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層建置城市建設的傳承與變遷
——晚清縣級城市的維修與改擴建

馬天卓

基層建置城市建設的傳承與變遷
——晚清縣級城市的維修與改擴建

馬天卓

維持城市正常運轉的維修及推進城市發(fā)展的改擴建,是晚清城市建設的主要內容。中國社會開始啟動從農業(yè)文明向工業(yè)文明的轉型,同時清王朝的統(tǒng)治在嚴重的內外壓力下走向崩潰,使晚清縣級城市的維修和改擴建制度與實踐,在多元勢力引領下,保存舊機制同時逐步引入新機制,維持了絕大多數(shù)縣級城市繼續(xù)正常運轉,又部分地開始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近代化。至清末新政進行正式體制改革后,縣級城市改擴建全面歸于西方近代模式,并逐步取代維修成為城市建設的最重要內容,對促進縣級城市自身和整個城市體系向工業(yè)文明開始轉型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清代;縣級城市;城市建設

城市維修和改擴建是晚清城市建設最為主要的內容。這一時期戰(zhàn)爭和自然災害頻繁發(fā)生,給城市造成嚴重破壞,大規(guī)模維修活動時有進行,同時城市物質空間日常磨損也需要修補;城市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和轉型,非常因素如自然災害、戰(zhàn)爭與社會風潮壓力,和君主的“巡”、“狩”活動,則都在推進城市改擴建開展。近代大變局中,城市建設開始由被動轉向主動,逐步在制度和實踐的各方面向工業(yè)文明時代轉型,至清末改擴建開始取代維修,成為城市建設的最主要內容。研究晚清城市維修與改擴建的規(guī)章制度、實際運行和其中的經(jīng)驗教訓,對探討如何在轉折時代,通過城市建設維持其正常運轉和持續(xù)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

現(xiàn)有對晚清城市維修與改擴建的研究,主要集中于首都、省會和重要府城等高建置等級城市 (包括府、直隸州和直隸廳),及個別重要縣城如上海、廈門、夏口 (漢口)、無錫等,而對位于清代建置城市體系基層的整個縣級城市群體 (包括散州、散廳和縣),則缺乏專門性研究,從而對晚清城市維修和改擴建的發(fā)展方向和最高水平有比較深入的考察,但對多數(shù)一般城市普遍性維修和改擴建法規(guī)體制和運作實況則缺乏足夠探討,因而本文嘗試就這一問題進行研究,以就教于方家。

一、城市建設法規(guī)的確立與運行

清代各階段城市建設法規(guī)隨時局變化,呈現(xiàn)出鮮明的階段性特征：清代前中期中央集權程度和效率都極高,朝廷所頒布的《會典》中有關城市建設的法規(guī)成為全國性通例,其中確定的城池、各種官方和公共城市建筑 (包括官衙、倉儲、官方文教機構和官方祭祀等)維修和改擴建過程中經(jīng)費來源及開支、建筑形制指標、保養(yǎng)年限、負責官員等方面詳細規(guī)定①[清 ]伊桑阿等修纂：《大清會典 (康熙朝)》卷一百三十一至一百三十二《工部》,康熙二十九年刻本;[清 ]允祿等修纂：《大清會典 (雍正朝)》卷一百九十七至一百九十八《工部》;卷二百十九至二百二十《盛京工部》,雍正十年刻本;[清 ]托津等修纂：《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嘉慶朝)》卷六百六十三至六百七十四《工部》,嘉慶十七年刻本;[清 ]昆崗等修纂：《欽定大清會典事例 (光緒朝)》卷八百六十七至八百八十八《工部》,卷九百五十八至九百六十二《盛京工部》,光緒二十五年刻本。,在全國范圍內大多得到較好的貫徹。地方性法規(guī)固然存在,但都是作為朝廷制度的因地制宜性補充。晚清以降,隨著外國勢力的滲透不斷加劇及地方實力派和民間紳商力量迅速崛起,清廷權威日漸衰落,政局多元化態(tài)勢日益明顯。與之相對應,城市建設法規(guī)也因而出現(xiàn)多元化態(tài)勢,西方近代城市建設規(guī)則首先在租界等外國勢力享有特權的城市街區(qū)出現(xiàn),逐步開始被中國地方官紳所吸收,到清末新政期間正式通過朝廷法令認定而確立,使中國城市建設法規(guī)由被動向主動逐步啟動近代化。

