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文化:人類自我超越的重要維度

孫德忠 熊曉蘭

(武漢理工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湖北武漢430063)

一、超越性與人的存在

“超越”一詞來自拉丁文 transcendere,由trans和 scendere兩部分組成,原意指“上升”、“超過”、“穿越”、“取代”、“攀登”等。它首先表示的是經驗領域里的空間關系,指超感覺的、無形的東西,與感覺、有形、個體相對;其次是邏輯意義上的先在關系,指深入到事物或現(xiàn)象的邏輯基礎,達到其理由或根據,與按先后次序的時間先在性相對;最后是精神領域里的意志關系,它指向終極的、無限的東西,與相對的和有限的相反。

超越性是人所特有的行動。人面對著有限的、在場的事物,卻渴求把握到那些無窮無盡的、未出場的、決定事物在場狀態(tài)的東西;在場的事物是局部的、流變的、不完善的、易逝的,它們是人實現(xiàn)自我超越的媒介和入口。通過這些媒介和入口,人力圖把握到整體的、普遍的、完善的、永恒的存在。人生活在一個現(xiàn)實的世界中,卻積極地向往和構建一個更加符合人的需要的理想,并用這個理想世界來規(guī)約和范導已經獲得的現(xiàn)實世界。意大利學者莫迪恩在談到人的形而上學性時寫道:“在人的活動中有一個持續(xù)的要求不斷超出已經實現(xiàn)的結果的張力,也就是一個超越向前的沖動,一個指向最高水平的意志。以某個關于人的謀劃的實現(xiàn)為目標,人始終覺得自己是未完成的,因此,他永遠不能滿足于已經取得的成功,他覺得自己還未實現(xiàn),似乎有什么東西從一開始就逼迫他不斷地重新?lián)鹜晟谱约旱娜蝿??！盵1]一般的觀點認為,科技文化是現(xiàn)實化、世俗化的人類成就,它與人的自我超越無關,人的自我超越只能通過內在的心靈境界的提升或者外在的天主神旨的感召方可實現(xiàn)。中國文化的儒道傳統(tǒng)和西方文明的宗教情懷就是在這兩個方向上關照著人的超越性。但是,如果突破狹隘的工具理性視角就會發(fā)現(xiàn),科技文化作為一種高層次的人類活動和高水平的活動成果,它不僅能夠改善和便利人的現(xiàn)實生活,具有工具理性價值,而且是人的超越性的直接而鮮明的表現(xiàn),具有使人作為人而存在的目的理性價值。

二、科技文化與人的存在

在存在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視野里,科技文化成為備受詬病的對象。許多哲學家認為,科技文化的單向發(fā)展和過度膨脹使“世界被把握為圖象”[2],科技文化的異化肢解了人的完整形象,甚至使人片面地關注外在對象而遺忘了人的自身之在。然而,異化和異化的揚棄走的乃是同一條道路。科技文化生成于人的生活世界,并在人的實踐活動中累積性發(fā)展。故欲揚棄科技文化的異化,必須首先探明科技文化與人類活動的內在關聯(lián)。我們認為,在本體論意義上,科技文化恰是深深植根于人的存在的一種“存在者”。

第一,人類存在方式的獨特性決定著要以科技文化彌補其自身的“缺陷”。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作為自然存在物,人與其他動物一樣具有由自然物種遺傳機制決定的肉體組織、生理結構和生物需要,由此形成了人類存在對于自然界物質、能量和信息的依賴性。但是人與周圍環(huán)境的聯(lián)系方式和滿足自己需要的方式卻與動物有本質的區(qū)別。德國哲學人類學家蘭德曼指出:“動物的器官適合于特殊的生活條件,而且每個物種的必要性,像一把鑰匙一樣,只適合于一把鎖。動物的感覺器官也同樣如此。這種特定化(the Specialization)的效果和范圍也是動物的本能,它規(guī)定了動物在各種形勢下的行為。然而,人的器官沒有片面地為了某種行為而被定向,……所以,人在本能上也是匱乏的?！盵3]這就是說,動物在天性上比人更完善,它天然地適合于它周圍的生活條件,只需要使自然早已為它提供的東西現(xiàn)實化。而人的肉體組織和生理結構與動物相比卻有諸多“缺陷”,例如力不若牛、走不若馬,沒有鷹眼的犀利和犬鼻的靈敏,關鍵是人的肉體組織和生理結構中缺乏與其周圍環(huán)境高度協(xié)調一致的特定化、定向化功能。人的非特定化看起來好像是人的一種不完善,相對于動物而言,人似乎處于未完成的非確定性狀態(tài),但這正是人具有開放性和普遍性的自然基礎。人的非特定化、不確定性,表明人有不受限定的可塑性,有可以發(fā)展普遍性的能力,能彌補在特定化方面的匱乏。人在生存活動中發(fā)展起來的普遍性的能力,其最為基本和最為首要者,就是以經驗、知識等為載體的探究自然的智慧和以技藝、技巧等為代表的改造自然的手段,即以文化形態(tài)廣泛存在于人類生活的各方面、各領域,人們日用而不知、習焉而不察的科學和技術。

