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祥
(天津市政法管理干部學院法律系,天津 300191)
醉酒駕車犯罪法律適用若干問題探析
王瑞祥
(天津市政法管理干部學院法律系,天津 300191)
醉酒駕車犯罪日益增多,給社會造成的危害越來越大,對此行為法律適用的討論更加熱烈。文章結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印發(fā)醉酒駕車犯罪法律適用問題指導意見及相關典型案例的通知,就酒駕犯罪行為主觀罪過形態(tài)的認定、醉酒駕車與醉酒后犯罪形態(tài)的關系及酒駕、醉駕行為應予犯罪化等相關問題進行探討,以期依法懲處酒駕、醉駕行為。
醉酒駕車;犯罪;法律適用
近年來,隨著我國經濟社會快速發(fā)展,機動車數量和駕駛員人數猛增,無視交通管理法律法規(guī),酒后乃至醉酒駕車的違法行為也日益增多,給社會和人民群眾生命、健康造成了嚴重危害。2009年,全國共查處酒后駕駛違法行為30.4萬起,其中醉酒駕駛4.1萬起,占查處總量的13.2%①,酒后駕車行為危害十分嚴重,一次致多人死傷的案件屢有發(fā)生,引發(fā)了社會輿論的高度關注,人民群眾要求依法嚴懲醉酒駕車行為的呼聲強烈。為此,最高人民法院為依法嚴懲醉酒駕車犯罪,統(tǒng)一法律適用標準,充分發(fā)揮刑罰功能,有效遏制醉酒駕車犯罪的多發(fā)、高發(fā)態(tài)勢,切實維護廣大人民群眾的生命、健康安全,于2009年9月8日,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就醉酒駕車犯罪的法律適用等問題提出了指導性意見,并公布了兩起醉酒駕車犯罪典型案例②。對此,筆者對醉酒駕車所發(fā)生犯罪的法律適用相關問題予以探討,以期依法懲治醉酒駕車行為。
刑法第133條交通肇事罪的行為人主觀上表現(xiàn)為過失,刑法第115條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行為人主觀上則表現(xiàn)為故意。盡管刑法第115條第2款還規(guī)定有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但是,由于該罪與交通肇事罪屬于法條競合關系,交通肇事罪是特別法條,而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是普通法條,因而行為人如果在交通法規(guī)調整的范圍內因過失而構成犯罪的,就應以交通肇事罪論處[1]。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醉酒駕車犯罪法律適用問題的意見中指出:“行為人明知酒后駕車違法、醉酒駕車會危害公共安全,卻無視法律醉酒駕車,特別是在肇事后繼續(xù)駕車沖撞,造成重大傷亡,說明行為人主觀上對持續(xù)發(fā)生的危害結果持放任態(tài)度,具有危害公共安全的故意。對此類醉酒駕車造成重大傷亡的,應依法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F(xiàn)已經發(fā)生的“三門峽王衛(wèi)斌醉駕交通肇事案”③、“成都孫偉銘醉駕交通肇事案”④,法院卻對行為人的主觀方面作了完全不同的認定。前者主觀方面被認定為是過失,其行為構成交通肇事罪,而后者主觀方面被認定為是故意,其行為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筆者認為,對后者的認定既與刑法理論相悖,也與事實相去甚遠。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醉酒駕車犯罪法律適用問題的意見是按后果定罪,但有后果才定罪是過失犯罪的特征,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應該是不論是否出現(xiàn)結果,都應定罪處罰,而醉酒駕車需要有后果才定罪,這實際上就形成悖論。