鴉片戰(zhàn)爭以后,近代西方城市建設制度、機構、模式和內容首先在通商口岸出現(xiàn),由租界等外國勢力享有特權街區(qū)的改擴建逐步推出,雖因開埠城市和外國勢力不同,各處具體主管機構、建筑樣式等存在差別,但其設置專門城市建設機構,由之整體規(guī)劃新建及改擴建城區(qū),再通過招標吸收房地產(chǎn)商進行施工的做法基本一致①呂俊華、彼羅、張杰：《中國現(xiàn)代城市住宅：1840-2000》,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 25-44頁。,這對晚清中國官紳改擴建城市時具體方法顯著向近代化轉變,起了直接示范作用。

甲午前,一般性縣城改擴建制度的近代化轉變,主要來自開埠縣城地方官紳對租界等外國特權街區(qū)有關制度的逐步部分吸收。這種吸收雖具有相當?shù)谋粍有院筒煌暾?但開始了結合本國實際的最初行動,如上海租界中城市規(guī)劃和建設模式,首先直接影響華界,作為“文明世界”的刺激直接觸動中國官紳,在經(jīng)過一些結合中國傳統(tǒng)的改進 (建筑形式、招標和包租手段)后逐步采用,又通過官紳民流動向外地城市傳播。②賈彩彥：《近代上海城市土地管理思想(1843-1949)》,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四章“租界刺激與學者探討影響下華界政策思想的變革”;第五章“近代上海城市土地管理思想的總考察”。雖然租界當局制定有全面完備的制度,但華界官紳對其的吸收普遍只是緩慢逐步進行,從而出現(xiàn)了全套舊制度和一些新條款同時并行的狀態(tài),是制度轉型的一個特殊過渡階段。

晚清地方勢力崛起,也對城市維修和改擴建機構與制度變動發(fā)揮了顯著作用。胡林翼就任湖北巡撫后,特地在善后局設置專門的人員和經(jīng)費,來進行城市維修和改擴建,成為湘淮軍集團實際主持城市建設的開端。③[民國 ]張仲炘修,楊承禧等纂：《湖北通志》卷二十六《廨署》,民國十年刻本。此后,這一體制在其勢力所達到的地區(qū)推廣,并被戰(zhàn)區(qū)外官紳接受,成為全國性普遍狀態(tài)。此前朝廷所頒布的地方主管官員向紳士“倡捐”,由官員主持籌劃紳士具體負責的制度,仍繼續(xù)有效,而善后局咸同戰(zhàn)爭結束后長期保留,成為官紳組織籌劃城市建設的專門媒介機構。

以湘淮軍集團為代表的晚清地方勢力,在進行咸同大亂后城市維修及洋務運動期間城市改擴建時,也創(chuàng)立了頗具“中體西用”過渡性的制度。雖因派系和個人不同在具體內容上有差別,但其共同特征卻集中表現(xiàn)在三方面：首先是高度重視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將文廟、學宮、書院、義學、考棚,及關廟、城隍廟等祀典內祠廟的重建,放在城市維修最先位置上,并大力新建祠廟“旌功”和“昭忠”,一般寺觀也積極重建,對與儒家遠離的意識形態(tài) (伊斯蘭教等)則大加排斥,從上海到新疆無不如此;其次是在城市維修和擴建中,于少數(shù)開埠城市引進近代西方的一些物質層面建筑樣式,如“洋務”官衙、工廠、學校、醫(yī)院、要塞等,部分戰(zhàn)爭影響嚴重的一般縣城,也進行城防空間構建改良;最后是借城市建設擴大本集團的影響,在勢力達到之處為本集團名人大建祠廟等紀念建筑,同時也將湖南、安徽等其發(fā)祥之地的建筑文化大力推廣。

