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旭
(廈門大學(xué) 中文系,福建 廈門 361005)
先唐別集編撰、集名、著錄等問題的考察
胡 旭
(廈門大學(xué) 中文系,福建 廈門 361005)
先唐時期,別集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經(jīng)歷了較長的時間,直到西晉中期,別集編撰才進入名實相符的階段。先唐別集的集名最初相對單純,基本上都是在作家姓名后直接加上“集”字的方式,其中個別例外,只屬于非主流現(xiàn)象。明以降所編撰的先唐別集集名,多以字、號、官爵等題名,名稱不盡相同,卻有區(qū)別的意義。經(jīng)典分類的完善,經(jīng)歷了較長的過程,在“四分法”和“七分法”的交替使用中,別集在南朝梁代阮孝緒的《七錄》中正式被分為單獨一類,并因《隋書·經(jīng)籍志》的廣泛流傳而影響深遠。歷代官、私書目著錄的專門化,則提供了別集形成之后的一系列基本信息。
先唐別集;編撰;集名;著錄
先唐別集在編撰、分類、著錄、流傳、輯佚等方面,歷來不乏研究者。近年來有數(shù)篇論文,典型者如徐有富先生的《先唐別集考述》、張可禮先生的《別集述論》、胡大雷先生的《論先唐別集的編撰、編次及目錄書歸類的文學(xué)史意義》等,在相關(guān)討論上各有側(cè)重。諸位先生著墨較多處,本文從略;著墨較少或忽略處,本文詳論;觀點不同處,申明個人見解。亟獲相應(yīng)指正,庶幾利于先唐別集研究的深入。
何謂別集?按照一定的標準,將一個作者的全部或部分作品匯編在一起,這樣的作品集合,就是別集。個人作品的匯總意識,很早就出現(xiàn)了。《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云: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馬相如病甚,可往從悉取其書;若不然,后失之矣?!笔顾彝?,而相如已死,家無書。問其妻,對曰:“長卿固未嘗有書也。時時著書,人又取去,即空居。長卿未死時,為一卷書,曰有使者來求書,奏之。無他書。”[1]
不難看出,漢武帝已經(jīng)有了匯總司馬相如作品的想法。然而,司馬相如的時代,著書是一件辛苦的事,一篇文章就要用去大量的簡牘。司馬相如作品廣受歡迎,所以殺青后即為人取去,以致家無余書。即使?jié)h武帝想?yún)R總他的作品,也有一定的難度。漢武帝的這種想法,在別集形成的過程中,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漢成帝、漢哀帝在文化建設(shè)上也是頗有作為的君主,漢武帝的愿望,在他們統(tǒng)治時期成為現(xiàn)實?!稘h書·藝文志》云:
漢興,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迄孝武世,書缺簡脫,禮壞樂崩,圣上喟然而稱曰:“朕甚閔焉!”于是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至成帝時,以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nóng)求遺書于天下。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數(shù)術(shù),侍醫(yī)李柱國校方技。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會向卒,哀帝復(fù)使向子侍中奉車都尉歆卒父業(yè)。歆于是總?cè)簳嗥洹镀呗浴?,故有《輯略》,有《六藝略》,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術(shù)數(shù)略》,有《方技略》。今刪其要,以備篇籍。[2]
