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易賈曉瑛
(1.湖南省社會科學院 經(jīng)濟哲學研究中心,湖南 長沙 410003;2.湖南人文科技學院 梅山文化研究中心,湖南 婁底 417000;3.深圳福強小學,廣東 深圳 518038)
破解千古“桃花源”之謎
——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即湖南的古梅山峒區(qū)
周行易1,2賈曉瑛3
(1.湖南省社會科學院 經(jīng)濟哲學研究中心,湖南 長沙 410003;2.湖南人文科技學院 梅山文化研究中心,湖南 婁底 417000;3.深圳福強小學,廣東 深圳 518038)
《桃花源記》并非純虛構(gòu)之作,它是以湖南古梅山峒及其儺壇“桃源洞”為原型,由陶淵明曾祖父陶侃任武岡令時的見聞及結(jié)合當時的一些筆記小說素材,所創(chuàng)作的一篇寄托了陶淵明對東晉黑暗社會現(xiàn)實不滿的文學作品?!短一ㄔ从洝匪鑼懙摹疤一ㄔ础辈⒎侵敢粋€具體的自然村落,而是指整個古梅山峒區(qū)。
陶淵明; 桃花源記; 梅山文化; 隱逸文學
自東晉陶淵明寫了《桃花源詩并記》后,隨著《桃花源記》這篇美文的廣泛傳揚,一千多年來,人們尋找“世外桃源”的熱忱有增無減。歷代文人雅士見到一處類似“桃花源”的風景,便吟詩題字,把那里認做“桃花源”,弄得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的真實所在地究竟何在?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因?qū)ふ摇疤一ㄔ础睙o果,有人則認為所謂的“桃花源”,不過是陶淵明虛構(gòu)的而已,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這么個地方。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到底存不存在?如果存在,它又在哪里?筆者試圖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這個問題再做一次深入探討。
我們認為,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在現(xiàn)實生活中曾經(jīng)是存在的,雖然《桃花源記》在細節(jié)描寫上有虛構(gòu)性,但其故事核心內(nèi)容應有其原型。如果說《桃花源記》所描寫的“世外桃源”完全是陶淵明的憑空虛構(gòu),那么,有一個問題不能作出合理解釋,即:陶淵明為什么不以他所鐘愛的象征隱逸文化的“菊花”來作為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的文化符號,而偏要用與“隱逸”毫不相關的“桃花”呢?
我們知道,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桃花”歷來就不是隱逸文化的象征物。相反,它與春天、性愛、生命繁衍有關,表達的是一種生機勃勃的入世文化情懷。如:
1)以桃符作春聯(lián)。對此東漢應劭的《風俗通義》、南朝梁宗懔的《荊楚歲時記》都有記載。王安石《元日》詩亦云:“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p>
2)稱愛情為“桃花運”?!缎咽篮阊浴べu油郎獨占花魁》中即寫道:“也是他桃花運盡,合當變更……。”