在“中”、“西”雜糅的制度性矛盾中,洋務運動根本上顯然是更偏向“中體”,建置地位低下的縣城中更是如此。東南地區(qū)戰(zhàn)爭破壞最嚴重的安徽省在縣城維修時,意識形態(tài)建筑重建全都放在官署之前④[清 ]沈葆楨等修,何培基等纂：《安徽通志》卷三十七至三十八《衙署》;卷八十八至卷九十一《學宮》;卷九十二《書院》;卷九十三《試院附考棚》,光緒三年刻本。;沒有經(jīng)過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的直隸、山西、山東等省,絕大部分縣城戰(zhàn)后擴建中,湘淮軍督撫做到的突出之處只有濫建祠廟一端,連開埠 (煙臺港所在的福山縣等)和工礦業(yè) (山西煤礦城市群等)縣城也少有來自官方的主動近代化改擴建⑤[清 ]李鴻章等修,黃彭年等纂：《畿輔通志》卷一百三十至一百三十二《祠宇》;光緒十年刻本;[清 ]曾國荃等修,王軒等纂：《山西通志》卷七十二至七十四《祠祀》,光緒十八年刻本;[清 ]楊士驤等修,孫葆田等纂,[民國 ]張英麟等校：《山東通志》,光緒三十二年稿,卷三十八《建置》,民國四年鉛印本。;甚至開埠縣城如安徽蕪湖縣也是戰(zhàn)后維修過程中實行開埠,才被動地調整建設政策,而湖北夏口廳(漢口)則在開埠后長期仍按舊規(guī)則維修,直到張之洞督鄂后城市改擴建才開始出現(xiàn)近代轉型⑥[清 ]沈葆楨等修,何培基等纂：《安徽通志》卷三十八,光緒三年刻本;[民國 ]張仲炘修,楊承禧等纂：《湖北通志》卷二十六《廨署》;卷五十三至五十四《新政》,民國十年刻本。。這種傾向,使近代之初中國絕大部分縣城都不同程度失去了乘又一次城市建設高潮實現(xiàn)跨越的良機。

洋務運動所引進的近代西方城市建設制度,“西用”最突出的是對軍事工程建設在建筑層面開始全面吸收,其中尤以北洋大臣李鴻章主持修建的北洋海防體系為最高水平。各處港口和海防工事全部采用西法規(guī)劃設計建造,構建出較強的區(qū)域防御體系。①王家儉：《李鴻章與北洋艦隊》第六章“軍港與基地的建設”,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年;姜鳴：《龍旗飄揚的艦隊——中國近代海軍興衰史》第五章第三節(jié)“兩大海軍基地”,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年。但按“中體西用”基本思路,城市軍事建筑建設制度只實現(xiàn)了物質空間構造上的改革,而決策、施工、管理、維護等方面仍繼續(xù)采用舊制度,改革的嚴重不徹底對甲午戰(zhàn)敗埋下了嚴重隱患,也為此后城市建設制度的全面改革提供了直接教訓。

晚清“紳權”的日盛,在城市建設活動中全面進入高潮,是在咸同大亂期間城市應急維修和擴建過程中。之后在全國范圍內,廣泛出現(xiàn)紳士脫離官府指揮直接主持城池維修,或紳士成為城池維修主導者,官員僅起輔助作用的情況?！凹潤唷睌U張也對制度造成影響,如江津縣光緒朝確定,城池“由十二都按段擔任培修,刊字于石,遇有塌壞,即諭令該都籌款修復”②[民國 ]聶述文等修,劉澤嘉等纂：《江津縣志》卷二《城池》,民國十三年刻本。,通過地方法規(guī)形式,將紳士修建城池的權利和責任都作了明確規(guī)定。