第二,人類通過科技文化而進行的外向探索事實上指向人的存在自身?？茖W及其物化之結果的技術所形成的科技文化最終是人類自我認識的一個部分、一個環(huán)節(jié)。這種自我探究、自我追溯的活動當然首先是一種理論活動,它可能而且只能有兩個方向:即內向反省和外向觀察。內向反省指向人自身和人的社會,它一方面提供了人的各種感覺、知覺、情緒、思想等意識形式,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語言、歷史、交往等屬人的文化世界,表現(xiàn)為理論形態(tài)的各種人文社會科學。然而,單靠這種內省方法是決不可能全面了解人的本性的。“內省向我們揭示的僅僅是為我們個人經驗所能接觸到的人類生活的一小部分,它決不可能包括人類現(xiàn)象的全部領域。既使我們成功地收集并聯(lián)結了一切材料,我們所能得到的仍然不過是關于人類本性的一幅殘缺不全的圖畫,一具無頭斷肢的軀干而已”[4]4。因此,外向觀察對于人的自我探究、自我追溯而言,就不僅是一個必要的補充和自然的延伸,而是不可或缺的基本內容和重要部分。外向觀察的對象不是虛無飄渺的神靈世界,而只能是人的活動的對象,即人的自然界,表現(xiàn)為理論形態(tài)的各門自然科學?？萍嘉幕菍τ谧鳛槿说淖匀唤绲耐庀蛴^察的結果,它以各種首尾一貫、秩序嚴謹的符號系統(tǒng)和概念框架去理解和解釋人的經驗世界,去探索自然的奧秘,獲得關于自然界的規(guī)律性認識,并通過物化的技術手段去改造世界,造福人類自身。因此,科學技術不僅直接體現(xiàn)了人的存在和人的活動的創(chuàng)造性,而且也不斷確證著人的存在和人的活動對自然的依賴性。人的自我探究、自我追溯的沖動正是通過用于外向觀察的科學技術這一手段,間接而迂回地實現(xiàn)了自己的目的。這樣看來,那個游弋在黑格爾龐大的哲學體系——邏輯學、自然哲學、精神哲學——中的“理性的狡計”,其實是經過形而上學地改裝了的“人性的狡計”。倫理、國家、社會、科學以及世界歷史等,都不過是人類探究自我、追溯自我的一個部分或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已。

第三,科技文化內蘊的理性精神、人文價值和審美旨趣及其統(tǒng)一,確證著人的存在的豐富性和完整性。理性精神是科技文化的內核。理性精神以普遍性、客觀性、確定性為目標,以實證的、邏輯的、數學的方法為手段,對自然現(xiàn)象和自然過程(也包括人與社會的某些方面)運動、變化和發(fā)展的規(guī)律性及必然性進行深入認識和把握,進而以此為基礎,對自然現(xiàn)象和自然過程進行合目的性的積極控制和有效改造。科技文化具有深刻的人文價值。在科學探索活動及其成果即科學知識中體現(xiàn)的實事求是、自由探索、邏輯嚴謹、客觀公正等精神,在科技活動主體即科學家身上體現(xiàn)的追求真理、開拓創(chuàng)新、團隊協(xié)作、民主平等、寬容涵納等素養(yǎng),對人類社會生活的正常運行和改善提升都具有不容忽視的積極作用?！八軐ι鐣蓡T產生一種巨大的感召力,它能給社會提供一種優(yōu)秀的精神范例,促進整個社會精神文明的發(fā)展”[5]?？萍嘉幕羞€蘊含著濃厚的審美旨趣?？茖W活動具有簡單性、和諧性、統(tǒng)一性、奇異性、對稱性、普遍性等美學準則,美的規(guī)律也可以啟發(fā)人們發(fā)現(xiàn)真理,科學史上的某些重要發(fā)現(xiàn)就得益于求美的啟發(fā)。技術活動具有實驗美、工藝美、簡單美、和諧美、過程美等美學構型,技術自產生之日起就與藝術鑒賞和審美欣賞聯(lián)系在一起?？茖W發(fā)現(xiàn)之美、技術構造之美與人性和諧之美之間具有內在的緊密聯(lián)系。掌握科技文化,“由技入道”,化知識為智慧和德行是提升人性境界、實現(xiàn)人的自我超越的有效途徑。人是宇宙間最具有豐富性、完整性和開放性的存在,而認識論意義上的真、價值論意義上的善、本體論意義上的美,是人的存在的豐富性和完整性的三個最基本的維度?？萍嘉幕鶅忍N的理性精神、人文價值和審美旨趣及其統(tǒng)一,正是從真、善、美的時代性和歷史性的統(tǒng)一中,確證著人的存在的豐富性和完整性,引導著人的存在向自由之境邁進。