3)用桃花比擬新婚女人,寓意生殖繁衍?!秶L·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因此,對陶淵明不以“菊花”而是以“桃花”來作為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的文化符號,解釋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在描寫這個“世外桃源”時,一定是有所本的;也就是說,是由一個既定的與“桃”或“桃花”有關的故事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沖動,才使他以“桃花”為名寫出了《桃花源詩并記》。由此可以斷定: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絕非純虛構(gòu)的產(chǎn)物,而是有其一定的現(xiàn)實生活原型的。
陳寅恪先生在《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中曾論及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并寫了《桃花源記旁證》一文。他認為《桃花源記》為“寓意之文,亦紀實之文也?!盵1]陳先生認識到《桃花源記》有“紀實”性,眼光獨到。但陳先生認為“在紀實上,《桃花源記》是塢壁的反映”[2],則未免失之偏頗。為論證“桃花源”的原型是北方的“塢壁”,陳先生從時間和空間兩個方面對《桃花源記》所明確規(guī)定的故事時空進行了消解:在時間上,為與“塢壁”產(chǎn)生的時代一致,他主觀地認為文中的“避秦時亂”是避“苻秦”亂而非避“嬴秦”亂;在空間上,為與“塢壁”所在的地點為北方一致,則認為《桃花源記》之所以寫故事發(fā)生地點在南方的武陵,是文章結(jié)尾“但以牽連混合劉驎之入衡山采藥事之故,不得不移之于南方之武陵?!盵1]這樣的解釋顯然很牽強:其一,《桃花源記》中除了寫到“避秦時亂”,還寫了“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且《桃花源詩》已明確指出“避秦時亂”是避“嬴秦”亂,時間上的規(guī)定很確定,非陳先生隨意地將“苻秦”與“嬴秦”進行概念轉(zhuǎn)換所能消解。其二,劉子驥(即劉驎之)是與陶淵明同時代的隱士名流,喜歡遍尋天下奇山異水,雖《晉書》和其時的筆記小說中有他到衡山采藥的故事,卻沒有他到過武陵的材料,陶淵明即便是因在文章結(jié)尾寫到他而不得不把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改在南方,為什么不改在“衡山”而要改在“武陵”呢?“武陵”這個地名當時又是緣何從陶淵明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來的?再者,劉子驥作為遍尋奇山異水的隱士名流,何處不可去?況且他是河南南陽人,離北方的“塢壁”更近,如果“桃花源”的原型果真是北方的“塢壁”,即便寫到他,直書他在北方“塢壁”所在地尋訪桃花源,在事理邏輯上也是成立的,陶淵明沒有必要作此改寫。
陳寅恪先生之所以有這樣的立論,是因為他認為:一是其時塢壁的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符合《桃花源記》的描述(實際上未必真的符合);二是塢壁所在的弘農(nóng)或上洛地區(qū)有“桃源”、“桃林”的地名記載;三是陶淵明與征西將佐本有雅故,疑陶淵明間接或直接得知戴延之等從劉裕入關途中所獲得的有關“塢壁”見聞。故他言之鑿鑿地說:“但不有塢壁,何能有《桃花源記》?”[2〗看起來證據(jù)和推理都能成立,但他的立論是建立在一個假設基礎上的,這個假設就是:南方的武陵地區(qū)其時不存在與“桃”或“桃花”有關的類似《桃花源記》所描寫的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即便有,陶淵明也無緣獲得。通觀陳寅恪先生關于《桃花源記》的論述,他始終沒有把這個假設的前提坐實,故他的結(jié)論當然不能令人信服。