直到清末新政期間,才通過朝廷法令正式將政府規(guī)劃、招商承辦的近代城市建設制度確立下來,結束了新舊制度并行的局面。又進行大幅度官制改革,城市建設改由新政衙門中的實業(yè)機構設置專門科室來主持和管理。但事實上絕大多數(shù)一般縣城還來不及設置有關機構,清王朝即已覆滅,這期間主要采用官紳直接接觸、“勸捐”、謀議和實施修城的流程,一些新式學堂建筑學畢業(yè)的紳士發(fā)揮的作用尤為突出。為了盡快推進“新政”,又出臺了“寺產(chǎn)興學”等針對某方面具體問題的城市改擴建制度。

地方官員和紳商積極推行關于城市改擴建的“新政”,成就最突出的,如東三省總督徐世昌在各省民政司下成立營繕局,大量起用新式學堂和留學歸國的專業(yè)城市規(guī)劃和建筑人員,以政府規(guī)劃、招商承辦作為城市改擴建的基本模式,建筑內容、形式和程序也都全面更新③[民國 ]金毓黻修,王樹楠、吳廷燮等纂：《奉天通志》卷八十七《城堡》,民國二十三年鉛印本;[清 ]徐世昌撰：《東三省政略》,民政,吉林省、黑龍江省,宣統(tǒng)三年鉛印本。;在民間產(chǎn)業(yè)資本力量強大的無錫,以榮氏集團為代表的商紳,不僅積極參與縣城投標包建活動,而且還力圖對擴建城區(qū)規(guī)劃也發(fā)生影響,將自己的城市擴建整體詳細規(guī)劃提交給地方官員和立法機構,并在報紙等公共媒體上發(fā)表。④江蘇省政協(xié)文史編輯部、無錫市政協(xié)文史編輯部、無錫市建設委員會：《無錫城市建設》上編 (即《江蘇文史資料》92輯,及《無錫文史資料》32輯),無錫市錫梁印刷廠照排,無錫市松鶴印刷廠 1995年印刷。在朝廷對地方和民間日益失控的狀態(tài)下,地方官員和紳商仍能積極推行其城市建設制度改革法令,在清末最終實現(xiàn)了完整的城市建設制度近代化。

晚清城市建設制度在外力壓迫下的近代化,經(jīng)歷了由被動向主動、由部分向全面的過程,多元政局下日益衰微的朝廷長期反應遲鈍,地方勢力和民間紳商成為制度轉型的實際推動者,但其措施也顯然跟不上時代步伐,嚴重影響了近代中國城市的發(fā)展和轉型。位于清代建置城市體系基層的縣城,除少數(shù)近代經(jīng)濟發(fā)達和戰(zhàn)略地位重要者外,普遍受到的消極影響較高建置等級城市更大,造成其近代化歷程更為艱難。

二、縣級城市維修和改擴建的實踐及其特點

晚清 70年中,縣級城市維修和改擴建活動在危機與機遇并存的背景下繼續(xù)勉力而行,亂世中多數(shù)時間絕大部分縣城得以正常運轉,并逐步不同程度啟動近代化開端?？h城城市建設在外力壓迫下,由被動轉向主動地推進近代化轉型,改擴建取代維修成為最主要內容;縣城維修和改擴建效率,隨王朝周期性衰落而持續(xù)下滑;王朝衰亡過程中政局多元化不斷加劇,地方和民間力量在縣城維修及改擴建活動中作用日益突出,是這一時期縣城維修和改擴建的主要特點。

晚清縣城維修和改擴建實踐,經(jīng)歷了近代之初舊軌道上繼續(xù)運行以應對日常使用和突發(fā)事變,同時近代西方城市建設模式也開始傳播;洋務運動期間大規(guī)模維修咸同大亂中受損的城市,并本著“中體西用”思想,開始逐步在部分城市的建筑建設中采用近代形態(tài);經(jīng)過甲午、戊戌、庚子接連劇變的刺激,在清末新政時期,城市建設開始全面采用西法,引導改擴建代替維修成為最主要內容。洋務運動和清末新政期間,縣城建設出現(xiàn)兩次高潮,前一次維修了大量咸同大亂期間遭到嚴重破壞的城市,并促進部分縣城通過改擴建開始向近代轉型;后一次則是包括縣城在內的中國建置城市建設全面開始走向近代化的開端。

