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敏
(東陽市圖書館,浙江 東陽 322100)
〔作者信息〕李敏,女,館員,館長助理。
毛奇齡(1623—1716)原名甡,字大可、于一、齊于,號秋晴、初晴、晚晴,清代經(jīng)學(xué)家、文學(xué)家,浙江蕭山人。以郡望稱“西河先生”。清初舉博學(xué)鴻儒,授翰林院檢討、國史館纂修等職,參與《明史》修撰。后引疾歸里,不復(fù)出專事著述,以辨定諸經(jīng)為己任,曾稱“宋元以來無學(xué)人”。學(xué)識淵博,博覽群書,經(jīng)學(xué)文詞,各擅勝場。一生著作豐富,《西河合集》共計493卷。學(xué)者阮元稱贊他對乾嘉考據(jù)之學(xué)有開山之功。
《金華文略》,清王崇炳編,二十卷,《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其書“編錄金華一郡之文,始自漢尚書楊喬,迄于國朝徐騰,共一百一十七人,而崇炳之文亦自隸焉”。但“選漢文不及長沙家令,選宋文不及蘇學(xué)士矣。故惟側(cè)詞艷語,在所禁絕。他則悉憑文章,不區(qū)疆域”。全書按照賦序碑記、辯論議跋、箴札策表、書疏傳銘等文學(xué)體裁,以文取長,以文傳人,擷取歷代金華鄉(xiāng)賢碩儒撰寫的詩文詞賦,“掌綸代草之言,刊之琬琰以為寶;納誨陳謨之作,勒之竹素以為光”,“表彰先哲”,“表式且學(xué)”〔1〕。
文獻記載,王崇炳(1653—1739)字虎文,號鶴潭,浙江東陽人,為毛奇齡入室弟子,學(xué)識淵博,但人生坎坷,舉試不利,即棄舉子業(yè),專心著作,編《呂東萊先生本傳》,訂《(何基、王柏、金履祥、許謙)四先生書》等,以振興婺學(xué)為己任。康熙癸未(公元1703年),王崇炳應(yīng)邀來到浙江蘭溪,完成當(dāng)?shù)亍昂霉胖俊碧欺萑€“綜其遺文、詮次排纂”,編著地方文獻《金華文略》之遺愿??滴跫撼?公元1709年),經(jīng)過六年時間的努力和辛苦,其書正式編著成稿。王氏稱,“敷陳道德、表彰節(jié)概、揚勵風(fēng)教,而一切裁之以文。蓋性道者,文章之本干也;文章者,性道之葩萼也”。“理則以圣為宗,不標(biāo)門戶;文則以為雅為的,不列蹊途”。所以《金華文略》一書取消學(xué)術(shù)門戶爭端,“所重在文,而人附見,蓋文而兼獻也”。“因人以錄文,且以文而傳其人也”〔2〕。入編其書者,皆為歷代金華鄉(xiāng)賢的嘉言美文。雕版刻印之前,王崇炳請昔日恩師毛奇齡為自己的著作寫篇“序”言,同時也就一些問題提出請老師指點。
接到王崇炳來信,已是八十七高齡的毛奇齡相當(dāng)欣慰,寄予厚望的學(xué)生沒有辜負自己的期望。《王鶴潭先生行狀》稱,毛奇齡十分器重王崇炳,送客“必至舟次”,并“囑云勉旃,婺州理學(xué)復(fù)振,惟視子矣”。費平生心血撰寫的《六經(jīng)全集》,摒棄名家巨卿之文章不用,獨取王崇炳所作之“序言”,“弁其首”,“相契孚有特深矣”。即使年至九旬耄耋之年,仍與王崇炳“書札歲往來不絕”〔3〕。所以在讀了以表彰前賢先哲為內(nèi)容的《金華文略》后,毛奇齡回復(fù)王崇炳的信札中,大力贊揚王氏之舉,“輯鄉(xiāng)先進文集,表彰先烈”,“總是快事”〔4〕,是一件傳承地方文脈、弘揚地方文化的“不朽大業(yè)”,其文獻取舍、章節(jié)刪錄,精確嚴(yán)肅,極具章法。