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有意識、大規(guī)模地整理書籍。劉向已經(jīng)將各種各樣的書籍分為六類,即六藝、諸子、詩賦、兵書、數(shù)術(shù)、方技,劉歆不僅完成了其父的未竟事業(yè),還對這種分類進行了理論總結(jié),這就是著名的《七略》。后來班固以劉歆《七略》為基礎(chǔ),寫成了《藝文志》。在劉、班諸人歸納的六類書籍中,《詩賦略》中的“屈原賦二十五篇”、“宋玉賦十六篇”、“司馬相如賦二十九篇”等作品集合,已接近于后來的別集。故姚振宗曰:“以余考之,(別集)亦始于劉中壘也。中壘《詩賦略》五篇,皆諸家賦集、詩歌集,固別集之權(quán)輿?!盵3]此言很有分寸,強調(diào)了《詩賦略》在別集形成過程中開創(chuàng)意義,但并未說其就是別集。《詩賦略》還只是一種初級的、籠統(tǒng)的文章分類,在文體的認識上還不夠明確。然毫無疑問,這是別集的最早雛形。
東漢前期是別集形成的重要階段。漢章帝在中國古代別集形成過程中的作用,頗值得關(guān)注?!逗鬂h書·馮衍傳》云:
(衍)居貧年老,卒于家。所著賦、誄、銘、說、《問交》、《德誥》、《慎情》、書記說、自序、官錄說、策五十篇,肅宗甚重其文。[4]
這里沒有提及別集編輯的問題,但是,強調(diào)漢章帝重視馮衍之文,并且從文體的角度詳細地列舉了馮衍之文的種類,相較于《詩賦略》,無疑又前進了一大步。漢章帝即位時,馮衍已去世,漢章帝因為愛好馮衍的文章,而有意識搜羅、匯集過馮衍的作品,這實為別集形成過程中十分關(guān)鍵的一步。下一則材料更能說明問題?!逗鬂h書·東平王蒼傳》云:
(建初八年)正月薨,詔告中傅,封上蒼自建武以來章奏及所作書、記、賦、頌、七言、別字、歌詩,并集覽焉。[5]
所謂“集覽”,當指將劉蒼的作品匯集起來,供漢章帝閱讀?!凹[”之“集”,當為動詞,乃匯聚之意,但其顯然開啟了名詞性質(zhì)的別集之“集”的概念之源。不少學(xué)者將此事看作中國古代別集編撰的正式開始,不無道理。漢章帝的愛好,對上層社會知識分子的影響是不容估量的。此后,別集漸次出現(xiàn)?!逗鬂h書·列女傳》云:
(班)昭年七十余卒,皇太后素服舉哀,使者監(jiān)護喪事。所著賦、頌、銘、誄、問、哀詞、書、論、上疏、遺令,凡十六篇。子婦丁氏為撰集之,又作《大家贊》。[6]
這個記載與上面的兩則記載,有了本質(zhì)的不同?!白毕噍^于“集覽”,無疑更進了一步,有了編輯之意。此后,編撰別集大約成為一種常態(tài),但應(yīng)局限于上層知識分子。甚至到了建安時期,也要借助當權(quán)者的支持。如建安七子去世后,曹丕感時傷事,在《與吳質(zhì)書》中云:“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7]之所以說此時別集不多,是因為此時的書寫工具和文字載體非一般人所能輕易獲得。由于此時適于書寫的高質(zhì)量紙還很少,帛很昂貴,普通文人寫作文字的主要載體依然是簡牘。簡牘制作不易,流通亦很麻煩,所以要編成一部別集,并使之流傳,對于普通人而言,并非易事?!督饦亲印肪硭摹读⒀浴吩疲骸爸T子興于戰(zhàn)國,文集盛于二漢,至家家有制,人人有集?!盵8]這顯然是一種想象和夸張的說法,忽略了別集發(fā)展過程中的實際情況。
東漢末年及三國時期,“撰集”的情況日漸增多,但所撰之“集”尚無一個約定俗成的概念?!端鍟そ?jīng)籍志》云:
別集之名,蓋漢東京之所創(chuàng)也。自靈均已降,屬文之士眾矣,然其志尚不同,風(fēng)流殊別。后之君子,欲觀其體勢,而見其心靈,故別聚焉,名之為集。辭人景慕,并自記載,以成書部。[9]1081
這只是一種推測,從東漢、三國時期的相關(guān)文獻來看,找不到當時有“別集”概念的任何蛛絲馬跡,因而《隋書·經(jīng)籍志》認為別集之名為東漢所創(chuàng)的觀點,并不能令人信服。故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內(nèi)篇·文集》云:“自東京以降,訖乎建安、黃初之間,文章繁矣。然范、陳二史,所次文士諸傳,識其文筆,皆云所著詩、賦、碑、箴、頌、誄若干篇,而不云文集若干卷,則文集之實已具,而文集之名猶未立也。自摯虞創(chuàng)為《文章流別》,學(xué)者便之,于是別聚古人之作,標為別集,則文集之名,實仿于晉代?!盵10]