洋務運動期間維修咸同大亂城市破壞成果突出,全國范圍內從江南到新疆的殘破狀態(tài),到光緒中葉出現(xiàn)明顯轉變?！爸畜w西用”式的城市改擴建,最突出的是軍事工程建設,此外其他方面也有一定進步。如臺灣首任巡撫劉銘傳在任期間,對軍事、外事、交通、工礦業(yè)、教育、醫(yī)療、郵電等各方面“洋務”,都在城市改擴建中積極推行,不僅省會、府城和基隆廳、鳳山縣、澎湖廳等沿海重要縣城如此,而且在內陸嘉義、彰化、新竹等縣也大力實施,取得了顯著效果。①[民國 ]連橫著：《臺灣通史》卷四《獨立紀》;卷十一《教育志》;卷十三《軍備志》;卷十六《城池志》;卷十八《榷賣志》;卷十九《郵傳志》;卷二十五《商務志》;卷二十六《工藝志》,民國七年鉛印本。但其實施同樣也集中于建筑空間而少有活動層面的改革,且繼任巡撫邵友濂一到任即“新政皆廢”,表明這一改革仍有相當?shù)牟粡氐缀筒环€(wěn)固性。

在縣城城市建設實踐中開始全面啟動近代化,是清末新政的內容之一。不僅是城市建設的具體模式和內容的轉變進入了全方位階段,而且在建設的思想方面也開始出現(xiàn)顯著改變,通過有計劃主動改擴建,以引導城市發(fā)展和防患于未然的行為,日漸流行起來。開埠和近代工商業(yè)縣城中,朝廷、督撫和基層官紳積極提出各種規(guī)劃方案以推進其近代發(fā)展,一般縣城也漸受影響;從邊疆到內地,在財力能及范圍內,主動改擴建水利、軍事等設施,以預防自然災害、戰(zhàn)爭和社會風潮破壞,乃至阻止其發(fā)生的措施,也逐步被廣泛采用,表明城市建設實踐已經(jīng)開始從模式、內容、行動到思想,全面開始了向著新時代的轉型。

晚清縣城維修和改擴建,其起點來自中國農業(yè)文明時代城市建設的最后高峰,此后變革的一切特點,都離不開這一基礎。到咸同時期,無論是一般性的城池建筑,還是為應對戰(zhàn)爭、社會風潮的各種城防建筑(城樓、炮臺、雉堞、甕城、攔馬墻等),及防御水旱災害的阻水 (堤壩等)、排水 (水洞等)和引水 (水門、水關等)、蓄水 (池、井等)建筑,都具有很強的實用意義。以城防為例,四川綦江縣“咸豐九年 (1859)冬滇匪……擾蜀,知縣楊銘會官紳增高周圍女墻,并將東南二面城垣拆修堅固,城身復加高數(shù)尺。西南一帶地勢陡峻,于內疊石為臺,數(shù)層遷接,以固城基,并修理堤壞處?！谓ㄔ?(1862),暮春之初,賊回竄……楊令先期于南炮臺外加筑月城數(shù)十丈,據(jù)高阜為大炮臺,……東南二門及西門舊址各筑炮臺一座,北門則二焉。又于周圍女墻內添修走馬墻,寬近二尺以便住立。北門至南門多倚山角,向無民房,遂修堆卡數(shù)十間,南北浚長壕二道,城內復開井十余口,節(jié)孝祠后新鑒大池?！露迦?逆賊石達開率眾圍城,……四月十一……卯刻,賊用地雷轟陷南門,城塌十余丈,……先事布置預筑木城,中實沙土,……四日落成,……轉危為安?！\退,補修南門城垣,改門名得勝。添炮臺一座,其鑒地道處改為壕,拆南門橋,留下橋以通來往。北門外壕亦改修,更添筑甕城。東門則有甕城而無壕”,此外尚有“咸豐十年 (1860)筑土城大炮臺外延袤后山至于北門而止,約五里”。②[清 ]宋灝修、羅星纂：《綦江縣志》卷之一《城池》,道光六年初刻本,同治二年增刻本;[民國 ]戴綸喆纂修：《綦江縣續(xù)志》卷一《城池》,二十七年刻本。在這一戰(zhàn)時縣城城市建設中,不僅做到了一般的加固城防、增修防御設施,而且對于后勤保障、縱深防御和戰(zhàn)后改建也做得十分成功,其實際運作效益相當突出。