因為王崇炳十分推崇唐仲友,譽之為兩宋時“最為名家,與呂成公(祖謙)、陳同甫(亮)鼎立”,可謂“學(xué)問精博、經(jīng)濟通貫、一代偉儒”,但與朱熹交惡,“為朱子所排”,人與文湮滅不傳,“止《(金華)文征》所載二十篇而已,今仍舊貫,不敢出入”〔5〕,全文收入《金華文略》中。好持異說而又敢于立言,曾著《四書改錯》攻擊朱熹《四書集注》的毛奇齡,對此更是贊譽有加,稱唐仲友所著《井田綱領(lǐng)論》上、下二篇論文,雖然援引司馬法“兵車之制”等內(nèi)容有待商榷,但全文氣勢恢弘,論辨極至,“條理穿貫,銜接上下”,既“通乎(井田)鄉(xiāng)遂都鄙貢助軍賦之異制”,又明確授田、溝洫、稅斂、兵賦、力役、畜牧、蓄毓、訓(xùn)農(nóng)、祈報、賞罰、補助、治兵、厚俗、育材、典賢諸內(nèi)涵,“條目粲然,一覽可識其大”〔6〕,為“果真純學(xué)”,唐宋以后學(xué)者無人能出其右,“宜其睥睨一切”,給予極高的評價。
至于作“序”一事,毛奇齡一開始自謙道,自己學(xué)識淺薄,孤陋寡聞,“從前搦見勤可讀經(jīng)史諸子,而踈可讀集,且宋元以后尤為忽略,以故宗(澤)、王(祎)、陳(樵)、吳(萊)諸名集,并無遐錄”,諸地方“名賢在前,實不敢窺見底里”,所以作“序”“弁言之屬”,以“八十七之年,耳目心力,日敗一日”,自己身體每況愈下、“日來戒為文”為由辭推之。但在王崇炳的再三請求下,毛奇齡最后還是認認真真地寫下了洋洋灑灑近千言的“序言”,并就其書的取舍得失等問題,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從而為后人留下當(dāng)時人稱“毛字難求”的珍貴墨寶:
“孔子曰:‘我欲觀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夫之杞而猶不足征,其故何也?謂夫文與獻之有未備也。夫如是,則文獻要矣。然而獻何能征?獻年不滿百,而無文則亡。結(jié)繩以前,未聞能道一人也。亦有文在,而仍難征者。三代饒策書,且殷周祚長,合不下千數(shù)歲百,而人文之盛,則止《春秋》二百年,而無他聞焉。何則,以《春秋》一書,其文有定之者也,而不惟是也。予嘗讀江左五書,嘆其人其文,何減三代,即十國棼輪其所著編年舊文,亦復(fù)如是。而修五史者,寥寥焉。此真目不見國書,所云無知而妄作也者。然且宋元各有詞。宋詞雖清班道學(xué),皆有薉詞存集中。而元詞千本,則并當(dāng)年功令,所稱十二科取士之法,亦蔑之沫之。迄于今,諸詞繁然,不知為何代之書,何王之文?非天降,而非地出,公然若鬼倀之游人間。則可謂信史者乎?則無征而已。金華自顏烏、許孜以后,多忠孝節(jié)烈之士,而各有文章。在唐則駱丞最著,而舒侍郎與馮節(jié)度繼之,顧專以詩名。至宋元迄今,則道學(xué)如呂伯恭、經(jīng)學(xué)如唐與政、史學(xué)如陳同甫,以及元之金、許,明之王、宋,輝煌彪炳,指不勝詘。文獻之盛,未有若斯之盛者。然而全文未易輯,而從前會粹,若《文統(tǒng)》、《文憲》、《文征》、《婺書》類,又多所闕佚。王子虎文起而選定之,而唐子中舍受其尊人圯葊之遺命,而為之校錄。凡夫大經(jīng)大法、典禮制度,以至帝王之升降、時代之得失,或闡發(fā)理學(xué),或表彰人物,稍有系于匡時救世之作,必概括而探存之。然且前賢不幸,有為門戶所排棄而遭焚棄者,亦竭蹶搜討,不遺余力,將所謂闡幽之功,多于紀(jì)盛者非耶。虎文父子皆有學(xué),其文致足傳,以視前賢,祗接踵聞耳。予邑多文獻,而繼起乏人,以蕭山名邑,昉自《漢志》,而改名蕭然,以唐賀學(xué)士知章,生斯卒斯者,而認作鄞人,以予先司馬公作《三江水利碑記》,樹之郡門,而舊時郡志并亡其文,此何為者也。夫而后,丑可知已??滴跫撼笾偾镌挛骱用纨g老晴氏敬題于書留草堂時八十七歲?!?/p>