三、作為人類自我超越重要維度的科技文化

科技文化不僅植根于人的存在,而且引領著、開創(chuàng)著人的存在,人類實踐領域的擴展和人類生活形式的深化總是同科技文化的發(fā)展保持著大致相同的層次和節(jié)奏,甚至人類自我認識的每一次轉變和人性境界的每一次提升,也與科技文化每一項重大成就的取得密不可分。從人類存在的總體來看,科技文化作為人的自我超越的重要維度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知識形態(tài)的科學理論不斷突破人的既有認識界限,創(chuàng)造著在特定歷史階段人類可能的認識極限。科學理論是人類探索自然、認識世界的成果,不同門類的科學理論表征著人類對于客觀世界不同領域、不同方面的認識,它們的歷史性累積標志著人類對于客觀世界認識的一定范圍和一定層次,也劃定了在一定歷史階段人的認識所達到的界限。這個界限是已知和未知的分水嶺,是深知和淺知的交錯帶。界限的范圍以內是已知、深知,界限的范圍以外是未知、淺知。已知愈多、愈深,反更覺所知愈少、愈淺。這個界限不是固定不變的。隨著科學理論內部曾經具有自洽性的部分之間矛盾的顯現(xiàn),隨著與原有科學理論不相適應的新事實的逐漸增加,隨著因新的認識工具的干預而導致的客觀對象本性的更深入暴露,科學理論通過剔除謬誤融化新知而具有了更大的普遍性和更強的解釋力。這就超越了既有的認識界限,將已知與未知、深知與淺知的界限推延到了更加遙遠的地方,同時也就是在最大的可能性范圍內創(chuàng)造了人類在該歷史時段新的認識極限。科學哲學家托馬斯·庫恩所描繪的常規(guī)科學就是在既有的認識界限內活動,科學革命則意味著新的認識極限的誕生,常規(guī)科學與科學革命的交替就是科學理論不斷超越界限達到極限,又以新的極限為界限而上升性發(fā)展的動態(tài)過程。科學家們尋根究底、追蹤溯源,大膽假設、小心求證,詳盡觀察、精確計算等等,都是在至廣大又至細微的層面上推進和實現(xiàn)著這種超越性的生動體現(xiàn)。

其次,觀念形態(tài)的科學精神不斷突破狹隘的常識意識、自我意識、平庸意識,推動著人的自我超越。科學精神是在科學技術活動中凝聚和升華了的人類精神,它是科學技術活動的精神支撐,同時也是其他人類活動的必要支柱?？茖W精神集中地表現(xiàn)為懷疑一切既定權威的求真精神,信仰理性并執(zhí)著于程序可操作性的實證精神,批判現(xiàn)狀、自我揚棄的創(chuàng)造精神,公正開放、涵納岐見的寬容精神等。習慣性的常識對人的日常生活是必需的,它使人集中有限的精力,節(jié)約必要的時間。但常識視熟知為真知,將那些根本性的問題當作不證自明、不言而喻的前提無批判地加以接受,這就隱含著極大的誤區(qū)甚至遮蔽問題的實質。科學的求真精神使絕對性的權威和習慣性的常識都受到人類理性的普遍懷疑和細致甄別,它為常識設定合理的范圍,并將常識中蘊涵的真理性顆粒提升到科學直至哲學的層面。“人總是傾向于把他生活的小圈子看成是世界的中心,并且把他的特殊的個人生活作為宇宙的標準。但是,人必須放棄這種虛幻的托詞,放棄這種小心眼兒的、鄉(xiāng)下佬式的思考方式和判斷方式”[4]20?？茖W的寬容精神要求以公正的尺度和開放的胸襟對待異見岐見,對待新人新說,甚至對待非理性、非科學,使狹隘的自我中心意識自覺地服從于追求真理真知的崇高目標,使“小我”融入“大我”,虔誠地踏上智慧之途,走進思想的叢林。囿于種種條件的限制,人的現(xiàn)實生存狀況極易陷入一種不確定、異化、不真實的境遇之中。人沉淪到自身之外成為“眾人”,于機械式的重復和平庸化的持存中獲得沒有任何深度的感官體驗,但是這種狀況并非科學技術的必然結果。相反,科學的創(chuàng)造精神始終以批判的態(tài)度對待現(xiàn)實狀況,它否棄現(xiàn)狀之所是,構建現(xiàn)狀之所不是,通過不斷地推陳出新使人獲取源于創(chuàng)造性活動的真正的和至上的快樂與滿足。這是對平庸和沉淪的拯救,對杰出和卓越的追求,是促使自身的可能性更加充分、完整的現(xiàn)實化。一句話,是人的自我實現(xiàn)和自我超越。