深厚的傳統(tǒng)積淀,對全面改革既是堅實基礎,也可變?yōu)閲乐刈枇?使洋務運動時期的城市建設長期新舊雜糅,直到甲午、庚子兩次外力重創(chuàng)后,才全面開始采用西法。從而晚清不同縣城發(fā)展差別相當大,少數(shù)開埠和近代工商業(yè)縣城,至清末已經(jīng)成為從外在形態(tài)到實質內容都已大幅更新的近代城市,而全國多數(shù)一般縣城,雖然“通商”以來也有外國教堂及附屬醫(yī)院、學校等設立,本國官府和紳士也開始辦理新式工業(yè)和教育,但真正較系統(tǒng)地實施以西化為形式的近代化,則在清末新政才全面開始,主要表現(xiàn)在舊佐貳雜職、學官和軍事衙門的裁撤,新式警察、教育、實業(yè)、軍事衙門的建立,與書院改學、“寺產(chǎn)興學”相伴隨新式學校普遍設立,新式工廠、醫(yī)院、郵電事業(yè)等也逐步發(fā)展。雖然多數(shù)情況下都僅是衙門換了招牌,原來的書院義學變成新式學堂,不少寺觀祠廟變成學校、醫(yī)院等,城市建筑形態(tài)并沒有顯著變化,但新時代的質變開端已經(jīng)出現(xiàn)。隨著這一質變的飛速推進,城市改擴建也就逐步取代維修,成為城市建設的最主要內容。

清王朝自身的周期也在影響縣城維修和改擴建,最直觀地從晚清修城效率持續(xù)走低中展現(xiàn)。至光緒中葉,咸同戰(zhàn)爭受損較輕的山西全省縣級城市中,只有河津縣城池依然“完固”,其他都出現(xiàn)不同程度損壞,城市中官方和公共建筑也多殘破,只有學宮、祠廟、義學等意識形態(tài)機構仍在繼續(xù)廣泛增建,這自然是湘淮軍集團影響全國政局的結果,“丁戊奇荒”中較廣區(qū)域內以工代賑也只能靠此①[清 ]曾國荃等修,王軒等纂：《山西通志》卷二十三至三十《府廳州縣考》;卷七十二至七十四《祠祀略》;卷七十五至七十六《學制略》;卷七十九至八十《公署略》,光緒十八年刻本。。四川鄰水縣從咸豐四年(1854)至光緒二十四年 (1898)44年間即大規(guī)模維修 15次②[清 ]鄭杰修,邱錫章纂：《鄰水縣續(xù)志》之《建置志·城防》,光緒三十年稿,三十三年抄本。,除兩次有對戰(zhàn)爭應急反應因素外,其余均為日常維修。不少城池重要組成部分三番五次維修卻短期損壞,維修效率之低由此可見。在擁有自流井鹽區(qū),地方財力雄厚的富順縣,“盛世”期間十余年補修一次,嘉道時數(shù)年補修一次,晚清幾乎年年補修,直到清末補修活動仍不停止③[民國 ]彭文治、李永成修,盧慶家、高光照纂：《富順縣志》卷一《建置·城池》,民國二十一年鉛印本。,其頻繁程度明顯超過四川縣城維修的一般情況,顯然與官紳借修城之機斂財相關。

