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為華
(廣州大學文學院,廣東廣州,51006)
隱晦“秘史”下不堪重負的形式
——王青偉《村莊秘史》解讀*
馬為華
(廣州大學文學院,廣東廣州,51006)
《村莊秘史》以五個看似斷裂的故事表達了在權(quán)力化歷史中確立身份的荒誕與不可能,作家以抽空時間和空間的具體性的方式建構(gòu)了黑洞般的歷史寓言和象征。暴力、性、殺人等變成了歷史舞臺中心的奇崛事件,失去了時間和空間的具體性,被景觀化了。在景觀化的歷史當中人物不可避免地被符號化,歷史和人物的命運都被作家封存在自己營造的寓言和象征中。
《村莊秘史》;權(quán)力化歷史;身份焦慮;歷史的敘事化
繼《白鹿原》之后,《村莊秘史》是又一部以“秘史”為題旨追求的長篇歷史小說?!懊厥贰蓖馕吨嵏病⒔鈽?gòu)、非主流和關(guān)于歷史的另一種真知灼見的顯現(xiàn)。以下筆者將結(jié)合文本分析《村莊秘史》究竟展現(xiàn)了什么樣的秘史,這種秘史是怎樣被展示出來的,以及這種展示對我們當下的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有什么樣的啟示意義。
小說《村莊秘史》以章一回的口吻講述了老灣自辛亥革命至新時期市場經(jīng)濟以來的漫長歷史。小說開篇提到章一回講述歷史的原因是他收到了一個索命的電話。章一回是個有著奇特的臉孔的人:“他與女人在一起的時候,那張臉就會變得燦爛無比。這秘密來自一種神秘的奇特力量”,[1]2而女人們都會因為他這張臉而愛上他。通過后來文本的展開,我們可以推測賦予章一回奇特吸引力的是他對于歷史秘密的掌握,說出這些秘密就可以拯救那些迷戀他的女人。小說結(jié)尾的時候,章一回在講完了這五個秘密故事以后,“變成了一個蜷縮的嬰兒,手和腳緊緊抓著連在一起,頭挨靠著手腳,像一團透明的血球落進了那顆樟樹的黑洞之中。他仿佛回到了子宮,那個子宮黑暗而渾濁,四周溢滿了羊水”。[1]241講述歷史在小說中通過這樣的框架結(jié)構(gòu)被賦予了拯救他人生命、自我新生的意味。
小說一共講了五個故事,這五個故事分別對應(yīng)了中國歷史上的辛亥革命、國共合作及破裂、解放、文革、改革開放等幾個重大時期。但小說敘事的重心并不在對于時代的展現(xiàn),時代在《村莊秘史》里變成了非常飄忽隱約的背景。而且小說除了章一回這個敘事人外,并沒有貫穿性的人物,五個故事里各有不同的主人公,拼接組合式的敘事徹底打破了傳統(tǒng)歷史寫作里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或者時代性格、時代精神式的寫作。
章一回是敘事人,但他也并不是權(quán)威的講述者,有時候他也是間接的轉(zhuǎn)述者,初讀整個文本最讓人眼花繚亂的就是纏繞不清的故事的講述者,村莊的隱秘的歷史在作者幾度的敘事轉(zhuǎn)換中被建構(gòu)和敘事化。敘事化歷史是新歷史小說以來作家們慣常使用的策略,小說不再刻意追隨“客觀、本質(zhì)”的歷史事件,歷史的面貌很大程度上決定于作家對歷史的建構(gòu),如在蘇童新歷史小說里我們看見了欲望的作用,在格非的新歷史小說里我們看見了偶然性,陳忠實《白鹿原》里力圖發(fā)掘儒家文明的意義?!洞迩f秘史》在五個斷裂的故事里,要提供一種絕然不同于上述種種的關(guān)于歷史的認識和見解:五個主人公都有一種在歷史中確立身份而不得的焦慮。
開篇里的章抱槐和歷史糾結(jié)得最緊,他的命運變化也最大。他在20世紀前半個世紀政治風云變幻無定的時代里,經(jīng)歷了從神童到革命者到懦夫到百戲之王,又從百戲之王轉(zhuǎn)變?yōu)橛率?,從勇士轉(zhuǎn)變?yōu)榕淹降纫涣猩矸莸霓D(zhuǎn)變。建國后,心力交瘁的章抱槐選擇了唐代詩人元結(jié)曾經(jīng)呆過的浯溪做一個歷史教員,在那里他發(fā)現(xiàn)了自唐以來很多文人騷客鐫刻在荒野石壁上精美的詩文,“他希望能夠找到一塊沒有刻過文字的石壁,然后把他的一篇詩文刻上去,可是卻一塊也找不到”,章抱槐碑上刻字的無果意味著他要把自己寫入歷史的不可能。