最后,文化形態(tài)的科學技術無限發(fā)展的可能性能夠成為支撐和撫慰人的終極關懷的重要維度。終極關懷是澄清人生的最終意義,使人領會安身立命之本。由于終極關懷著眼于人的內心和靈魂,指向終極實在、終極價值等,所以一般的觀點總是認為,只有哲學和宗教才能達于終極關懷,而科學技術則僅在經驗的層次上指向有限的自然對象,故而與終極關懷無涉。但是,如果從較為廣泛的文化學意義上看待科學技術就會發(fā)現(xiàn),科學技術所探究的對象是人類學的、人本學的自然界。它所把握到的自然界的合規(guī)律性和可理解性,以及人對自然的依賴性與掌握性,就是對人類本性的揭示和人類生存根基的澄明。它以確切的、可證實的知識,為人類生存標立了公共性的、可讓渡的然而卻并不減損其價值的支點,可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經由這一支點,科技文化可以在兩個向度上楔入人的終極關懷。其一是共時態(tài)的向度。通過對科學技術的哲學文化反思,人及其心靈超出對象和自身的限制,趨向或達到某種普遍的實在或實體。在對這種普遍的實在或實體的體悟與領會中,人們會萌生出相似于愛因斯坦的“宇宙宗教情感”之類的豐富、敏銳的感性體驗和理性遐思,如對自然的敬畏、對萬物的驚異、對真理的熱誠、對道德的恪守,等等。沉浸并玩味這些感性體驗和理性遐思,人會將自己把握成為一個自強與自守、自尊與自足、在天人之際了無掛礙的存在者,甚至遺忘這個在者之在、是者之是。他自強、自尊,因為人是自然的立法者;他自守、自足,因為人在根本上是自然之子;他心游六合,又能神聚于一。這是一種“極高明而道中庸”的境界,是只有通過科技文化才能神遇的終極關懷。其二是歷時態(tài)的向度。科技文化在一定時代雖然是非至上性的,它只能達到對客觀世界一定范圍、一定程度、一定層次的認識,但是就可能性而言,就科技文化世世代代無限發(fā)展的延續(xù)性來看,它又是至上性的,能夠達到對世界總體絕對的、終極的認識和把握。正如伽達默爾所說:“盡管人類思想及認識永遠不可能是完整的——不可能超出在這個地球上存在的一切事物的能力,但這種人類認識之路的神奇性卻絕對不會減少。對于人來說,這種人類認識之路,象人一樣總是通向光明的前途。”[6]這就是說,科技文化無限發(fā)展的可能性一定會揚棄自身的片面性,將它在特定階段的局限性、負效應連同人們對它的種種疑惑、猜忌和不安拋在一邊,使人類確立起對自身發(fā)展的耐心和對自身前景的信心。這是科技文化“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功能,也是只有立足于科技文化歷史性發(fā)展才能達到的人類總體的終極關懷。

綜上可見,科技文化是人類自我超越的重要維度。它產生于人類生活,又最終回歸和服務于人類生活。人類就是通過科學技術的發(fā)展而逐步超越時代和自身的局限性,實現(xiàn)并占有自己越來越豐富的本質。正是由于科學技術與人類自我超越本性的一致性,才使科技文化成為照亮人類種群從野蠻走向文明的永不熄滅的火炬。

[1] 巴蒂斯塔·莫迪恩.哲學人類學[M].李樹琴,段素革,譯.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156.

[2] 馬丁·海德格爾.海德格爾選集(下)[M].孫周興,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899.

[3] M·蘭德曼.哲學人類學[M].閻嘉,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0:164.

[4] 恩斯特·卡西爾.人論[M].甘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

[5] 李國秀.科學的社會視角[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0:323.

[6] 伽達默爾.伽達默爾論柏拉圖[M].余紀元,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2: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