章氏否定了《隋書·經(jīng)籍志》的觀點,進而提出,別集的概念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西晉時期。尤其值得關(guān)注的是,章氏認為,別集的概念是在總集出現(xiàn)之后,作為一個相對的概念出現(xiàn)的。那么,章氏的觀點是否科學(xué)呢?要解決這個問題,必須要弄清《文章流別集》的性質(zhì)。《隋書·經(jīng)籍志》云:
總集者,以建安之后,辭賦轉(zhuǎn)繁,眾家之集,日以滋廣,晉代摯虞苦覽者之勞倦,于是采摘孔翠,芟剪繁蕪,自詩賦下,各為條貫,合而編之,謂為《流別》。是后文集總鈔,作者繼軌,屬辭之士,以為覃奧,而取則焉。[9]1089-1090
此段記載,有若干值得關(guān)注之處:一、《文章流別集》是因為文學(xué)作品——尤其是辭賦——的大量出現(xiàn)才應(yīng)運而生的。二、《文章流別集》的出現(xiàn),是為了節(jié)省讀者的搜羅采摘之勞,而刻意將眾人之作匯聚在一起的,它無疑是有意識的總集編纂。三、《文章流別集》中的大量作品,是以作者來區(qū)分的,即自然地形成一部部別集。
顯然,就整體而言,《文章流別集》是一部大型總集,但其中單個作家的作品匯聚,又是別集。所謂“別”,就是區(qū)分的意思,既將此集與彼集區(qū)分開來。如果作家、作品的數(shù)量不多,區(qū)分是很容易的,不用過分地勞神費心。正因為有眾多作家的作品,所以區(qū)分就顯得非常必要。從這個角度來說,別集的概念的確是在總集出現(xiàn)之后而出現(xiàn)的。值得關(guān)注的是,曹丕令人編撰的建安七子文集,性質(zhì)與《文章流別集》幾乎完全一致,但卻沒有明確的取以別之的意識,這也是別集概念在西晉時期始得以明確的一個證據(jù)。
從有編撰別集的想法,到編撰別集的行為,到別集文本的真正出現(xiàn),再到別集概念的出現(xiàn),經(jīng)歷了比較漫長的時間。到了西晉中期,以摯虞《文章流別集》的出現(xiàn)為標志,別集始進入名實相符的階段。當別集編纂變得容易且形成風(fēng)尚的時候,整理前人別集,是自然而然的事。先秦、兩漢、三國時期的一百七十余部別集,大多是西晉到南朝齊梁時期重新編撰的。
別集編撰之初,應(yīng)當是有集名的?!端囄念惥邸肪砦迨濉峨s文部一·集序》云:“魏陳王曹植《文章序》曰:‘余少而好賦,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雖觸類而作,然蕪穢者眾,故刪定別撰為《前録》七十八篇?!盵11]又如《三國志·吳書·薛綜傳》云:“凡所著詩、賦、難、論數(shù)萬言,名曰《私載》?!盵12]
毫無疑問,曹植將自己的別集題名為《前錄》,薛綜將自己的別集題名為《私載》,兩者都是別集進行個性化題名的較早嘗試。但這種題名都很隨機,甚至不雅馴,似乎不很得到主流文化圈的關(guān)注。因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別集題名相對單純,基本上都是在作家姓名后直接加上“集”字的方式,如《宋玉集》、《張衡集》、《潘岳集》、《謝靈運集》等。真正打破這個局面,并為后代學(xué)者廣泛認可的,是南朝齊代的張融。《南齊書·張融傳》云:
融自名集為《玉?!?,司徒褚淵問《玉?!访?,融答:“玉以比德,海崇上善?!蔽募瘮?shù)十卷,行于世。[13]
張融給自己的集子取名《玉海》,著眼于某種意義,集名中融進了自己的道德取向和精神追求。他后來還給自己另外的兩部集子題名為《大澤集》、《金波集》,都是別有含義的。雖然張融在別集個性化題名方面廣為人知,但在隨后的漫長時間里,卻并沒有多少繼承者。到了趙宋時期,始蔚為風(fēng)氣,舉凡《伐檀集》(黃庶撰)、《丹淵集》(文與可撰)、《東堂集》(毛滂撰),無不與《玉海集》的題名方式大有淵源。