我們認為,尋找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武陵”是唯一的地理坐標。《桃花源記》開篇處即說:“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結(jié)尾處又說:“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可知這個故事發(fā)生在“武陵郡”附近。如果承認“桃花源”有其原型,而又沒有材料證明其時的武陵郡附近不可能存在這樣一個世外桃源,那么,就應當以《桃花源記》文本所框定故事空間為依據(jù),承認“桃花源”的原型即在武陵郡附近。任何離開《桃花源記》故事文本所框定的空間范圍而另地尋找“桃花源”,都是不可取的。
“武陵”這一地名,最早出現(xiàn)在西漢初年。關于武陵郡治歷來有二說,一曰索縣(今常德漢壽),二曰義陵(今懷化溆浦)。不管據(jù)哪一說,武陵郡都在今天的湖南武陵地區(qū);另外,因“桃花源”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化外之區(qū),它也斷不可能在當年武陵郡的治轄之內(nèi),故“桃花源”的原型只能是在武陵郡附近的其時尚未被納入中央王朝版圖的地方。
與武陵郡毗鄰的雪峰山脈中部東南側(cè),其時有一個神秘的化外之區(qū),即梅山蠻所居的“梅山峒”。梅山峒的地理環(huán)境和社會形態(tài)與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完全一致。
(一)梅山峒是陶淵明所處時代武陵郡附近唯一一塊未被開發(fā)的土地
從《桃花源記》可知,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是一塊與世隔絕的“絕境”。在東晉時期,武陵郡附近的梅山峒以外的其他地方,都已納入中央王朝版圖,或被采取“以夷治夷”的政策控在了朝廷的政治勢力范圍之內(nèi)。只有梅山峒合符這個“要件”。
《宋史·梅山峒蠻傳》載:“梅山峒蠻舊不與中國通……”。
宋熙寧年間開梅山后,寧鄉(xiāng)知縣毛漸作《宋開梅山頌并大序》云:“宋有天下,一百一十三載。梅山之地,猶列溪峒”,亦說明在宋開梅山之前,梅山地區(qū)是沒有納入中央王朝版圖的[3]。
安化第七任知縣吳致堯在所撰《太平開遠橋記》中也追憶說:在開梅山前,此地人“食則燎肉,飲則引藤。衣制斑斕,語言侏離……不能自通于中華”[4]。
梅山峒地域很廣,相傳有三十六洞。據(jù)《宋史·梅山峒蠻傳》:“其地東接潭,南接邵,其西則辰,其北則鼎、澧,而梅山居其中?!逼浞秶ń裥禄?、安化、冷水江、新邵、漣源、寧鄉(xiāng)、湘鄉(xiāng)、隆回、洞口、溆浦、益陽等縣市的全部或一部分,新化、安化、冷水江為其中心。宋熙寧五年(1072年)開梅山,以其地置新化縣(冷水江原屬新化),次年分置安化縣,得“田二十六萬四百三十六畝”。
從秦漢時起,歷代中央王朝在梅山峒周邊的武陵地區(qū)進行過多次大規(guī)模的軍事征剿,東漢名將武威將軍劉尚、伏波將軍馬援都戰(zhàn)死在這里,三國時吳太常、潘浚、鐘離牧、黃蓋,包括西晉荊州刺史陶侃(陶淵明的曾祖父)等,都對這片土地征討過,但中央王朝勢力始終未能進入梅山峒區(qū)。清顧炎武《讀史方輿紀要·卷八十》云:“安化縣……秦益陽縣地。自漢以后,皆為梅山蠻地。”雖三國吳寶鼎元年(266年)在今新化南部置有高平縣(晉一度稱“南高平”),但據(jù)1996年版《新化縣志》所載的清鄒文蘇《高平考》:高平縣在今新化縣南一百里,僅“有九龍、靈真、長鄄、常福、金鳳、太平、栗平、樸塘、石腳,凡十村”,其范圍很小,可見新化縣的主體區(qū)域并未涵括在內(nèi)。昔人編新化縣志為使縣史不間斷,或說新化曾屬長沙郡、邵陵郡或益陽縣,或說新化曾治高平,并以宋代歐陽修撰《新唐書》中首次出現(xiàn)“梅山峒蠻”為由,說梅山峒從其時才被梅山蠻所占據(jù),到宋熙寧年間收復,皆屬于史無稽的主觀之詞,不足信。
