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宏
石竹山諸神的“空間”觀念*——來自信眾的“空間詮釋”
張永宏
福建石竹山道院,以漢代何氏九仙君信仰為核心,以道教為主,形成了三教合一的宗教傳統(tǒng)。道院的神靈系統(tǒng),有以玉皇為主的道教諸神、以觀音為主的佛教諸神和以文昌為主的儒教諸神,其中,何氏九仙君又是道院的主神。諸神同居于石竹山上,頗顯熱鬧。如果神靈有知,其“空間”觀念如何?他們不嫌“擁擠”嗎?
神靈是無形無象的,但祂們的意愿可以通過信眾來傳達,信眾往往是神靈的代言人①。信眾關于“空間”的詮釋,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理解為神靈之“空間”觀念。根據(jù)筆者田野考察并相關文獻,以下從三個方面展開論述。
神像即偶像,是信眾頂禮膜拜的對象。也許在神靈的境界中,無所謂空間的廣狹,因為神靈大多是絕意忘言的,“空間”的概念,在諸神那里是缺席的。但就信眾來說,從神像的多寡和空間分布,可以看出該神的影響力和重要性。而且,這種空間分布以及所展現(xiàn)的空間詮釋,也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而有變化。這在石竹山諸神的空間變化那里,多有體現(xiàn)。
石竹山諸神,何氏九仙和觀音的神像居多,在前山(萬神殿)、主山、后山(獅巖堂),皆有崇奉。玉皇神像,所奉亦多;但不住獅巖堂(后山)。文昌不入萬神殿(前山)[1]。諸神奉祀數(shù)目并空間分布見表一(為簡化處理,這里僅列四組神靈)。
表1 諸神奉祀數(shù)目并空間分布
觀音的神像較多,根據(jù)訪談并文獻,有其歷史的原因[2](P99-100,169):獅巖堂原址為臺豐寺,供奉觀音;后臺豐寺圯毀,上世紀重修,取名“獅巖堂”,但何氏九仙也“入住”進來,配祀慈航天尊(即觀音)[3];獅巖堂下,尚有觀音閣,立有“全國最大的整石觀音立像”(4.2.10);主山山腰有一片瓦觀音崖,露天崇奉觀音坐像,乃昔日九仙迎請觀音住錫石竹山,因殿堂不備,暫為安置之所[4](P134—138)。按照道教神譜,玉皇是何九仙的“上司”,但是“術業(yè)有專攻,各司其業(yè)”(3.2.14),兩不相涉;或者說玉皇是“神”,九仙是“仙”,“神和仙是不一樣的”(3.4.17)。文昌帝君的奉祀,和儒家士人的活動有關,后山獅巖堂遼天居與朱熹有關[5],主山與明朝沈儆炌有關,碑記曰“(萬歷間)福建提學副使沈儆炌尊儒倡學,舉官資依石竹觀旁建文昌閣”[6]。關于儒教之介入,按照報告人的說法,石竹山是“儒佛道齊修”(3.4.27),“儒學在社會上有很大的影響”(3.4.42),“朱熹是我們福建的大名人,供奉他是應該的”(3.5.19)。
從報告人那里,結(jié)合文獻,我們可以勾勒出一條較為清晰的歷史脈絡:
唐以前:前山—荒山;主山—何九仙(道教);后山—觀音(佛教);
唐宋:前山—荒山;主山—何九仙、觀音(道教、佛教);后山—觀音、文昌(佛教、儒教);
明清:前山—觀音(佛教);主山—玉帝、何九仙、觀音、文昌(道教、佛教、儒教);后山—荒廢;
現(xiàn)代:前山—玉帝、何九仙、觀音(道教、佛教);主山—玉帝、何九仙、觀音、文昌(道教、佛教、儒教);后山—何九仙、觀音、文昌(道教、佛教、儒教)。
分析可知:(1)儒教剛開始并未在石竹山占有空間,道教和佛教則各居一角;(2)道教和佛教始終保持擴張的態(tài)勢,道教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這與何氏九仙主神的身份不無關系;(3)道教與佛教自唐以來,開始出現(xiàn)空間互動,而儒教從宋以來開始進入石竹山,也呈現(xiàn)擴張的態(tài)勢;(4)三教合一的宗教空間傳統(tǒng)自明清以來基本定型,直到現(xiàn)代。這種歷史-地理的空間演變所反映的宗教態(tài)勢,與中國整體的宗教歷史發(fā)展大致吻合[7]。
圖1 石竹山方位草圖
其中,問到獅巖堂原來并未奉祀何九仙神像,報告人有說,“主要是為了方便信士,上山太遠,信眾無須上山,只要在獅巖堂那邊,就可以拜九仙了”(3.4.13)?!胺奖恪?,是信眾在詮釋諸神空間關系時經(jīng)常掛在口邊的說法,這也是本文要論述的一個重點。
祭祀主要指信眾對諸神的供奉,包括祭品、節(jié)日、儀式等;其中,儀式是和神靈溝通的有效方式,是考察宗教的重要內(nèi)容。一般說來,所奉神靈不同,祭品、儀式等皆不相同,從中可以理解諸神之關系。但從筆者的田野所得,發(fā)現(xiàn)這種差別在石竹山并不明顯,很具有中國民間信仰的特色,一切都講究“方便”。這里主要就“空間”觀念及詮釋,稍加論述。