張融之后,另一個在別集題名上打破常規(guī)的,是梁代的王筠。《南史·王筠傳》云:
筠自撰其文章,以一官為一集。自洗馬、中書、中庶、吏部、左佐、臨海、太府各十卷,尚書三十卷,凡一百卷。行于世。[14]
王筠創(chuàng)作甚豐,每任一官,皆有一集,遂以官名為集名。《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先唐諸集時,每于集前加職銜,如“晉東陽太守《袁宏集》”,大約此時習(xí)見的集名題寫方式為:朝代+職銜+姓名+集,即《晉東陽太守袁宏集》。這種“蓋棺論定”式的題寫集名方式,顯然沒有為后代全面繼承,但集名用職銜在唐以降別集中屢見不鮮。
張融和王筠的別集題名方式,在整個先唐時期,并沒有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然開創(chuàng)之功,是不可忽視的。
有一些先唐別集,集名與先唐其他別集的題名方式有異。如南朝齊代的禇淵之集,按當時習(xí)慣,當題為《禇淵集》,但《隋書·經(jīng)籍志》中卻題為《禇彥回集》,這是唐人著錄此集時避唐高祖李淵之諱而改動的,所以《舊唐書·經(jīng)籍志》和《新唐書·藝文志》在著錄此集時,將其恢復(fù)原貌《禇淵集》。又如《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東漢《王隆集》,但在《舊唐書·經(jīng)籍志》和《新唐書·藝文志》中卻著錄為《王文山集》,這是因為前者成書時,尚無唐玄宗李隆基,故無須避諱,而后二者顯然是避李隆基諱。那么《兩唐志》為什么為李隆基避諱,卻不為李淵避諱呢?這是撰者的水平欠缺?!杜f唐書·經(jīng)籍志》源于唐毋煚《古今書錄》,《古今書錄》實際上是《群書四部錄》的簡編本。《群書四部錄》修成于唐開元九年,避李隆基諱是理所當然之事?!杜f唐志》成于五代,無須避唐諱,所以著錄時應(yīng)恢復(fù)原來的集名《王隆集》?!缎绿浦尽反藯l大約照錄《舊唐志》,沿襲了這個失誤。避諱所導(dǎo)致以作者之字為集名的做法,本是偶然的行為,但對后代集名的影響亦不容小覷,肇始了文人以字、號為集名的風(fēng)氣——后人整理前人別集時,尤其喜歡這種題名方式,諸如《王仲宣集》(王粲撰)、《陸士衡集》(陸機撰)、《李太白集》(李白撰),無不導(dǎo)源于此。
先唐別集在遞相著錄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不少明顯的誤訛。避諱是導(dǎo)致誤訛的一大原因。除了前面所舉的《禇淵集》、《王隆集》外,其他如《江智淵集》、《丘淵之集》、《韓顯宗集》等,都因避諱而被改變集名,后代學(xué)者如不能明辨,則誤以為實有其人,遞相傳錄,貽害后學(xué)。字形相似導(dǎo)致的誤訛,也不鮮見。如三國魏別集中,《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有《應(yīng)璩集》,《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沒著錄《應(yīng)璩集》,卻著錄《應(yīng)瑗集》,二集時代相同,卷數(shù)一致,當有一誤。故逯欽立先生辨誤云:“瑗乃璩之訛。”[15]468這樣的情況很多,如《何禎集》為《何楨集》之誤、《阮沖集》為《阮種集》之誤、《王祜集》為《王佑集》之誤、《劉訏集》為《劉許集》之誤、《阮循集》為《阮脩集》之誤等,數(shù)量甚多。還有一些特殊情況導(dǎo)致的誤訛,難以類分。如《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夏靖集》,《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著錄《夏侯靖集》,時代相同,卷數(shù)一致,當有一誤??贾T史籍,兩晉時期,無夏侯靖?!段酿^詞林》卷一百五十六有陸機《贈武昌太守夏少明詩》(六章),卷一百五十七有夏靖《答陸士衡詩》。逯欽立先生據(jù)此推斷隋志之“夏靖”與《文館詞林》之“夏靖”為同一人的結(jié)論,[15]693故《夏侯靖集》為《夏靖集》之訛是可以斷定的。此外,如《范宣集》為《范堅集》之訛、王筠《左右集》為《左佐集》之訛,都各有特殊的原因。這樣的錯訛,貽誤后世甚多,導(dǎo)致一些學(xué)者不得不作出辨正與澄清。