梅山峒可以說是中國古代歷史上一個神秘的“文化黑洞”,在宋以前,它不見于任何史籍。對中國地理記述頗詳?shù)谋蔽横B道元的《水經(jīng)注》,對它也沒有記載。《水經(jīng)注》在記述資江流域時,寫到邵陽便戛然而止,接下來即寫益陽段,而梅山峒核心地區(qū)今新化、安化地段竟然是一個空白。這樣一塊廣闊的區(qū)域,長期分離于中央王朝版圖之外,不能不說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奇跡,而正是由于這個“奇跡”的存在,為陶淵明創(chuàng)作《桃花源記》提供了可能。
(二)梅山峒的社會形態(tài)與《桃花源記》描寫的完全相同
相傳梅山峒蠻為盤古后裔,春秋時稱“荊蠻”、漢稱“武陵蠻”(五溪蠻),南北朝、隋時稱“莫徭”。所謂“莫瑤”,就是《桃花源詩》中所寫的“秋熟靡王稅”的意思。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卷104載:“‘莫徭’者,自荊南五溪而來,居嶺海間,號曰山民,蓋盤瓠之遺種。本猺獞類,而無酋長,隨溪谷群處,斫山為業(yè),有采捕而無賦役,自為生理,不屬于官,亦不屬于崗首,故名‘莫徭’也。”
宋熙寧五年開梅山后,吳居厚由王安石派遣到新化來推行“新法”,《全宋詩》收了他為紀念此行作的《梅山十絕句》,其中有這樣的句子:“尋溪小徑多盤詰,車馬初來路欲迷?!薄澳郎街袩o禮樂,百年風俗自相承?!薄白缘郎鷣頌轱栕?,不知世上有榮枯。”“平日膏腴萬頃田,開耕今說蔡侯先?!?/p>
這簡直就與《桃花源詩并記》中所述的如出一轍??梢姽琶飞结紖^(qū),實乃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理想社會之原型。
(三)梅山峒古代確有“避秦”的傳說
梅山峒區(qū)地形復雜,形勢險峻,地理隔絕,自古民風彪悍,中央王朝力量未能到達,因而成為秦時“避秦”和歷代流民“躲難”的絕佳處所。
新化奉家山屬古梅山峒的核心區(qū)域之一。當?shù)胤钚占易迩宕乃男拮V牒《序》中有這樣一節(jié)記述:“吾族本姓嬴,自吉公而易姓,至弼公……遞傳獻公生二子,長名渠梁,即秦孝公也,次名季昌,乃吾易姓之鼻祖也。因孝公用商鞅,壞古制,開阡陌,私智自矜,刑及公族。我祖睹極臣之亂政,痛舊典之淪亡,逆鱗累批,爰鞅犯楚,效采藥遺蹤,潛隱于濠,易姓為奉,更名吉?!盵5]便提到了“避秦”事。
雖奉氏族譜《序》所云秦孝公之弟季昌易姓潛于濠的史實還有待證實,但此《序》作于清代,而其時地處僻隅、文化落后的奉家山奉姓,大可不必標新立異,于全國奉氏家族族譜之外另立一族源,當然也不可能像今天的風氣一樣,出于爭旅游資源而故意附會,故此記述必另有緣由。有學者認為奉家山奉姓本瑤人,果如此,或在開梅山后,他們迫于民族歧視壓力為生存計而改族為漢時,托季昌之名把本族“避秦”的歷史糅合到漢族奉姓族譜中來也未可知。
清同治年間所編纂的《新化縣志》中,收錄了一篇明代陳長炳的《游鼓臺山記》,這篇游記中也有這么一句話:“……相傳秦時有馮君者避亂潛身于茲……后人構(gòu)天云庵以祀之?!闭f明梅山峒“避秦”的傳說的確是存在的,而且至遲在明代就已經(jīng)有了,且不限于奉姓家族。
梅山峒之“避秦”傳說應當產(chǎn)生得更早。上所引《天下郡國利病書》卷104云:“‘莫徭’者,自荊南五溪而來”?!拔逑睂俟盼淞甑貐^(qū),秦王朝曾在此建郡。據(jù)《元和郡縣志》云,秦黔中郡治,在今辰州沅陵縣西二十里。秦置黔中郡,主要是從軍事、政治上加強對巫、黔中及江南地區(qū)的控制。梅山峒之“莫徭”(至少有一部分)當是由秦在五溪地區(qū)建郡后逃過來的,梅山峒所傳“避秦時亂”或即源自這次歷史變故。
以上材料可作為《桃花源記》中“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的最好注腳。
