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唯
(湖州師范學院 求真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人文關(guān)懷是一種崇尚和尊重人的生命、尊嚴、價值、情感、自由的精神,它與關(guān)注人的全面發(fā)展、生存狀態(tài)及其命運、幸福相聯(lián)系。認定人和人的價值在世上各種事物中具有首要意義的人文主義(humanism),雖然肇始于公元14世紀的歐洲文藝復興時代,但是其強調(diào)的“以人為本”的人文關(guān)懷,對文學而言,既是主宰它的審美價值追求的靈魂,又是它的存在的根據(jù),因而是“與生俱來的。人文關(guān)懷從來就是也應該是文學創(chuàng)造的永恒主題,是其尚‘善’的終極價值追求。文學這塊人文綠地應該自覺地肩負起弘揚人文精神的神圣使命。文學是人文領域,理應多一點向真向善向美的人文關(guān)懷的傾注,少一點非藝術(shù)非審美單視點的理性主義的偏執(zhí)”。[1]沈從文小說集中地體現(xiàn)了追求真、渴望善、張揚美、展現(xiàn)真善美完美結(jié)合的人文關(guān)懷。
“‘天人合一’是探求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從而把握其中的‘道’(道理),并用以指導自己的行動,這就是‘真’”。[2]沈從文小說對真的追求,主要體現(xiàn)為追求真實的展現(xiàn)歷史、民俗風情、原始野性、本能欲望;在他的湘西世界系列小說中,呈現(xiàn)出來的是歷史的湘西,原型的湘西。
在閱讀了沈從文《媚金·豹子·與那羊》《三三》等小說系列之后,我感到其間真實透射出了個性化的強烈的泥土氣息的風俗民情,表現(xiàn)了農(nóng)村生活和描寫山民的痛苦,強烈地顯示出了苗族、土家族風格風俗史和酉水地方色彩。元宵節(jié)奇光異彩的爆竹煙火及燈火,端午節(jié)狹長朱紅龍舟的競賽,中秋節(jié)的賞月,“走車路”與“走馬路”的求愛方式,要“碾坊”還是要“渡船”的人生選擇,等等,真切有趣地反映了湘西邊城的風俗人情,表現(xiàn)出了湘西邊地風俗的古樸純真。他熱衷神話題材,積淀了原始性楚文化和少數(shù)民族文化淵源。如《月下小景》直接改寫自佛經(jīng),《龍珠》寫的是苗族的傳說故事,《媚金·豹子·與那羊》則直接以本民族神話為題材。這些題材真實反映了楚文化和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歷史淵源?!哆叧恰氛鎸嵉卣宫F(xiàn)了少女朦朧的內(nèi)心世界,人處于夢幻世界的時候潛意識的時候是最真實的。翠翠在夢見自己摘到虎耳草的時候,就展現(xiàn)了她的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沈從文小說中對人性野性的張揚,對少女情懷的展現(xiàn),體現(xiàn)了人性的本能的“真”。他試圖挽留湘西神話,但也預見湘西世界的歷史命運?!哆叧恰肥恰笆穲@”母題再現(xiàn)。小說結(jié)尾,小城的標志白塔在祖父死去的那個夜晚轟然圮坍。白塔關(guān)系小城風水,也是湘西世界的一個象征。白塔的倒掉預示著田園牧歌神話的必然終結(jié),這個詩意神話的破滅有中國式地久天長的悲涼。湘西世界中沉靜深遠的無言之美顯示出超拔的價值魅力和難以被淹沒的對人類的貢獻。雋永的牧歌旋律中交織了沉重憂郁不和諧音,這是現(xiàn)代文明投射到看似自足的湘西世界上的影子,是整個鄉(xiāng)土中國的必然命運,誠如沈從文所說:“中國農(nóng)村是崩潰了,毀滅了,為長期的混戰(zhàn),為土匪騷擾,為新的物質(zhì)所侵入,可贊美的或可憎惡的,皆在漸漸失去了原來的型范。”而當沈從文深入湘西,直面生存時,看到了湘西世界的本真,宗法的殘酷,處于現(xiàn)代文明包圍中的少數(shù)民族的孤獨感。