先唐別集在明代之前,已大量亡佚。明、清學(xué)者做了大量的輯佚、整理工作,集名也與先唐時期頗有不同。作家姓名后直接加上“集”字的題名方式,已被全面摒棄。常見的是以字、號題名,以官爵題名。這種變化的主要原因可能在兩個方面:一是特意要與此前——特別是先唐時期——的別集集名作出區(qū)分,以示重編之意。二是符合宋以來別集的題名習(xí)慣。明以降所編撰的先唐別集集名,門類繁多,如《諸葛亮集》在明后整理本中,就有十數(shù)個不同集名。其他如曹植、陶弘景、庾信等,集名亦多達五六種以上。這些集名都是流傳過程中,先后整理的重要標志,雖然略顯紛繁,卻有區(qū)別的意義。
別集漸多后,很自然地出現(xiàn)了分類與著錄的問題。最早對別集進行著錄的,當為西晉荀勗的《中經(jīng)新簿》?!端鍟そ?jīng)籍志》云:
魏氏代漢,采掇遺亡,藏在祕書中、外三閣,魏祕書郎鄭默始制《中經(jīng)》,祕書監(jiān)荀勗又因《中經(jīng)》,更著《新簿》,分為四部,總括群書。一曰甲部,紀六藝及小學(xué)等書。二曰乙部,有古諸子家、近世子家、兵書、兵家、術(shù)數(shù)。三曰丙部,有史記、舊事、皇覽簿、雜事。四曰丁部,有詩賦、圖贊、汲冢書。大凡四部,合二萬九千九百四十五卷。但錄題及言,盛以縹囊,書用緗素。至于作者之意,無所論辯?;輵阎畞y,京華蕩覆,渠閣文籍,靡有孑遺。[9]906
鄭默對書籍分類標準,已難盡知,但由于荀勗的分類標準是在鄭默的基礎(chǔ)上更進一步,二者淵源不難想見。然荀勗雖然粗略地分出了甲、乙、丙、丁四部,但就丁部而言,范圍依然過大,與后代的集部并不完全吻合。其中最大的問題,是將汲冢書置于其中。汲冢書出土于太康初,包括經(jīng)、子、史類書籍。雖然如此,《中經(jīng)新簿》的貢獻依然是很大的,它有意識地將別集置于一個專門的領(lǐng)域,離完全獨立只有一步之遙。
但是,這一步之遙,走得卻非常辛苦。東晉初,著作郎李充整理國家所存書籍時,僅得三千零十四卷,與西晉時期相比,存留僅十之一二,以致無須再進行四部分類,而直接以甲、乙次之。如此直至百余年后的劉宋元嘉時期,書籍積累到六萬多卷時,謝靈運制《四部書目》,復(fù)以四部次之。劉宋末年,王儉撰《四部書目錄》,大約當時書籍增加很多,必須重編目錄加以區(qū)分。這兩部書目應(yīng)當有一定的淵源,但關(guān)于其具體分類,卻無從得知。值得注意的是,王儉還編了一部《今書七志》,以《經(jīng)典志》、《諸子志》、《文翰志》、《軍書志》、《陰陽志》、《術(shù)藝志》、《圖譜志》來區(qū)分當代書籍。王儉對經(jīng)典書籍和當代書籍的不同區(qū)分,表現(xiàn)出他在四分法和七分法選擇上的矛盾心理。這種心理在齊梁時期廣泛存在而莫衷一是,如齊永明中,秘書丞王亮、秘書監(jiān)謝朏編制國家書目,又一次用了四分法,題名《四部書目》。梁天監(jiān)中,任昉、殷鈞撰《四部書目錄》,劉遵撰《梁東宮四部目錄》,劉孝標撰《梁文德殿四部目錄》,皆用四分法。看起來四分法似乎有取代七分法的趨勢,然而隨后卻出現(xiàn)了影響甚大的阮孝緒《七錄》??陀^而言,《七錄》是對王儉《今書七志》的某種改造,這里不想探討它在中國目錄學(xué)史上的意義,只強調(diào)一點,即《七錄》正式明確將別集歸為單獨一類,謂之《文集錄》。就現(xiàn)有文獻而言,這是將文集專門歸類的最早記載。隨后,無論書籍分類標準如何變化,別集成為單獨一類,卻再也沒有變過。