(四)梅山峒與“桃”有關
在梅山峒區(qū),有設儺壇演儺戲的習俗,儺戲布景扎的就是“桃源洞”,如邵陽向家壇的中門上便書“桃源洞”三字?!疤以炊础崩锇卜诺氖莾?、儺母神像。在梅山蠻的傳言中,儺公、儺母即伏羲、女媧??梢娒飞结紖^(qū)的“桃源洞”儺壇流傳甚古遠。
1996年版《新化縣志》載:宋開梅山時梅山蠻信“梅山教”,祀奉“三硐桃源”。所謂“三硐桃源”,指“桃源洞”中的另外三位女神,即“三霄娘娘”,亦稱“桃源三姐妹”。其三姐叫洞霄(也稱水霄)娘娘,她放蕩無羈,輕浮風騷,愛梳妝打扮,愛打情罵俏,為屈原《山鬼》中女神之原型。
在“慶娘娘”的儺戲中,“桃源洞”又被暗示為女陰。如,“大宮和會”是梅山師公的主要法事之一,俗稱“唱娘娘”,其科儀本中就有很多把“桃源洞”暗示為女陰的唱詞和對白,整個儺戲充斥著原始生殖崇拜內(nèi)容。這與“桃花”意象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與女人和生殖繁衍有關是一致的。
值得重視的是,在梅山師公的《上洞桃源科》等科儀本中,還赫然有“避秦”的內(nèi)容:“只為秦王填東海,北筑長安萬里城,萬民躲入桃源洞,尋得桃源好避秦。”梅山峒儺壇“桃源洞”之所以有“避秦”內(nèi)容,是因為在梅山峒蠻的意識中,儺壇中的“桃源洞”與現(xiàn)實中的梅山峒是相對應的;而現(xiàn)實中的梅山峒,正是一個沒有王化,在歷史上有過“避秦”故事的地方。
古梅山峒儺壇中的“桃源洞”,可以說即陶淵明以“桃花”名《桃花源記》的緣由。
陶侃是陶淵明的曾祖父,早年曾在武岡做過縣令。據(jù)《晉書·陶侃傳》,陶侃任武岡縣令的那年是西晉永康元年(300年)。
武岡與梅山峒接壤,其邊界與梅山峒的地盤成犬牙交錯之勢。西晉太康元年(280年),中央政府在荊州郡南部置武岡、建興、都梁三縣。建興縣治在今武岡市馬坪鄉(xiāng)田塘村和洞口縣堯王村;都梁縣治在今隆回縣桃花坪鎮(zhèn);武岡縣治在今武岡城區(qū),治域包括資江上游、夫夷水中游,巫水中上游流域的廣大地區(qū)。西漢時期,巫水流域?qū)夔喅强h,歸武陵郡。今洞口、隆回北部,即為古梅山峒區(qū)。
西晉的武岡縣是一個較大的少數(shù)民族縣,一旦苗瑤民眾發(fā)難起事,縣令就得在與梅山峒區(qū)犬牙交錯的崇山峻嶺中奔走處事,往往兩三天才能趕到目的地。而且,常常此波未平,另波又起。陶侃的前任縣令就是因不堪忍受這種境況而自卸烏紗帽溜走的。陶侃對梅山峒區(qū)未被王化的情況一定十分熟悉,對這段為官的經(jīng)歷也應該很難忘懷。后來陶侃做了荊州刺史,又率軍攻打過梅山峒蠻,他對梅山峒的記憶一定刻骨銘心。因此,他應當會把這個神秘的梅山峒作為故事說給自己的兒孫聽。世代相傳,陶淵明完全有可能獲得這個素材。
陶侃任武岡縣令是他人生也是陶氏家族走向成功的第一步。故后來陶氏家族把邵陽武岡作為他們撰修族譜的起點。彭澤縣文化館1983年文物普查中發(fā)現(xiàn)的《定山陶氏族譜》載:“一世陶侃公,居饒州、邵陽,三世敢公,由邵陽遷居柴?!氖罍Y明公……”。陶氏家族如此看重這個地方,則陶淵明獲得梅山峒區(qū)的情況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然的。
另外,《桃花源記》所描寫的“緣溪行”的地理狀貌,同武岡與梅山峒南部接壤處的地理狀貌也非常符合。
早在1992年,湖南學者馬少僑先生即撰文說:“梅山蠻聚族而居,由一個家族組成一個背山面水的村落稱為寨,也稱為院子?!?院子)與寨(院子)之間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生產(chǎn)幫助,守望與共,謂之峒。峒與峒之間的兩山夾水之處曰水口,蓄著密集的風水林,為峒與峒的分界線,其管領權(quán)屬于上游溪峒。順著一道貫穿著若干個峒的溪水流域所有的峒寨,一般都是近親或姻親關系。他們之間有共同的社會組織稱之為溪。大抵一個寨(院子)為一個家族,一個峒一個房族,一道溪為一個宗族?!瓡x人陶淵明寫的《桃花源記》說漁舟‘沿溪行……忽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shù)十步,則豁然開朗’。所指的小口就是水口。通過這個水口,進入另一個部落(宗族)或者氏族(房族)的領地。”[6]