他“背負著整個歷史和自己的歷史沉浮于浯溪中”,“他的影子籠罩著整個浯溪,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中他看見了無數(shù)個自己的影子”。[1]66就在他疲憊地拖曳著巨大歷史的影子給自己定位的時候,他的弟弟,原來的章小,后來的江河水,作為建國革命的功臣,身居要職的領(lǐng)導(dǎo),以他歷史上有污點為由否定了他教授歷史的資格,自此章抱槐那種想要青史留名的愿望被徹底抹殺:“所有的歷史都經(jīng)由弟弟的那句話封閉了。他將變成一個沒有歷史的人,他將變成一個不能開口說歷史的人,他只能活在現(xiàn)世。他曾經(jīng)希望由歷史的虛幻來舔干他的心靈之痛,但是那種虛幻被江河水一句話就捅掉了。他知道,自己被弟弟殺死了”,[1]69“他可以不教歷史,但他不可能變成沒有歷史的人”,“他要去尋找歷史,尋找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盡管那種輝煌被自己一次又一次掐滅。但是哪怕只要見到一點火星,他的心靈就會得到安寧。他全然不考慮這種求證的價值和意義,只是不斷地去找尋,他只為找尋而活著,如果他不去找尋,那他就是一只斷線的風箏”,[1]70這是章抱槐的內(nèi)心獨白,也可以看做是作者回望歷史秘史的深層心理動因。
第二個故事里章順是老灣人,卻瘋狂地愛上了與老灣勢不兩立的紅灣地主陳秉德的大老婆,并產(chǎn)生了殺死自己來歷不明的妻子麻姑的想法。在這個故事的背景里,如果人不能確認自己正確正統(tǒng)的政治身份,就會被以歷史的名義殺死,章順和他的兩個女人都面臨著這種莫名的命運。
第三個故事里,章義是跟著章小一起從老灣出去革命的,后來卻成了美國人的俘虜,并且被打斷了腰,像狗一樣回到了老灣,“有很長一段時間,章義希望自己變成紀念碑上的一個名字,他甘愿付出所有的一切”,他“永遠也成不了紀念碑上的一個名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沖動,想把章義那兩個字刻在某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但是和章抱槐一樣“他找了好久,也找不到一個那樣的地方”。[1]138這里并不僅僅是一個刻寫名字的問題,如果不能在歷史上刻寫自己的名字,他就沒有存在的理由,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肯認他做父親,而且想要殺死這個讓他感到屈辱的父親。在兒子弒父未果之后,章義四處尋找離家出走的兒子,要讓兒子殺死自己,以結(jié)束這種恥辱,在歷史中確證自我的殘酷性再一次顯露。
第四個故事里講述了章一回的歷史。章一回是文革期間老灣的權(quán)力中心,但是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怎樣成為上面指派的人的,他“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個幻覺就是他看見自己在很小的時候身上長著兩個巨大的翅膀,從一個遙遠的地方,仿佛是另外一個國度飛翔而來。他弄不清那個國度的名稱和方位,有時他努力想去捕捉那個地方的真實面貌,但他越想捕捉,自己的記憶和意識就消失的越快,最后就幾乎消于無形”。[1]200章一回在聽章玉官講述祖先的歷史,并且看到章玉官穿上戲服居然就變成了百戲之王的時候,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穿上戲服體驗了一下做王的感覺,在這之后他就被樟樹吸到了一個神秘的廢墟般的故鄉(xiāng)去,在那里章一回變成了跟祖先一樣的侏儒。小說開端追溯老灣的祖先時,曾經(jīng)提到老灣本來名不見經(jīng)傳,但盛產(chǎn)侏儒,后來有位侏儒憑借自己矮小滑稽的樣子取得了皇帝的喜愛,最終得以大富大貴,光宗耀祖。章一回追蹤自己身份的熱望,最終定格在祖先借以發(fā)達的侏儒身份上。