由于上述諸目錄皆已亡佚,我們已難盡知先唐別集在其中的著錄情況?,F(xiàn)存最早系統(tǒng)著錄先唐別集的書目,是《隋書·經(jīng)籍志》。從著錄的具體情況來看,態(tài)度是客觀、嚴謹?shù)?,它不僅著錄了唐初所能見到的先唐別集,還對照梁代的其他目錄學(xué)著作,指出先唐別集在梁代的實際著錄及在唐初的存佚狀況?!端鍟そ?jīng)籍志》對先唐別集的著錄,比較系統(tǒng),且基本以經(jīng)眼為基礎(chǔ),集名、卷數(shù)等多來自第一手資料,故權(quán)威性是不容置疑的。
從梁末到唐初,戰(zhàn)亂頻仍,兵燹水火,導(dǎo)致書籍損毀慘重。如梁元帝時期,江陵一地藏書約七萬卷,周師入郢,盡數(shù)焚之。又如唐初消滅王世充政權(quán)后,盡收古籍,以船載之,溯河而上,行經(jīng)底柱時,舟覆漂沒,所存十不一二。其他方面的損毀,不計其數(shù)。《隋書·經(jīng)籍志》編纂時,號稱書籍總數(shù)一萬四千多部,八萬九千余卷,但重復(fù)極多,實際只有五萬八千一百五十二卷。所以《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的別集數(shù)量,與先唐別集實際數(shù)量相比,顯然有很大的差距。
唐開元七年,唐玄宗下詔,令公卿士庶之家,所有異書,官借繕寫。因此征集了大量書籍。九年,命殷踐猷、王愜、韋述、余欽、毋煚、劉彥眞、王灣、劉仲等重修成《群書四部錄》二百卷。后毋煚又略為四十卷,名為《古今書錄》,大凡五萬一千八百五十二卷。在這次廣征天下典籍的過程中,《隋書·經(jīng)籍志》中未曾著錄或雖著錄但亡佚較多的一些先唐別集又得面世,被《群書四部錄》和《古今書錄》重新著錄。因為《舊唐書·經(jīng)籍志》實際上就來源于《古今書錄》,所以它對先唐別集的著錄,與《隋書·經(jīng)籍志》對先唐別集的著錄,存在著入錄與否及卷數(shù)不一等方面差異。
《新唐書·藝文志》是著錄先唐別集的又一部重要史志,但它并未明確交代著錄來源。而且,唐中后期戰(zhàn)亂對書籍的損毀,也相當嚴重:
安祿山之亂,尺簡不藏,元載為相,奏以千錢購書一卷,又命拾遺苗發(fā)等使江淮括訪。至文宗時,鄭覃侍講,進言經(jīng)籍未備,因詔祕閣搜采,于是四庫之書復(fù)完,分藏于十二庫。黃巢之亂,存者蓋尠。昭宗播遷,京城制置使孫惟晟斂書本軍,寓敎坊于祕閣,有詔還其書,命監(jiān)察御史韋昌范等諸道求購,及徙洛陽,蕩然無遺矣。[16]
按照這個說法,唐末書籍所存無多,先唐別集也不例外。《舊唐書·經(jīng)籍志》之所以抄錄毋煚《古今書錄》,大約也是當時資料匱乏之故。這種局面在北宋前期修《新唐書·藝文志》時有多少改變,難以盡知。與《舊唐書·經(jīng)籍志》相比,《新唐書·藝文志》著錄先唐別集時,除了像《隋書·經(jīng)籍志》那樣將帝王、諸侯王分置各朝外,編次相同之處較多,這不免令人懷疑二書在別集著錄上的淵源。另一個疑點是,較《新唐書·藝文志》編撰較早的《崇文總目》,在先唐別集的著錄方面,卷數(shù)亦與它有相當?shù)牟町悺5虼藨岩伞缎绿茣に囄闹尽芬欢ㄊ浅洝杜f唐書·經(jīng)籍志》,目前依據(jù)還遠遠不夠。畢竟,北宋前期有一系列崇文政策,在書籍搜集上卓有成效,在編制《崇文總目》時,官藏典籍已達三萬余卷?!缎绿茣に囄闹尽返木幾?,尚在其后,應(yīng)有較為充分的資料基礎(chǔ)。
《新唐書》之后,全面著錄先唐別集的,是南宋初年鄭樵所作的《通志·藝文略》和明代末年焦竑所作的《國史經(jīng)籍志》。我們不敢斷定《新唐書·藝文志》抄錄《舊唐書·經(jīng)籍志》,但基本可以斷定《通志·藝文略》抄錄《隋書·經(jīng)籍志》,只在少數(shù)別集的著錄上參考《兩唐志》和其他典籍。之所以下這個結(jié)論,是因為靖康之亂實際上是存世書籍的又一場浩劫?!端问贰に囄闹尽肥黾按耸率略疲?/p>
當時之目為部六千七百有五,為卷七萬三千八百七十有七焉。迨夫靖康之難,而宣和館閣之儲,蕩然靡遺。[17]
