末社會批判思潮的代表人物,幾乎都對名實關(guān)系有議論。如王符在《潛夫論·考績篇》中云:“是故有號者必稱于典,名理者必效于實,則官無廢職,位無非人?!雹谕醴骸稘摲蛘摗?第 27頁。徐干認為:“名者所以名實也,實立而名從之,非名立而實從之也。故長形立而名之曰長,短形立而名之曰短,非長短之名先立,而長短之形從之也。仲尼之所以貴者,名實之名也。貴名乃所以貴實也?!雹坌旄桑骸吨姓摗?程榮纂輯:《漢魏叢書》,第 574頁。荀悅指出應(yīng)“聽言責(zé)事,舉名察實”④荀悅:《申鑒》,第 2頁。。仲長統(tǒng)批評漢末士人追逐名聲之惡風(fēng):“天下之士有三可賤。慕名而不知實,一可賤?!雹荨度瞎湃貪h三國六朝文》,第 954頁。漢代立法領(lǐng)域里,罪名與罪行不相應(yīng),引發(fā)了司法黑暗、腐敗和混亂現(xiàn)象,仲長統(tǒng)批評其“科條無所準,名實不相應(yīng)”⑥《后漢書》,第 1652頁。。
仲長統(tǒng)還曾列舉并評論了漢末一些不近人情的做法:
在位之人,有乘柴馬弊車者矣,有食菽藿者矣,有親飲食之蒸烹者矣,有過客不敢沽酒市脯者矣,有妻子不到官舍者矣,有還奉祿者矣,有辭爵賞者矣,莫不稱述以為清邵。非不清邵,而不可以言中也。好節(jié)之士,有遇君子而不食其食者矣,有妻子凍餒而不納善人之施者矣,有茅茨蒿屏而上漏下濕者矣,有窮居僻處求而不可得見者矣,莫不嘆美以為高潔。此非不高潔,而不可以言中也。⑦《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 953頁。
上述種種不近人情之舉的出現(xiàn),是因為兩漢近四百年將儒學(xué)官方意識形態(tài)化后,在對個人價值評判的問題上,格外地高標(biāo)道德表現(xiàn)。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中例舉了東漢士大夫常見的美德高行,有“久喪”、“讓爵”、“推財”、“避聘”、“報仇”、“借交報仇”、“報恩 ”、“清節(jié) ”等八項,并對這種過于看重道德標(biāo)準做法的評論道:“過分看重道德之流弊,又可分兩端言之,一則道德乃人人普遍所應(yīng)有,并非可以爭高斗勝。若專以道德來分別人高下,便造成社會上種種過高非常不近人情的行為……”⑧錢穆:《國史大綱》,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第 190頁。的確如此,比如守孝多少年算“久喪”呢?因此在評判時,因其彈性太大而無法檢驗。正是站在這個角度,“禮”的作用被突顯出來,因為“禮”包涵了“名”的可檢驗性。禮儀禮節(jié)都有極細致的規(guī)定,不像“久喪”等名號,因缺乏明確的規(guī)范而無法評判,而是否履行“禮”的細致規(guī)定,一目了然,可以循名責(zé)實,作為獎懲的依據(jù)。比如,阮籍居喪期間飲酒食肉,何曾認為是違背了禮,應(yīng)該予以懲處。
總之,名家思想在漢末的興起,與法家思想地位的提高一樣,亦是由現(xiàn)實的刺激而來。至此,我們可以看到,儒家思想經(jīng)兩漢近四百年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化,所占領(lǐng)的、相對而言確實可稱得上是輝煌和獨尊的地位,在東漢末年,受到了法、名兩家勃然興起的沖擊。不過,此時的儒家,已遠非先秦時期與名、法相頡頏的儒家了,此時的它獨尊了近四百年,已然是一個占據(jù)了文化傳統(tǒng)主體地位的龐然大物。法、名的勃興,不僅未構(gòu)成對其地位的挑戰(zhàn),而儒家卻可以文化傳統(tǒng)的身份,對法、名思想進行包容和吸收?!岸Y”之地位的突顯,正是儒家涵攝了法、名兩家的產(chǎn)物。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也應(yīng)特別予以指出,即儒家并非僅是被動應(yīng)戰(zhàn),而是也在主動調(diào)整自己。因此嚴謹說來,魏晉禮學(xué)的興起有兩個源頭:一是面對漢末流弊,名、法對儒起而攻之,儒家在應(yīng)戰(zhàn)中,因為“禮”本身具有鮮明的體現(xiàn)儒家教化性的特征,以及兼具“法”的規(guī)范性和“名”的可檢驗性,因此成為融匯儒、法、名三家的思想資源;二是在漢末流弊的刺激下,儒家調(diào)動自身固有資源以應(yīng)對流弊的結(jié)果 (另文專論)。這兩個原因共同匯聚而流為魏晉禮學(xué)的興盛。
綜上所述,有了漢末社會批判思潮這一環(huán)節(jié),我們可以清晰看到,從兩漢到魏晉的政治思想嬗演中,“法”之地位是如何提高、“禮”之地位是如何突顯的。
其一,“法”之地位從提高到最終被認可,我們從漢末社會批判思潮前后期討論重點的轉(zhuǎn)移,可一窺其軌跡。即首先是漢末社會批判思潮前期代表人物——王符與崔寔,他們極力主張加大法治力度,一方面反證了東漢晚期法治松弛之弊的存在,另一方面指向了“法”之地位應(yīng)被提高,在現(xiàn)實的刺激下已是迫切的時代課題;緊接而來的建安時期,因爭戰(zhàn)和統(tǒng)一的時代需要,尚嚴刑峻法成為時代主潮,也因之,在漢末社會批判思潮后期代表人物,如仲長統(tǒng)和荀悅那里,討論的重點已轉(zhuǎn)為是否復(fù)肉刑和德刑先后的問題。至此,“法”已非東漢晚期被呼吁給予重視的角色,而是已然占據(jù)了和儒并列的地位。