從祖先到章一回,歷史似乎在以循環(huán)的方式重演,歷史不過是權(quán)力這個至高無上的王者所操弄的,老灣人一直執(zhí)著而又不明就里地想要在這樣的歷史中確立自己的身份無疑是十分荒謬的。至此,作家關(guān)于歷史和權(quán)力互為表達的思考也就昭然若揭,在歷史化身的權(quán)力或者說權(quán)力化身的歷史面前,老灣人一直是精神上的侏儒。也是在章一回的那個時代,老灣人對“材料”(歷史)的狂熱到了極致,他們都在搜集別人的黑材料:“他們對個人的東西不關(guān)心,對現(xiàn)在表示麻木,全都瘋狂地回到歷史中去”,[1]234后來紅灣人用火箭射殺了老灣人的精靈老樟樹,在這場勢不可擋的大火中,那些檔案仿佛化成了成千上萬只灰蝴蝶,在檔案記載的歷史化為烏有之后,老灣人個個都被失憶搞得痛苦不堪,他們之間全部變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作者暗示舊有的與權(quán)力糾纏的互相仇恨的歷史應(yīng)該通過這樣的方式來終結(jié):老灣人“在尋找記憶的時候,他們忘掉了仇恨,也忘掉了河對岸那個叫紅灣的村莊”。[1]237
第五個故事里章得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卻在瘋狂的權(quán)力歷史的裹挾下為了滿足霸占女人蒲月的欲望而殺了蒲月的丈夫,成為了隱形的劊子手。那個丈夫被殺后變成一只白貓,指示自己的妻子一定要把他們的孩子再娃變成章得的血脈,否則仇殺就不會結(jié)束。章得必須要用自己的精液和老樟樹里捕獲的一百只蟬蛻兌成一種藥,分十個月讓再娃吃下去,再娃才能變成章得的骨血,“變成真正的老灣人”。這里很明顯地可以看出依然是個身份問題,而且再娃新身份的確立還是要靠歷史化身的老樟樹來提供必須的資源,章得最終不能兌成的第一百副藥,象征著新生歷史的不可能。再娃這個似乎可以彌合仇恨的象征,最終也還是因為仇恨喪失了自己的性命。直到臨死前,再娃才終于確認了自己并不是老灣人的身份。身份和歷史是如此吊詭地再次糾纏。
在再娃的時代,章抱槐的墓地被包裝成了旅游景點,引來無數(shù)游客的好奇和揣度。章抱槐,“八九十年前的那個神童,那個曾經(jīng)歷盡了人世滄桑的才子,那個曾經(jīng)躲在樟樹上不肯下來的夢游神,他現(xiàn)在就剩下這一堆黑紫色的骨頭了”,[1]276這些黑紫色的骨頭卻成了游客趨之若鶩的所在,歷史的權(quán)力和魔力再次彰顯。
五個看似斷裂的故事,五個故事里沒有太多聯(lián)系的主人公,賦予了這部作品與宏大、完整、明晰的傳統(tǒng)歷史小說非常不同的風貌。歷史成為一個隱秘的黑洞般的所在,在小說里那個能夠把章一回吸進去的樟樹是歷史的象征,那些樟樹里的國度(歷史)已經(jīng)成為廢墟般的所在,卻依然壯觀美麗,引得章一回依然想在那個廢墟般的國度里做王。歷史(權(quán)力)吞噬了很多人,很多人的生命都是歷史(權(quán)力)幻化的影子。作家借章一回之口,表達了對老灣歷史的看法:“老灣其實有許多人都是這棵樟樹幻化的影子,樟樹能夠幻化許多人的影子”。[1]219
章一回這個不知道自己怎樣變成權(quán)力化身的人,在文革期間掌握現(xiàn)實權(quán)力的時候強奸了很多他原來可望而不可及的女子。到了新時期以后,盡管他不再擁有權(quán)力,但是他那張和樟樹皮(歷史)非常相似的臉,總是在接近女人的時候幻化出非常神秘的吸引人,所以他誘惑了很多女人,而且在這個市場化的社會里,他以賣臉(歷史)為生。小說的最后,章一回想要給自己曾經(jīng)的罪惡以懲罰,去公安部門投案,但是得到的回答卻是“現(xiàn)在我們有些歷史是不能隨便再說的,有些歷史再說出來就會傷害整個民族”,“有些東西需要遺忘”。[1]189這些情節(jié)的設(shè)置可以看出作家對當下普遍存在的遺忘歷史、忘卻歷史的警醒。作者對說出這樣的歷史不無猶疑,文本中幾度轉(zhuǎn)換的敘事策略似乎可以看成是作者一邊呈現(xiàn)一邊掩飾的矛盾心態(tài)的體現(xiàn)。
《村莊秘史》表達了對黑洞般歷史的失望,歷史曾經(jīng)那樣塑造、限制和拘禁了很多人,整個老灣人只有一個章春毅然決然地逃出了老灣,在被人指控搶劫殺人以后,他并沒有像父親章義那樣終其一生都在徒勞地證明自己的身份和無罪,而是選擇別樣的歸路:“回到相愛的女人身邊,也可以視為靈魂的起點,那便是所謂的歸宿”。[1]135