在《金華文略序》中,毛奇齡首先闡述了文獻的重要性,孔子因為“文與獻之有未備”,無法“觀夏道”、“觀殷禮”、“觀周禮”,只能遺憾地感嘆道,“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文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可謂“要矣”。但有文無征,盲目迷信,不加鑒判,則古人文章“不知為何代之書、何王之文?”有“無知而妄作”之嫌疑,“公然若鬼倀之游人間”,害人誤己,貽誤后世。其次對《金華文略》的成書背景,也就是對金華的歷史人文作了總結(jié)和回顧。金華一地人才迭出,文獻大盛,唐有詩人駱賓王、舒元輿、馮宿,宋有學(xué)者呂祖謙、唐仲友、陳亮等,元有何基、王柏、金履祥、許謙“金華四子”,明有開國文臣宋濂、王祎等,輝煌彪炳,留芳史冊,得到中原文獻之真?zhèn)鳎纬伤卧詠砬昂笙嗬^、文脈可尋,頗有影響力的“婺州學(xué)派”,可謂“文獻之盛,未有若斯之盛”。這既是金華譽稱“東南小鄒魯”的堅實基礎(chǔ),也是王崇炳編著《金華文略》的文化基礎(chǔ)。充分肯定了王崇炳編著《金華文略》的歷史功績。自晉留叔先、南朝鄭緝之等人以褒揚金華歷史名人為宗旨,編撰《朝堂贊》、《東陽記》等地方性史書后,元吳師道、明阮元聲、趙鶴等人起而繼之,輯錄鄉(xiāng)賢著作,編著《敬鄉(xiāng)錄》、《金華文征》、《金華文統(tǒng)》等文獻。由于師承不同,學(xué)識有異,各人輯錄的文獻長短互見,各有千秋。王崇炳“起而選定之”,“竭蹶搜討,不遺余力”,集眾人之長,摒棄學(xué)術(shù)門戶之偏見,搜殘輯佚,編定成書,其“所謂闡幽之功,多于紀(jì)盛者非耶”,給予充分褒獎。
美中不足,一是毛奇齡雖然盛贊唐仲友“果具純學(xué)”,文章“條理穿貫,銜接上下,在唐宋后文人,誰有者近?宜其睥睨一切,”王崇炳“特為表出為妙”,但在撰寫《金華文略序》時沒有直書唐仲友其名,只是委婉地稱“前賢不幸,有為門戶所排棄而遭焚棄者”,說明毛奇齡仍然無法擺脫社會正統(tǒng)思想的束縛,不敢公開與正統(tǒng)的朱熹學(xué)說相抵觸。二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正式雕版印刷《金華文略》時,沒有采用毛奇齡書寫體的“序”,仍然使用宋版體的“序”,并且改動其中的個別文字,如“合不下千數(shù)歲百“改為“合不下千數(shù)百歲”、“文獻之盛”改作“東南文獻”、“闡發(fā)理學(xué)“改為“剖析理學(xué)”、“有為門戶所排棄而遭焚棄”改為“有為門戶所排棄而遭焚滅”,讓人失去一睹筆勢挺拔、儒雅清奇的毛氏書法的機會。
注釋
〔1〕〔2〕清咸豐年間刻本《金華文略·王崇炳敘》
〔3〕2000年出版《厚田(王氏)紀(jì)念冊》
〔4〕以下毛奇齡所述諸語,均見東陽博物館收藏的《毛奇齡信札》
〔5〕清咸豐年間刻本《金華文略》卷七唐仲友著“井田綱領(lǐng)論下”
〔6〕清咸豐年間刻本《金華文略》卷七唐仲友著“井田綱領(lǐng)論下”戚雪厓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