從犯罪構成理論分析,故意犯罪行為人主觀方面對危害結果的最低限度是持不否定的態(tài)度,即放任危害結果的發(fā)生。但過失犯罪(無論是疏忽大意過失還是過于自信過失)的行為人主觀方面則對危害結果持完全否定的態(tài)度,也即在過失犯罪的心理狀態(tài)下,危害結果的發(fā)生違背了行為人的意愿。對大多數交通肇事案行為人主觀罪過的認定主要爭議集中在間接故意和過于自信過失的區(qū)別上,由于間接故意和過于自信過失的行為人對危害結果發(fā)生都有預見,而且都是可能性預見,同時對危害結果的發(fā)生均持不希望的態(tài)度,因而理論和實踐中普遍認為較難區(qū)分兩者的界限。盡管兩者的區(qū)別可以從行為人的意識因素和意志因素角度進行分析,但是,最主要的區(qū)別還在于行為人的意志因素,即行為人對于危害結果的發(fā)生所持的態(tài)度。雖然兩者對危害結果的發(fā)生均不希望,但仍然存在程度上的區(qū)別:即過于自信過失對危害結果的發(fā)生是持否定的態(tài)度,而間接故意對危害結果的發(fā)生是持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態(tài)度。間接故意行為人在不希望結果發(fā)生的意志下,如果發(fā)生危害結果并不違背行為人的意愿;而過于自信過失行為人在希望結果不要發(fā)生的意志下,危害結果的發(fā)生則違背了行為人的意愿。據此,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在絕大多數高危(酒駕或者醉駕)交通肇事案件中,行為人對實際危害結果的發(fā)生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因而在主觀上應該是過失。
筆者認為,在處理高危交通肇事案件時特別是醉酒駕車肇事案時,要特別注意不能將對交通法律、法規(guī)的故意違反(或稱“明知故犯”)與行為人對危害后果的態(tài)度加以混淆。
應該看到,任何交通肇事犯罪,行為人對于違反交通法規(guī)均存在有“明知故犯”的情節(jié),無論是醉酒駕車犯罪還是飆車肇事概莫能外。但是,交通肇事罪的過失主要是以行為人對危害結果的態(tài)度作為依據的,并非是針對違法、違規(guī)而言的。行為人在交通違法明知故犯的情況下,完全有可能對自己的行為造成的危害后果是否定的,這是筆者主張對絕大多數高危交通肇事案件行為人的行為以交通肇事罪論處的主要依據。
目前有部分人認為,醉酒駕車實際上是行為人在自愿醉酒的狀態(tài)下實施的駕車行為,由于我國刑法將醉酒人視為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人,因此,行為人在醉酒狀態(tài)下駕車肇事的行為,完全可以認定主觀上是犯罪故意,并繼而認定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筆者認為,上述觀點是不正確的,因為其實際上是將醉酒后的故意犯罪與在醉酒狀態(tài)下的駕車行為混淆了。我國刑法第18條第4款規(guī)定:“醉酒的人犯罪,應當負刑事責任?!庇纱丝梢?,行為人的醉酒狀態(tài)并不能成為決定和影響其刑事責任能力的因素,也即行為人無論是在故意或在過失的主觀罪過下實施的犯罪,均不會因為醉酒的因素而影響其刑事責任的承擔。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行為人在醉酒狀態(tài)下實施相關行為時的主觀罪過并不必然是故意犯罪,過失犯罪實際上存在很多。特別是在交通肇事案件中,由于駕車者通常對于違規(guī)行為所導致的后果持否定的態(tài)度,醉酒駕車者對于肇事發(fā)生的危害后果主觀上也往往是持過失的主觀罪過。如果在這種狀態(tài)下,由于行為人的駕車行為是在醉酒狀態(tài)下實施的,就認為這是故意犯罪,顯然缺乏依據[2]。
由此可見,醉酒狀態(tài)不能成為決定和影響行為人承擔刑事責任能力的因素,這是相對于行為人犯罪后承擔刑事責任而言的一個概念,而并非是針對行為人在醉酒狀態(tài)下實施行為時主觀罪過所作的判斷。行為人出于故意或過失的罪過實施相關的犯罪行為,無論是在醉酒還是不醉酒的狀態(tài)下,其所承擔的刑事責任應該是完全相等的。但是,行為人在醉酒狀態(tài)下實施的行為,主觀上并不一定只能是故意,相反,在很多情況下完全可能存在過失的主觀心理態(tài)度。在交通肇事案中,酒后駕車只是行為人違規(guī)的一種表現(xiàn)⑤,判斷行為人的主觀罪過不能以行為人對違法、違規(guī)的態(tài)度作為標準,而應當以行為人對危害后果的態(tài)度作為依據。