在考察中,筆者發(fā)現(xiàn),在遼天居內(nèi)的右墻根倒放著五顯宮做法事的奈何橋,(因為朱熹神像居右)就問到,朱熹會不會嫌擁擠,他不會生氣嗎?報告人回答說;“朱熹不會不高興,他知道我們是為了方便嘛!五顯宮那邊空間小,沒地方放。朱熹很理解我們的?!保?.4.4)玉皇閣和玉皇行宮的空間都很小,當問到做法事的場所時,回答說一般在仙君樓。但是玉皇可能會不高興,特別是玉皇誕的法事。一個報告人回答說,“這個我還真不知道。不過我想他不會不高興,因為那邊場地小,他也可以理解的。另外,我們會把他的牌位請過來”(3.4.7)。當然,前山新建有玉皇天尊殿,空間很大,只是離主山較遠,其祭祀活動如何措置,尚待以后訪查。關于是否舉行祭祀觀音大士之法事,筆者目前尚且不曉。
又考察其祭品,以及山上小賣部所售之香紙燭等供品,亦未有差別。
一般說來,諸神的業(yè)務不同,但有時候也會有交疊之處,則會表現(xiàn)為業(yè)務空間的競爭。比如諸神都是濟世救民的,都會通過恍惚之夢來啟示信眾,盡管有時夢中之神靈,其影像頗為模糊,但信眾“一般認為是九仙托的”,因為“來石竹山祈夢,主要還是求九仙托夢”(3.2.13)。而有時候諸神業(yè)務多,忙不過來,也會互相幫忙(3.2.14)。甚至也有一些分工,比如拘拿罪犯,“大案要案,由城里的城隍派專人辦理”,而“我們五顯宮的差役,辦小案”(3.4.32)。因為這方面的事情,真相何如,只有神靈自己知道,信眾只不過這樣理解罷了。故而在報告的時候,信眾的詮釋都頗為模棱,多有“好像”,“大概”,“一般說來”等副詞修飾。
這也反映在信眾的祭祀和禮拜中。筆者得到這樣的報告,說,“仙君很靈的,有求必應”(3.5.1),“其他神也要拜,但首先要拜九仙君”(3.5.6),看來,在石竹山諸神中,除了主神何九仙特別突出外,其他神靈的界限以及在信眾心目中所占據(jù)的“空間”,是同質(zhì)的,模糊的。這樣一來,諸神在業(yè)務方面之空間交疊,也變得靈活起來,沖突似乎也就不是很大了。這種活絡空間、消釋矛盾的做法,頗具有中國民間信仰的特色,也在很大程度上達到了“詮釋的退席”。
學術的直接目的在于尋求解釋,往往表現(xiàn)為對于真理的追求。就認識論而言,必須要從對象分析入手,而分析手法的運用往往訴諸區(qū)別甚或是對立。筆者在田野中,強調(diào)儒佛道的教派區(qū)別,采用結(jié)構(gòu)主義的官方—民間、神權(quán)—利益、虛幻-現(xiàn)實諸對立因素。但整理考察資料并思考之后,發(fā)現(xiàn)這種二元對立在信眾實際的信仰生活中并不明顯。信眾只是在生活,在信仰,并未進行思考。當筆者問到觀音和玉皇有什么區(qū)別時,報告人往往是表現(xiàn)為一臉茫然,表明其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在他/她那里,觀音和玉皇是不同的神靈,但“都是神靈”;至于為什么要重視何九仙,凸顯何九仙,在他們看來也不是問題,因為他們覺得,這里是石竹山,仙君是主神,自然要重視嘍。一旦筆者問及這樣的問題,帶有“強迫性”地要求其回答時,他們的報告往往表現(xiàn)為如下兩種情況:
1、套用慣常的說法,籠統(tǒng)地說“儒佛道三教合一”,或者頗為模糊地說“佛教和道教其實是一回事,都是教人做好人嘛”(3.5.17)②。
2、功利性、目的性的報告,如某攤主,其配合訪談,其中不乏期冀筆者買其所售諸物之意;或出于避嫌的目的,極力把自己和“迷信”劃清界限(3.5.15)。
無論是哪種情況,都表明,關于此問題,報告人之前未曾思考過,或者僅只是對流行說法的接受。從而說明,在信眾的信仰生活中,“思考”環(huán)節(jié)的缺席;具體到諸神關于“空間”的觀念,即諸神是否會因為彼此的“勢力范圍”而產(chǎn)生沖突,是否因為各自“業(yè)務”的相互重疊而導致“信仰市場空間”的競爭,以及由此而來的諸神在信眾心靈世界中所占據(jù)的“空間”的爭奪,諸如此類的問題,信眾其實并未進行認真的“詮釋”,他們似乎都在“認真”地生活,“認真”地信仰,而把“詮釋”的工作交給諸神;但諸神無言,或者因為境界高妙而不能被“空間”的概念所涵括,從而表現(xiàn)為“詮釋的退席”。