固然上至朝廷、皇室,下至縣官、紳商,借縣城維修和改擴建以享樂、斂財、邀寵、應付檢查和偽造政績等各種腐敗行為,在“盛世”期間就時有發(fā)生,但無疑進入高潮還是在晚清政治腐朽已極之后。清末關中地區(qū)的城市建設,就最為集中地反映了這些問題。先是光緒四年 (1878),臨潼知縣沈家楨“改署北向,借事科斂”,又于次年 (1879)擴建縣丞署,改建城守把總署,增建養(yǎng)濟院、漏澤園、演武場,復在縣南門外驪山腳下“跨翠阜攬清流,華清溫泉諸盛在焉”的大地陽春坊內建環(huán)園。庚子國變期間,“車駕至太原,幸長安之詔未下”時,陜甘總督端方“忽飛檄使備行宮”,知縣舒紹祥“集耆老譬之以大義,皆感激愿赴事”,就環(huán)園改建驪山行宮,“閱二旬有六日而成,凡創(chuàng)建者十二三,補葺者十三四”,縣屬東四十里零口、二十里新豐所建之園同時完工,建筑和內部設施都極奢華。并給隨從大臣和衛(wèi)隊修建行館,又開始重新整修城池。九月初三“車駕”到達行宮,舒紹祥“即蒙召對,因詳陳地方利病,仰荷慈圣溫語褒嘉”。此外關中各地都在十分積極和嚴格地大修城市,興平知縣楊宜瀚維修城池時,“終日梭巡,用鐵柄鑒孔漬水孔中,香焚若干度水下若干度始為堅,否則令毀之別筑,故興邑城稱完固”④[民國 ]楊虎城等修,吳廷錫等纂：《續(xù)陜西通志稿》卷六《公署》;卷八《城池》,民國二十三年鉛印本。。這一過程足以充分表明晚清縣城維修和改擴建中的種種弊端。

晚清隨著王朝危機不斷加深,政局日漸多元化,地方民間力量作用日益擴大,在縣城維修和擴建實際操作層面也同樣如此。城市建設基本完全被地方勢力所包攬,朝廷對其的控制持續(xù)削弱,清末已基本陷入癱瘓狀態(tài)。按規(guī)定各省督撫應每年向朝廷匯報治內城池情況,但這一法令早已失效,如光緒十三年 (1887)陜西省最后一次向朝廷報告城池修建情況后,直到庚子國變朝廷西遷,才目睹城池未修情況相當嚴重⑤[民國]楊虎城等修,吳廷錫等纂：《續(xù)陜西通志稿》卷八《城池》,民國二十三年鉛印本。。民間“紳權”也不斷擴大,咸豐十年 (1860)四川云陽知縣董鄂“新繕完南門壞垣數(shù)十丈”,“由正賦攤派”紳士監(jiān)修,此后這筆款項就成為官紳認可的修城資金⑥[民國 ]朱世鏞、黃葆初修,劉貞安等纂：《云陽縣志》卷二《城池》,民國二十四年鉛印本。。但晚清不斷擴張的“紳權”對基層較弱官權持續(xù)擠壓,使知縣自行設定專項修城資金事例日漸減少,官員要將專門修城基金改為他用也相當困難,如陜西鎮(zhèn)安縣光緒十九年(1893)知縣陳斯丙“設金湯局籌款購地收租為歲修費”;“三十二年 (1906)知縣劉林立以金湯局歲租撥歸學堂經(jīng)費,徇行新政之名,而忘城池保障之大事,識者惜焉”⑦[民國]楊虎城等修,吳廷錫等纂：《續(xù)陜西通志稿》卷八《城池》,民國二十三年鉛印本。。有時官員用地方公款修城也要經(jīng)紳士同意,如四川南川縣“北門內有皂角井”,“門外左邊普澤寺距大城數(shù)十丈”,與城防密切相關,“光緒二十六年 (1900)知縣雷登閣集紳議,用昭信股票退款三千余緡筑垣護之”⑧[民國 ]柳瑯聲等修,韋麟書等纂：《南川縣志》卷二《城隍》,民國二十年鉛印本。。種種局面在“盛世”難以想象。