愛情、熾烈的性欲不僅是章春一個人的選擇,而是小說中所有人在和歷史糾纏不清、晦暗不明的關(guān)系之中最突出、最明亮、最搶眼的部分。從第一個故事到第五個故事,處處可見性(情)的面影和奇觀。
框架性的敘述人章一回曾經(jīng)有五個女人迷戀過他,這些迷戀似乎都是沒有來由的,這些女性的精神個性我們也一無所知,我們所知道的只是他們對章一回的癡迷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這五個女人里有母女共同愛上章一回,并且女兒撞見章一回和母親做愛后,依然和章一回眉目傳情,而且聲稱等自己來月經(jīng)之后,母親可以被自己取而代之。在章一回的情愛故事里,性器官、精液、虐戀、畸戀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因素,也是后邊的五個故事里框架性的因素。整個《村莊秘史》呈現(xiàn)了各種奇奇怪怪的愛情,而在這些愛情的描寫中,性描寫占據(jù)了最突出的地位,我們看見了麻姑被自己丈夫鎖住了陰道,卻要和別人偷情;十八歲的章順和快五十歲的地主太太瘋狂做愛;駝背章義嘗試了很多次才能克服自己的身體缺陷,找到和女人田香合適的做愛方式,人狗性交,兄妹亂倫、戀童癖、雞奸,可以說各種關(guān)于性的不正常的狂熱的形式在《村莊秘史》里都得到了淋漓酣暢、狂放恣肆的書寫。
何以會如此?《村莊秘史》里的夸張、泛濫的性描寫并不是當下寫作的個案,欲望化寫作是市場經(jīng)濟社會里一種潮流和時尚。正如鮑德里亞所洞察的那樣“性欲是消費社會的‘頭等大事’,它從多個方面不可思議地決定著大眾傳播的整個意義領(lǐng)域。一切給人看和給人聽的東西都公然地被譜上了性的顫音。一切給人消費的東西都染上了性暴露癖”。[2]并不是說文學作品不能描寫性,“食色性也”,回避性描寫等于是回避了人類生命整體的一部分,但是如果完全以性描寫代替或者說覆蓋人性描寫以及更完整的對人的生命的描述和把握,那無疑也是對文學以及人性的粗暴和庸俗的簡化。
《村莊秘史》里對大多數(shù)主要人物都有著極端、熱烈的性描寫。性,在小說中成了最高亢的音符,甚至使得作者想要表達的非常嚴肅的歷史反思、批判的主題都幾乎被淹沒了。刺激性的性描寫,并沒有更深入傳達出歷史中人物的命運和人性,是一種非常突兀的表象和景觀式的描寫。德波認為:“在現(xiàn)代生產(chǎn)條件無所不在的社會,生活本身展現(xiàn)為景觀的龐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轉(zhuǎn)化為一個表象”。[3]
所謂的景觀和表象恰恰指的是對生活的非歷史表現(xiàn),把人物或者生活從混雜豐富的場景中抽離出來,《村莊秘史》五個斷裂的故事里持續(xù)地對性的高度聚光和關(guān)注,造成了一種本雅明所說的“震驚”的效果?!罢痼@的因素在特殊印象中所占成份愈大,意識也就越堅定不移地成為防備刺激的擋板;它的這種變化愈充分,那些印象進入經(jīng)驗(Erfahrung)的機會就愈少,并傾向于滯留在人生體驗(Erlebnis)的某一時刻的范圍里。這種防范震驚的功能在于它能指出某種事變在意識中的確切時間,代價則是喪失意識的完整性;這或許便是它的成就。這是理智的一個最高成就;它能把事變轉(zhuǎn)化為一個曾經(jīng)體驗過的瞬間”。[4]的確,《村莊秘史》中的人物只是作家所要表達的那個歷史寓言或者說象征里的一個符號,他們?nèi)鄙僖庾R的完整性,關(guān)于這些人物,我們除了了解他們執(zhí)著到不可理喻的身份定位的追求和性行為以外,我們對他們一無所知,他們的生命都被瞬間化和奇觀化了。
不僅是人物被表象化和奇觀化,歷史也在作家的寓言化、象征化敘事策略中被景觀化和奇觀化了。“歷史是什么?這個問題雖然眾說紛紜,但它至少包含三個層面:一是本體層面的事實歷史,這是一種已經(jīng)永遠逝去的本然歷史,今人無法直接感知;二是認識層面的資料歷史,這是對已成過去的歷史的回憶、記載與闡釋;三是形而上層面的哲學歷史,這是對上述兩類歷史的一種抽象提升,它不再拘泥于事實歷史和文獻歷史,而是深入到對人類生命、存在等形而上的考量”。[5]這三個層面的歷史構(gòu)成了人類生活歷史豐富的樣貌,三個層面之間本身并不具備等級的關(guān)系,只有三個層面渾融一體地表達才能傳達出歷史的文學意味。