其二,“禮”之地位的被突顯,我們亦可從漢末社會批判思潮中尋其行跡。一則,漢末社會批判思潮的代表人物,如王符、徐干都注意到了“禮”的規(guī)范性,從思想的內(nèi)在邏輯看,因“禮”在規(guī)范性層面,與“法”有交叉相融處,因此成為儒家涵攝法家的思想資源;二則,針對東漢晚期大量名實相乖的社會流弊,漢末社會批判思潮代表人物著重探討了名實關(guān)系問題?!岸Y”因具有細致的規(guī)定而在可檢驗性層面與名家有交叉相融處,因此“禮“又成為儒家涵攝名家的思想資源。簡言之,“禮”之地位的突顯,正是儒家涵攝了法、名兩家的產(chǎn)物。
總之,通過細察漢末社會批判思潮這一環(huán)節(jié),對兩漢政治思想向魏晉過渡的線索,我們可形成合乎條理的脈絡(luò),并清晰看到“法”之地位是如何被提高和認可,以及禮是因何、又是如何從儒家政治思想中被突顯出來的。這兩者既同行又交錯,最終形成魏晉禮法之治的政治思想。西晉重要的政論家傅玄在其所著《傅子》中,從理論的高度闡發(fā)了禮法之治“立善防惡謂之禮,禁非立是謂之法?!斓爻蓺q也,先春而后秋;人君之治也,先禮而后刑?!雹佟度瞎湃貪h三國六朝文》,第 1730頁。董仲舒的賢良對策云:“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是故陽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養(yǎng)長為事;陰常居大冬,而積于空虛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王者承天意以從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猶陰之不可任以成歲也?!雹凇稘h書》,第 2502頁。對比二者,魏晉政治思想中,對法家思想的吸納與認可,以及對“禮”之地位的突顯一目了然。而在實際政治操作層面,禮法之治思想已被普遍接受,成為人們的慣常思維路徑,所以才有了本文開頭所言西晉朝議用“禮”、“法”兩個標(biāo)準裁量庾純之事。
[責(zé)任編輯:劉運興 ]
The Pivot of the Transition from“Taking Legalism i n the name of Confucianism”to“the Rule of Rite and Law”:Social Criticisms in the Late Han Dynasty
HAO Hong
(College of History,Dalian University,Dalian 116622,P.R.China)
The transition from“taking Legalism in the name of Confucianism”in Han Dynasty to“the rule of rite and law”in Wei-Jin Dynasty features two changes.The first is the rise of the status of“l(fā)aw”.The introduction of the issue,the political practices and its theoretical recognition are all closely associated with the social criticism in the late Han Dynasty.The second is the substantial increase in the importance attached to“rites”.As rite has the religious doctrine of Confucianism,the positiveness of Legalism and the testability of“Ming”(名 ),it serves as the common sources of the three schools.The social criticism in the late Han Dynasty also is pivotal to the fusion of the three schools embodied in rite.
“taking Legalism in the name of Confucianism”;“the rule of rite and law”;social criticisms;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name and the reality
20100610
遼寧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項目“漢末社會批判思潮研究”(批準號 2008JD04)。
郝虹,大連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副教授,歷史學(xué)博士 (大連 116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