“‘知行合一’則是將懂得的‘道’付諸行動,做到知行統(tǒng)一,言行一致,這就是‘善’”。[3]沈從文小說中的湘西世界里的一切善的德行都是真誠無偽順應本性善良渾厚的人們行事的出發(fā)點。沈從文湘西世界系列小說對人性善的人文關(guān)懷主要立足于建構(gòu)文化湘西。《邊城》中對人性善的渴望體現(xiàn)在男女之愛,祖孫之親,兄弟、父子之情,鄰里情意,長輩互愛,朋友友誼,人類博愛……《邊城》中的老船夫,“渡頭屬公家所有,過渡人本不必出錢,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他必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我有了口糧,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你這個!’”老船夫的言行舉止,無不讓我們感受到人性的善。鐘情于翠翠母親但又被拒絕的楊馬兵,義不容辭地接過照顧心上人女兒的義務?!按浯淠惴判?,一切有我。”一句感人肺腑的話語,展現(xiàn)了他的善心。即使是船總順順,也是個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的人,“凡因船只失事破產(chǎn)的船家、過路的退伍兵士、游學文墨人,到了這個地方,聞名求助的莫不盡力幫助”。在《邊城》里,茶峒鄉(xiāng)的農(nóng)民、戍兵、商人、水手、妓女重義輕利,守信自約。“風俗純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么渾厚……人既相熟后,錢便是在可有可無之間了”。
“至于‘情景合一’,則是要求人們以其思想感情再現(xiàn)天地造化之工,這就是‘美’”。[3]沈從文小說中追求美的人文關(guān)懷主要表現(xiàn)為綻放自然美、人性美的人文關(guān)懷。沈從文湘西世界系列小說對人性美、自然美的追求也在于建構(gòu)文化湘西。《邊城》用人性描繪了一個瑰麗而溫馨的“邊城”世界,這里山美、水美、人美,這里人性皆真、皆善、皆美,由個人身上所煥生的人性美、人情美營造了這個世界里看不到邪惡、奸詐和貪欲;這里有貧富區(qū)分和社會地位高低的差別,但他們都互相親善著、扶持著;這里也矛盾,但那絕不是善與惡的沖突;小說結(jié)局是悲劇性,但絕非是奸邪之徒所致。邊城茶峒是一個優(yōu)美、寧靜、和諧的小山城,這里“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迫人眼目”,清澈的白河是一條保持著完好生態(tài)元素的水系。清澈透明的酉水,翠色逼人的秀竹,傍溪而立的白塔,山環(huán)水繞的村莊與小城,城邊的炮眼與墻垛,溪流旁的繩渡與水磨,深山峽谷問的霧靄與風雷,家家戶戶臨水一面的吊腳樓……“邊城”的自然風光無不別具一格而令人陶醉。沈從文曾說:“女人是世界上一種非凡的東西,一切奇跡皆為女人所保持?!鄙驈奈男≌f常賦予女性形象水一般美的生命特質(zhì),即一種以自然、純凈、活潑、健康、自在自為為生命元素的生命存在形態(tài)。沈從文以此展現(xiàn)生命的原始精神,揭示出人性之美和生命之美。他筆下的湘西少女恰恰在自然天地的滋養(yǎng)中成長,身上更多帶有自然的一面,未被世俗的東西浸染,具有本真、自然的美。少女的羞怯、天真、單純是我們內(nèi)心無法拒絕的感動。她們對于愛情的向往只忠實于內(nèi)心的情感。正是她們這份單純而執(zhí)著的感情向往讓人體會到純真的一面。這種將人物性格描寫到極致的單純的美卻并不乏味、單薄。所以,沈從文的小說構(gòu)成了特殊的意境美。作者在以丑襯美的美學手法贊美湘西人淳樸善良的品格的同時,也揭露嘲諷了都市人的道德淪喪和自私的人性淪喪?!栋蓑E圖》諷刺了八位知名教授的虛偽與自私?!抖际幸粙D人》寫了一位都市麗人輾轉(zhuǎn)于幾個男人的故事,后來惟恐年輕的愛人拋棄自己而毒瞎他的眼睛。作家批判自私毒辣的情感,揭露都市人情感的虛偽冷漠。強烈對比下,沈從文謳歌了湘西樸素的人情美?!堵玫辍贰ⅰ栋⒔稹?、《阿黑小史》、《三個男子和一個女人》,這些作品中的社會人生,正是有 《元宵》、《記一個大學生》、《自殺的故事》、《煥平先生》等作品中的“城市病”、“文明病”的參照,才獲得了獨立的審美意義和道德意義。
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關(guān)于真善美的觀點集中體現(xiàn)在 “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這三個命題中。“在這三個‘合一’中,‘天人合一’是最根本的,而‘知行合一’、‘情景合一’則是從‘天人合一’中派生出來的”。[3]下面以這“三個合一”為線索,對真善美觀念在沈從文小說中的演變和發(fā)展作一番歷史回顧。