中國當下的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在經(jīng)歷了先鋒小說和新歷史小說的洗禮后,往往迫不及待地拆除舊有的認識層面的歷史,忽視本體層面的歷史,架空地建立起第三個層面的歷史。作家為了使這第三個層面的歷史更具有人類的共通性,還會取消小說具體的時空背景使其具有寓言性。賀桂梅曾經(jīng)談到:“‘地點和空間的缺席’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看作是先鋒小說家們共同的特征,或試圖到達的特征。盡管有蘇童的‘楓楊樹故鄉(xiāng)’,那不過是??思{式的人類學版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其時間和地點的歷史性是缺席的”。[6]在《村莊秘史》里我們可以影影綽綽地看到百年來中國歷史的影子,但是歷史中本有的時間含義在文本中是被放逐的,中國百年來的歷史被空間化到了老灣一個村莊來表達,而老灣這個村莊的具體性除了那棵神奇的樟樹(歷史的象征)以外,在文本中也一無顯現(xiàn)。小說中的“村莊”與土地無涉與耕作無緣,老灣已然是被寓言化象征化了的“中國”或者“世界”。在時間和空間的具體性都被抽干了的“歷史”舞臺上,暴力、殺人、性等變成了舞臺中心的奇崛事件,也失去了時間和空間的具體性,被景觀化了。在景觀化的歷史當中人物也不可避免地被符號化了,歷史和人物的命運都被作家封存在自己營造的寓言和象征中,人物、歷史都被表達為寓言當中的一個符號。作家往往會混淆了寓言和寓言性,把寓言當成了顯示深刻的最佳手段,寓言本身成為了目的。作家之所以喜歡寓言式的表達,是由于寓言所具有的以一當十的、以簡馭繁的神奇效果。但是脫離了人性以及歷史、脫離了細節(jié)真實性的寓言其實是對豐富的生命世界的一種可怕的簡化:“簡化的蛀蟲一直以來就在啃噬著人類的生活:即使最偉大的愛情最后也會被簡化為一個由淡淡的回憶組成的骨架。但現(xiàn)代社會的特點可怕地強化了這一不幸的過程:人的生活被簡化為他的社會職責;一個民族的歷史被簡化為幾個事件,而這幾個事件又被簡化為具有傾向性的闡釋;社會生活被簡化成政治斗爭,而政治斗爭被簡化為地球上僅有的兩個超級大國的對立。人類處于一個真正簡化的漩渦之中,其中,胡塞爾所說的‘生活世界’徹底地黯淡了,存在最終落入遺忘之中”。[7]
回顧當代中國文學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中國當代小說慣常采用的對歷史的表述方法和米蘭昆德拉所說的簡化何其相似:選取某一個歷史階段中的人物,通過描述人物的觀念來透視歷史的發(fā)展、變化,從十七年的《創(chuàng)業(yè)史》《紅旗譜》《青春之歌》到八十年代的《古船》、九十年代的《白鹿原》,他們對歷史的敘事都遵循的是同樣的建構(gòu)方式,把歷史當做是某種觀念的化身和顯現(xiàn),盡管這些作品建構(gòu)所依據(jù)的觀念不同,而使得兩個時期的歷史文學文本呈現(xiàn)出了非常不同的面目,但他們卻分享著共同的對歷史的觀念化簡單化理解的思維方式,在這些作品中歷史一次次從那些觀念中和當下的我們擦身而過,并不能和當下建立起一種有意義和有效的對話方式?!洞迩f秘史》中并沒有一個貫穿性的人物,但是把歷史觀念化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手法卻并沒有改變,只不過在《村莊秘史》里通常由一個人來承擔的觀念,破碎斷裂為老灣幾代人來承擔,這樣做的效果是更加突出了作家所建構(gòu)的那種權(quán)力化歷史的宿命性和不可反抗性。