我們認為,馬少僑先生的論證是正確的。與武岡毗鄰的原屬梅山峒邊緣的綏寧縣至今還有“水口”、“梅口”地名;洞口縣亦或即得名于它是梅山峒的入口;更有奇者,與洞口接壤的隆回縣城所在地自古就叫“桃花坪”,從武岡縣城有一條小溪河(赧水)通向它。而宋熙寧五年開梅山后建新化縣,亦在綏寧到洞口之間建了“武陽”、“關硤”二城[7]??梢娺@一帶是進入梅山峒的重要隘口。
因此,我們認為:《桃花源記》所寫的“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很可能寫的便是這個地理區(qū)位。而“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則是寫以捕魚為業(yè)的“武陵人”從桃花坪一帶即梅山南面的某個“水口”進入梅山峒區(qū)。陶淵明在《桃花源記》開篇這樣描寫,其材料當來自他曾祖父陶侃對武岡與梅山峒接壤處的地理狀貌描述。又,武岡治轄的巫水流域原本屬武陵郡,且“武岡”與“武陵”一字之別,“岡”與“陵”又義通,或陶侃所說故事中的“武陵人”本來就指“武岡人”。
然而,我們不認為整篇《桃花源記》都是寫實的。陶淵明沒來過湖南,《桃花源記》并非酈道元《水經(jīng)注》那樣的地理游記散文,雖其原型有“紀實”成分,但也非今天意義上的紀實小說或報告文學。陶侃雖在武岡任過縣令,卻沒有進駐過梅山峒區(qū),他對毗鄰的梅山峒區(qū)的情況是道聽途說的,其認識是整體的、宏觀的、模糊的,他只知道山那邊有這么個沒有王化的神秘地方,因而只可能把梅山峒的故事作為一個整體印象說給自己的子孫聽;這樣,陶淵明所獲得的關于梅山峒的素材,也應該是整體的、宏觀的、模糊的,不可能是其中某一個村落的具體素材。至于《桃花源記》中描寫的是一個村落,那只是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手法而已。《桃花源記》描寫的“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應來自陶淵明的文學想象,它們都只是中國古代農(nóng)村自然村落的很普遍景物。
而且,在現(xiàn)實社會中,一個孤立的自然村落也很難隔絕于中央王朝勢力之外。事實上,當年的梅山峒區(qū)也不存在一個完全自我封閉的村落,其中的村落與村落皆通過一個個“水口”相連,都是廣大莫瑤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梅山峒區(qū)眾多的自然村落的自然風貌和人文背景也是基本相同的。
因此我們認為,《桃花源記》中的“桃花源”應指當時的整個梅山峒區(qū),而非局限于其中的一處較小的自然村落。我們不能因為今天其中某個自然村落的景物與《桃花源記》描寫的相似,就說這里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
當然,從發(fā)展旅游的角度出發(fā),把今天古梅山峒地區(qū)的某個或某幾個酷似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的自然村落說成是“桃花源”,也是可以的,因為它們本來就是大桃花源的一部分。這比把其他地方的酷似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的自然村落說成是“桃花源”,更接近事實,因而它們也更具有旅游開發(fā)價值。