晚清縣城維修和改擴建實踐,正處于社會文明轉折、王朝走向衰亡、民族危機加劇、多元化政局日益嚴重的關鍵時期,時局背景所造成的特征,在其行使過程中不斷反映出來。社會經(jīng)濟不斷前進的客觀趨勢與政局日益紊亂的主觀狀態(tài),形成根本上處于背離狀態(tài)的基本軌跡,使晚清縣城建設長期無法與工業(yè)文明初曙的要求相合,造成多數(shù)縣城的發(fā)展和轉型跟不上時代步伐,成為王朝衰亡的直觀表現(xiàn)和重要原因。

三、結論

晚清城市維修和改擴建制度,在中國社會向工業(yè)文明初曙轉型、同時清王朝走向衰亡、民族危機日漸深重、政局日益多元化的時代背景下,從已高度完善的農業(yè)文明傳統(tǒng)基礎上,逐步由被動向主動地開始工業(yè)文明時代的最初構建。這一承上啟下的轉變,也正是轉折時期整個舊有體制開始全面趨新的部分反映,其轉化的緩慢和艱難程度,也正與在外力打擊和內部崩解作用下逐步走向衰亡的保守王朝無力推動近代化的背景直接相關。

晚清縣級城市維修和改擴建活動,以維持城市正常運轉、促進其不斷發(fā)展、增強其應變能力為目標,經(jīng)過 70年實踐,在日益復雜的國際國內環(huán)境中,維持了絕大部分縣城的日常功能,并不同程度促進其近代化。但朝野上下多少普遍存在的保守性,使得長時間內位于建置城市體系基層的縣城,大多都處于以維修為主的狀態(tài),直到清末民族危機和王朝危機都達到空前高度后,在嚴重的內外壓力下才有所改變,使改擴建成為城市建設的主流。這一城市建設思想對時代轉折的顯著不適應,造成了近代縣城多數(shù)發(fā)展緩慢的惡果。

工業(yè)文明初曙城市建設新制度的出現(xiàn),甲午以前長期來自于地方官紳對近代西方體制的部分緩慢吸收,其引進速度相當遲緩,內容也多不完備,“中體西用”指導思想下新舊體制并存且以舊體制為主,嚴重影響了近代之初的城市發(fā)展和轉型。而其得以初步確立并在此后迅速發(fā)揮突出作用,則直接源于“新政”期間力求生存的衰微中央朝廷的較主動措施,以及地方勢力和民間紳商的積極響應。晚清縣城城市建設開始制度化地全面啟動近代化,并由此而引出新一輪較快的城市發(fā)展,也正是在“新政”期間,充分反映出比較徹底的體制改革對城市建設和城市發(fā)展的特殊意義。

[責任編輯：劉運興 ]

The Continuation and Transition of Grass-root Urban Construction:The Maintenance,Reconstruction and Expansion of County-level Cities in Late Qing Dynasty

MA Tian-zhuo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610065,P.R.China)

The main target of unban construction in the late QingDynasty is to safeguard the smooth operation and promote the reconstruction and expansion of cities.In the historic context of China’s transition from agricultural civilization to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as well as the Qing Dynasty being on the edge of collapse under both internal and external pressures,the institutions and practice of urban construction at the county level are characterized by the gradual introduction of new mechanism and the coexistence of the old and new mechanisms.As a result,most of the county-level cities achieved smooth operation.At the same ti me,modernization at various degrades is observed in some of the county-level cities.By the time the reform movement in late Qing Dynasty initiated official institutional reform,reconstruction and expansion of county-level cities completely had followed the then western pattern and gradually replaced maintenance to become the most important part of urban construction.Such a change has produced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construction of county-level cities as well as on the shift of the entire urban system to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Qing Dynasty;city construction;county-level cities

2010-11-13

馬天卓,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中國近現(xiàn)代史專業(yè)博士研究生 (成都 6100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