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化的歷史小說往往會采用全知敘事以表明自己的真理性,新歷史小說往往會采用人物視角敘事以顛覆和改寫真理化全知敘事的迷誤?!洞迩f秘史》采用了人物視角下的全知敘事的方式,似乎是在用章一回的視角講述歷史,但是每個故事內(nèi)部又都采用了全知視角。兩種視角的存在是饒有意味的:既是個人的,又是絕對真理的,我們可以說這是作家對歷史的“個人絕對主義表達”,這種個人絕對主義表達已經(jīng)有研究者指出是從《故鄉(xiāng)相處流傳》《白鹿原》以來的歷史寫作的一種特色,這種表達“仍然缺少歷史題材小說應(yīng)該具有的那種既超越‘絕對主義’,又超越‘相對主義’的內(nèi)在人文指向?——這就可能出現(xiàn)一個危險(從反對一種‘絕對主義’走向另一種‘絕對主義’,從反對一種‘意識形態(tài)寫作’走向另一種‘意識形態(tài)寫作’”,[8]《村莊秘史》人物視角下的全知敘事方式恰恰顯示了后一種絕對主義。歷史的面目由過去的被政治權(quán)威所絕對決定轉(zhuǎn)換為由個人的認識所絕對決定,歷史和人依然被遮蔽在真理化身的觀念和寓言中。
自新歷史主義小說以后,作家們都意識到了“歷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歷史性”,紛紛以自己的主體意志參與歷史的寫作,在這樣的寫作活動里,歷史被敘事化了。《村莊秘史》里對“歷史的敘事化”策略掌握得非常熟練,破碎而又延續(xù)的權(quán)力化歷史,被作者以獨具匠心的敘事策略建構(gòu)出來。歷史敘事化意味著作家在面對歷史時的自由、從容的心態(tài),但歷史敘事化并非毫無限度和尺度,而且作家在建構(gòu)歷史以前還要建構(gòu)起自身足夠的穿透歷史、超越自我的思考力,否則作家的主體就會失落在各種令人震驚的歷史事件和當下流行話語的支配中,繼而就會造成文本中眼花繚亂的敘事策略后人和歷史的雙重失落。作家在領(lǐng)受歷史敘事化賦予的自由的同時,還必須要思考這自由所帶來的難度和責任,否則文本就會蛻變?yōu)椴豢皻v史重負的敘事策略演練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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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Fragile Narrative Form under the Pressure of Ambiguous Mysterious History——Analysis of The Mysterious History of Villages by Wang Qinwei
MA Weihua
(School of Literatures and Arts,Guangzhou University,Guangzhou,51006,China)
The five fragmental stories in The Mysterious History of Village constructed the absurdity and the impossibility of establishing the identity in the power history.With the eliminating way of the specificity of the space and time,he organized an allegory about history.Violence,sex and killing became the central and queer plot of the historical stage.The character was signalized and the fate of the character and the history were fixed in the allegory.
The Mysterious History of Villages;power history;the anxiety of identity;fabrication of history
I207.425
A
1674-117X(2011)04-0010-05
2011-06-12
馬為華(1974-),女,新疆人奎屯人,廣州大學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黃聲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