陶淵明最初獲得“梅山峒”素材的時間應當是在他童年時代,而他創(chuàng)作《桃花源詩并記》是在晚年。為什么他要到晚年才以梅山峒的素材來寫《桃花源記》呢?道理很簡單,因為這時他對東晉黑暗社會現(xiàn)實已徹底絕望,他要借此來抒發(fā)自己的美好社會理想;而其直接誘因,是他獲得了同時代人劉子驥的“衡山采藥”及其他一些類似的筆記小說素材。
文中所寫的“劉子驥”實有其人。有關劉子驥的史料見于《晉書·隱逸傳》、《世說新語·棲逸》及署名陶潛的《搜神后記》?!稌x書·隱逸傳》記載比較詳細:
劉驎之,字子驥,南陽人,光祿大夫耽之族也。驎之少尚質(zhì)素,虛退寡欲,不修儀操,人莫之知。好游山澤,志存遁逸。嘗采藥至衡山,深入忘反,見有一澗水,水南有二石囷,一囷閉,一囷開,水深廣不得過。欲還,失道,遇伐弓人,問徑,僅得還家?;蛘f囷中皆仙靈方藥諸雜物,驎之欲更尋索,終不復知處也。車騎將軍桓沖聞其名,請為長史,驎之固辭不受……。
陶淵明曾投入桓玄門下作屬吏,以上提到的“車騎將軍桓沖”是桓玄的叔父。桓沖請劉子驥為長史,“驎之固辭不受”,這個經(jīng)歷對于桓沖來說也是相當深刻的,他有可能在其家族中說到劉子驥其人其事,故其侄子桓玄有可能知道。而當陶淵明投入桓玄門下作屬吏后,桓玄見陶淵明與劉子驥性情相近,亦有可能對陶淵明說起劉子驥的故事——當然,陶淵明也可能是從另外途徑獲得了這個素材。劉子驥雖是南陽人,但他這個奇幻的采藥故事是在湖南衡山發(fā)生的,這就激發(fā)了陶淵明對他曾所聽到的同樣奇幻的湖南梅山峒故事的聯(lián)想,由此產(chǎn)生創(chuàng)作沖動和靈感,結(jié)合他所熟知的梅山峒素材,寫成了亦真亦幻的《桃花源記》。
此外,當時一些記載仙幻內(nèi)容的筆記小說也是促使陶淵明寫《桃花源記》的原因。
魏晉時期,亦真亦幻的筆記小說十分盛行,陶淵明掌握了不少這樣的故事素材。如署名為陶潛撰的《搜神后記》載:
滎陽人,姓何,忘其名,有名聞士也。荊州辟為別駕,不就,隱遁養(yǎng)志。常至田舍,人收獲在場上。忽有一人,長丈余,蕭疏單衣,角巾,來詣之。翩翩舉其兩手,并舞而來,語何云:“君曾見‘韶舞’不?此是‘韶舞’?!鼻椅枨胰?。何尋逐,徑向一山。山有穴,才容一人。其人命入穴,何亦隨之入。初甚急,前輒閑曠,便失人,見有良田數(shù)十頃。何遂墾作,以為世業(yè)。子孫至今賴之。
長沙醴陵縣有小水,有二人乘船取樵,見岸下土穴中水逐流出,有新斫木片逐流下,深山中有人跡,異之。乃相謂曰:“可試如水中看何由爾”。一人便以笠自障,入穴。穴才容人。行數(shù)十步,便開明朗然,不異世間。
東晉劉敬叔的《異苑》載:
元嘉初,武陵蠻人射鹿,逐入石穴,才容人。其人入穴,見其旁有梯,因上梯,豁然開朗,桑果蔚然。
這些筆記小說的故事素材與《桃花源記》所描寫的亦很接近,有些句子幾乎完全相同,它們對陶淵明寫《桃花源記》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
或許,陶淵明還得知了晉咸康中高平令文斤歸隱梅山峒之文斤山的故事。據(jù)說高平縣令文斤因不滿現(xiàn)實,隱於此山,在此得道成仙,故后人名此山為“文斤山”或“文仙山”。這則故事在晉代流傳很廣,成書于晉代的《湘中記》、《湘川記》等都有記載。文斤和陶淵明皆為晉之縣令,二人皆因不滿現(xiàn)實而歸隱,陶淵明聞文斤故事時應心有所觸動,故這則故事亦或是促使陶淵明最終把《桃花源記》中的理想社會定格于武陵附近的梅山峒的又一原因。
綜上所述,《桃花源記》并非陶淵明的虛構(gòu)之作,它是以武陵郡附近的古梅山峒為原型,由劉子驥到衡山采藥的經(jīng)歷及當時的另外一些仙幻故事素材引發(fā),所創(chuàng)作的一篇寄托了陶淵明對東晉黑暗社會現(xiàn)實不滿的千古杰作。而古梅山峒區(qū),就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
[1]陳寅恪.桃花源記旁證[J].清華學報,1936(1):11.