沈從文是用生命寫作的人,他的人性化的文學立場和他的人生一樣真切動人。他對待文字和對待愛人一樣有赤子之心,為人性的真、善、美而寫。沈從文曾說:“我要表現(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不是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想為人類‘愛’字做一度恰如其分的說明?!保?]優(yōu)美的人文地理環(huán)境,優(yōu)美自然環(huán)境中純樸單純的人際關(guān)系,恬淡悠然的人生態(tài)度,清新晶瑩的人的靈魂,這些組合成天人合一的境界。小說無論是描寫男女之愛,祖孫之親,父子之情,還是鄰里之睦,都交織著與相適應的自然風景、風俗世態(tài)的描寫,讓人物身上淳樸健康、美好無私的品格與優(yōu)美的自然環(huán)境相和諧,體現(xiàn)了作家對自然美和人性美善的共同追求?!度分腥概刂粋€碾坊,過著殷實而悠然自得的日子,三三將自己的心事說給潭里的魚聽。他們從幻想中得到快樂,卻在自己的生活習慣中得到幸福,永不覺得痛苦?!哆叧恰分械囊磺卸紲剀?、純凈如同茶峒的山綠得逼你的雙眼。正因為這里獨特的自然和人際的和諧關(guān)系,我們才陶醉在沈從文為我們所描繪的世外桃源的一切。作者對碧溪岨渡口、茶峒碼頭的描寫其用意在于說明湘西這塊充滿靈氣的土地,所有的不僅僅是靈山秀水,更為主要的則是它的善良、純樸、可親的人們和人與人之間真誠面對所形成的古樸民風。在這個世界中,自然界是純凈秀美、沒有一絲濁氣的田園山川,人是不帶任何社會階級紋印的自然化的人。沈從文小說反映出人性道德角度觀照湘西下層人生形式的傾向,欣賞贊美的是人物強悍的生命之歡愉,如《柏子》中寫水手柏子與吊角樓土妓之間粗野卻不乏真誠的愛,《雨后》中四狗與七妹子兩個少男少女初試云雨之情的情景,以及《旅店》中漂亮的女老板黑貓順應自然之神的召喚嫁給了駝子。《邊城》中希望與絕望并存的結(jié)局,《八駿圖》中的達士與《三三》中的三三在“離去”還是“留下”的人生困惑搖擺不定,與翠翠的茫然等待具有相似的終極關(guān)懷意義,揭示了現(xiàn)代人那種在孤獨、無助中把握不了自身命運的焦慮感與關(guān)懷感。這種焦慮與關(guān)懷在文本中的不斷沉積,最終造成了文本接受者預先的假定性期望與終極事實的徹底分裂,營造出了一種耐人尋味的憧憬意境,從而具有了獨特的人文關(guān)懷價值。
沈從文不只熟悉自己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那里的人民的作息生死,更重要的他具有深切的對人民生活之愛,對家鄉(xiāng)之愛,對大自然之愛,這愛是那么真切,那么純潔,它能燃起讀者無限的同情。由于帶著火熱的感情去愛土地,愛人民,他才能深入地同化在生活里,同那些販夫走卒、鄉(xiāng)婦、船夫、士兵、苗女同其憂樂,同時對自己長期生活其中的一山一水懷念贊嘆。當然我們不能忘記,沈先生的這些作品,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產(chǎn)物,他所表現(xiàn)的只是舊中國、舊風土和舊時代的人物,這些描寫,總不免打上時代的烙印,因此文筆盡管很美,而感情卻多少帶點哀傷;愛這些親人的美好品性而憐憫這些人愚蠢的缺點。他雖然把“山大王”寫得很豪俠,寫出“吊腳樓”的妓女和水手纏綿的愛情,可是這都是蘸著悲憫的淚水寫出來的。沈從文認為:“一個好作品照例會使人覺得在真善美感覺以外,還有一種引人‘向善’的力量”,但是所謂的“向善”,并“不僅僅是屬于社會道德一方面‘做好人’為止”,沈從文認為,文學可做的事“遠比這個大”,文學對讀者與社會起作用是通過使“讀者從作者中接觸了另外一種人生,從這種人生景象中有所啟示,對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層的理解”而達到的。沈從文十分強調(diào)作家對于生活有豐富深刻的體驗。
真切的人文關(guān)懷是沈從文小說的精神特質(zhì),給浮躁的人們以心靈慰藉,也給后人提供一個人文關(guān)懷的思路,啟迪作家關(guān)注人文關(guān)懷的價值,在創(chuàng)作中彰顯人文關(guān)懷的內(nèi)涵,體現(xiàn)人文關(guān)懷。
[1]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3月第三版:170-174.
[2]劉志山.真善美的哲學與教育[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8月第一版:25-26.
[3]吳立昌.沈從文——建筑人性神廟[M].復旦大學出版社,1991年9月第一版:123-124.
[4]王亞蓉.沈從文晚年口述[M].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10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