雖然南宋政權(quán)采取搜訪遺闋,廣征典籍的政策,但在初期那種國破家亡、民生凋敝的艱危時局中,這個政策的實際效果,是令人懷疑的。鄭樵一生,正處在兩宋之交,《通志》的編撰又在晚年,即南宋初期,正是書籍喪亡元氣大傷的時候,加上他本人一生不仕,僻居鄉(xiāng)隅,未必有機會觀朝廷諸閣之書。如果以個人或地方所藏,來著錄天下典籍,此乃不可思議之事。因而,他如果不借助史志目錄及大型官修書目,《通志·藝文略》是很難完成的。
《國史經(jīng)籍志》對先唐別集的著錄,絕大多數(shù)是抄錄《通志·藝文略》,少量抄錄《舊唐書·經(jīng)籍志》和《新唐書·藝文志》,似乎基本不參考《隋書·經(jīng)籍志》。在抄錄《通志·藝文略》的時候,缺乏足夠的辨正,甚至把其中的錯誤也一并抄錄下來。焦竑著錄先唐別集的不足,一是不注重第一手資料,二是不注意考辨是非。對此,《四庫總目提要》云:“顧其書叢抄舊目,無所考核。不論存亡,率爾濫載。古來目錄,惟是書最不足憑。世以竑負博物之名,莫之敢詰,往往貽誤后生。其譎詞炫世,又甚于楊慎之《丹鉛錄》矣?!迸u雖然嚴厲,卻為中的之語。
除了上述這些史志以外,一些官、私書目,也著錄了部分先唐別集。最值得一提的,是長期在日本流傳的《日本國見在書目》。此書為日本學(xué)者藤原佐世于寬平年間(889—897)奉敕編纂,正處在《隋書·經(jīng)籍志》與《舊唐書·經(jīng)籍志》之間,其文獻價值之高,不言而喻。此書著錄先唐別集,與《隋志》、《兩唐志》相較,無論是集名與卷數(shù),都頗有差別。目前還不能證明《日本國見在書目》和《兩唐志》在著錄的先唐別集上,哪一個更準確,但此書非同一般的參考意義,則是不容置疑的。
南宋時期的若干私人書目,如晁公武的《郡齋讀書志》、尤袤的《遂初堂書目》、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等,著錄一定數(shù)量的先唐別集。但這個數(shù)量與《隋志》、《兩唐志》等著錄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到兩宋之交,先唐別集的亡佚到了非常嚴重的程度,除了曹植、陶潛等一些大家、名家之外,中小作家之集大多不見著錄。明人在先唐文獻輯佚方面所做的努力,是眾所周知的,其中自然也包括先唐別集。薛應(yīng)旂、汪士賢、張燮、張溥等為代表的明代學(xué)者,對先唐別集的輯佚,做了許多卓有成效的工作。與此相應(yīng)的,是一大批書目的涌現(xiàn),從中可以大致發(fā)現(xiàn)先唐別集的源流。清代學(xué)者沿著這個方向,進一步拓展、完善了明人的工作。先唐部分別集的輯佚、整理、保存、流傳等情況,大多是這些書目記載下來的。
分類的明確,進一步規(guī)范了別集的體例,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別集的地位。著錄的專門化,則提供了別集形成之后的一系列基本信息。
先唐別集距今時間較久,亡佚甚多,流傳復(fù)雜,版本繁多,古今學(xué)者對其認識,與實際情況往往產(chǎn)生偏差,因此而導(dǎo)致不準確甚至錯誤的認識、判斷,是難免的,但也應(yīng)該逐步、盡量地予以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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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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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旭(1969-),男,江蘇泗陽人,文學(xué)博士,廈門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主要從事漢唐文學(xué)、文獻研究。
2011-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