[2]萬繩楠.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2版[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
[3]李抱一.開梅山考[EB/OL].梅山網(wǎng)絡.www.mei-shan.com[2011-03-02].
[4]鄧顯鶴.清道光.寶慶府志·摭談[M].清道光27年.
[5]粟海,粟利宇.古“桃花源”新考:陶潛lt;桃花源記gt;≠摩爾“烏托邦”[EB/OL].梅山網(wǎng)http://www.mei-shan.com/web3wz/shownews.asp?newsid=1060.
[6]馬少僑.楚辭新證[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143-144.
[7]脫脫,等.宋史·西南溪峒諸蠻下·梅山峒[M].北京:中華書局,1985.
(責任編校:范文)
CrackingMysteryofAncient“PeachGarden”
ZHOUXing-yi1,2,JIAXiao-Ming3
(1.Research Centre of Economic Philosophy, Hunan Social Science Institute, Changsha 410003, China; 2. Research Centre of Meishan Culture, Hunan Institute of Humanities, Science and Technology, Loudi 417000, China; 3. Shenzhen Fuqiang Primary School, Shenzhen 518038, China)
ThePeachGardenwas not a work of fiction. It was the literary works which regarded the ancient Meishan cave and the Taoyuan cave for Nuo Altar as a prototype, and was some note novel materials written by Tao Kan, Tao Yuanming's grandfather, according to many things what he had seen and heard when he was a Xian Ling and a literature work full of Tao Yuanming’s disaffections to the black social reality of Eastern Jin Dynasty. “The peach garden” whichThePeachGardenhad described did not refer to one natural village, but the whole district of ancient Meishan cave.
Tao Yuanming; The Peach Garden; Meishan culture; reclusive literature
2011-09-12.
周行易(1954— ),男,湖南新化人,湖南省情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湖南省社會科學院經(jīng)濟哲學研究中心研究員,湖南省湖湘文化研究會常務副秘書長,湖南人文科技學院梅山文化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研究方向:湖南地方文化史;賈曉瑛(1970— ),女,湖南邵陽人,湖南省梅山文化研究會副秘書長,研究方向:中國隱逸文學。
K892.2
A
1673-0712(2011)06-006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