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種“詮釋的退席”呢?筆者認為和中國民間信仰③的特色有關,即中國民間信眾強烈的現(xiàn)實性或功利性,使得其信仰生活,不像西方宗教那樣,和神保持那么“親密”的接觸;中國民間信仰認為神靈具有超自然的能力,故而崇拜之,但主要是出于一種“交朋友”的意識,把神靈當成現(xiàn)實生活中的朋友。至于“朋友”到底是如何思考的,“朋友”的心靈如何,“朋友”關于“空間”之觀念怎樣,都不置可否。這并不是說中國民間信眾對神靈漠不關心,而是因為神靈無形無象,神圣無比,圣心不可揣摩,故而也就不再詮釋了。
如果說神靈觀念是信眾頭腦中的產(chǎn)物,則關于神靈之“空間”觀念,在信眾這里的“詮釋退場”,也表明信眾本身的一種“空間”觀念:無空間,或者說空間是一種方便。因為生存必須要占據(jù)空間,人類的生存必然會涉及到空間的沖突,與人方便的空間處理態(tài)度和方式,應當是適宜的。這也是中國和諧文化的表現(xiàn)。
如果說信眾是神靈的代言人,則信眾之“空間詮釋”最后所達到的“詮釋的退場”,毋寧說表明神靈境界的高妙,即在諸神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了“空間”的觀念,在諸神那里,是沒有矛盾的??臻g仍然表現(xiàn)為一種方便,故而無需解釋。從而也可以從一個側(cè)面,更好地理解中國民間宗教的特色。
參考文獻:
[1]參見筆者《報告》“圖譜分”部分。另,文中引文只注各章節(jié)頁碼處,皆出自筆者的《報告》。
[2]《重建石竹山獅巖堂遼天書院記》,見《報告》4.2.12。又福清宗教局等:《石竹山志》.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93;鄭敬平:《接春——石竹山景觀傳說與民俗活動故事》.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8。
[3]一位報告人特別說到,“觀音也是我們道教的神,叫做‘慈航天尊’”。見《報告》3.4.46。
[4]鄭敬平:《接春——石竹山景觀傳說與民俗活動故事》.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8。
[5]《重建石竹山獅巖堂遼天書院記》,見《報告》4.2.12。
[6]《重建文昌閣記》,見《報告》4.3.4。
[7]參見詹石窗、蓋建民:《中國宗教通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注釋:
①關于神靈是否為信眾頭腦中的假想物,筆者這里不置可否。但是關于“信眾”,出于學術的方便,可以分為職業(yè)信眾(一般指“出家人”,在這里指道教徒)和非職業(yè)信眾(即過著俗世生活的“在家人”)。這種分法,在中國尤為重要。另外,在筆者所撰《庚寅仲夏石竹山田野考察報告》(以下簡稱“《報告》”)“舌華錄”部分中,按“道士”、“修士”、“相士”、“游客”、“香客”、“信士”分類,其標準和這里的“信眾”不同。下面提到的報告人,主要指“道士”、“修士”和“信士”。在筆者看來,“相士”、“游客”和“香客”,其信仰情況要復雜一些,暫不歸屬于此處的“信眾”。
②這種套語在一個相士的報告中,更為典型,他報告說:“孔子發(fā)明了文字,當老師,是儒教;佛教是六道輪回;道教是養(yǎng)生長老”,又說“佛道是一家,大同小異”。又:關于報告人之知識背景,這里并未論及,但對于諸神“空間”之詮釋,肯定有一定影響。另外,筆者發(fā)現(xiàn),有些報告人對這類問題頗為警覺,或回避之,或顧左右而言他,對于訪談內(nèi)容之有效性,亦頗不利。
③關于“中國民間信仰”的理解,眾說紛紜。筆者這里以林國平先生的說法為根據(jù)。林先生說:“民間信仰是指信仰并崇拜某種或某些超自然力量(以萬物有靈為基礎,以鬼神信仰為主體),以祈福禳災的現(xiàn)實利益為基本訴求,自發(fā)在民間流傳的、非制度化的、非組織化的準宗教?!绷謬?《關于中國民間信仰幾個問題的思考》,《民俗研究》,2007,(1):5-15。因其非制度化,故而在儀式方面可以權(quán)宜;因其非組織化,故而關于宗派之意識亦模糊;因其現(xiàn)實利益訴求,故而重實踐而輕詮釋。
(作者系廈門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2009級碩士生)
責編:鐘建華
*在本文的撰寫過程中,得到了廈門大學人類學系郭志超先生的指導,尤其在數(shù)據(jù)的理論分析部分,頗多教益。于此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