正因為如此,法院認定“成都孫偉銘醉駕交通肇事案”的行為人主觀上為故意是缺乏依據的。我們注意到,法院判決認定行為人主觀上為故意的理由之一,是行為人不僅醉酒駕車,而且還是無證駕車。行為人在未取得駕駛證的情況下,長期駕駛機動車輛多次違反交通法規(guī),且在醉酒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后,繼續(xù)駕車超限速行駛,沖撞多輛車輛,造成多人傷亡的嚴重后果,說明其主觀上對危害結果的發(fā)生持放任態(tài)度,具有危害公共安全的間接故意,其行為已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但是,筆者認為,法庭的這一認定似乎沒有很大的道理。實際上無論是醉酒駕車還是無證駕車均屬于違反交通法規(guī)的行為,兩者同時具備時無非是違規(guī)程度大小的問題,行為人對危害結果的罪過形式不會也不應該因此而有所改變。肇事者具有多次違規(guī)的情節(jié),反映了其違規(guī)的嚴重程度,我們完全可以在交通肇事罪的法定刑中對其考慮從重處罰。但是,我們不能將兩次“明知故犯”的過失合并成一個故意。至于發(fā)生事故后逃逸的行為,在我國刑法第133條交通肇事罪的規(guī)定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也只是將其列入交通肇事罪的從重處罰情節(jié)之中,可見從我國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上看,我們無法找到交通肇事案中因行為人的逃逸行為而導致改變其主觀罪過的依據。
酒后駕駛機動車的違法犯罪行為仍然屢禁不止,是否因現(xiàn)有處罰措施過輕?是否對現(xiàn)有法律規(guī)定有需要完善之處?
專家們認為,當前在量化酒后駕駛行為法律責任時存在以下一些問題。
(1)法律責任過輕。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第91條對如何處罰飲酒及醉酒駕駛機動車的行為作出了明確規(guī)定,包括暫扣、吊銷機動車駕駛證和罰款、拘留等手段。酒后駕駛造成交通事故后構成犯罪的起刑點,也未與其他一般情節(jié)的交通肇事犯罪明確區(qū)分。
(2)法律適用不統(tǒng)一。酒后駕駛違法行為應當如何定性歸罪,實踐中爭議較大。對醉酒駕駛肇事后造成重大傷亡的,有的地方定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有的地方定為交通肇事罪,為此,2009年9月11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印發(fā)醉酒駕車犯罪法律適用問題指導意見及相關典型案例的通知》⑥供審理相關案件時參照執(zhí)行,但“同案不同罪”、“同罪不同刑”的現(xiàn)象不可避免。
(3)法律規(guī)定不完善?,F(xiàn)行法律對酒后駕駛機動車應承擔的法律責任規(guī)定不完善。按照我國刑法和道路交通安全法規(guī)定,酒后甚至醉酒駕駛尚未造成交通事故的,不構成犯罪。此外,按照最高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于酒后駕駛導致交通事故的,僅將其作為構成犯罪的客觀要件之一加以考慮,未將其列入刑法第133條規(guī)定的“有其他特別惡劣情形”的范疇來量刑予以從重處罰。
(4)我國的刑法理念與西方國家不同。國外的刑罰處罰是以行為犯為主,對即使沒有造成危害結果的酒后駕駛行為也定罪處罰,但我國的刑罰處罰是以結果犯為主,這樣有利于縮小打擊面,但不利于刑法預防功能的發(fā)揮[3]。
目前,國內法律規(guī)定對于酒后駕車的容忍度是“一杯啤酒”,使得許多機動車駕駛人員認為喝一兩杯酒不會違法。我國法律認定酒后駕車的酒精濃度起點是每毫升0.2毫克⑦,大致相當于一杯啤酒。相比之下,美國是0.1毫克,瑞典是0.02毫克,德國是0.03毫克,日本是0.05毫克[4]。我國對待酒后駕車不僅認定標準極其寬松,而且處罰標準也極其寬松。根據我國現(xiàn)行刑法的規(guī)定,即使具有酒后駕車這種危險行為,也只有在造成嚴重后果的情況下才能構成犯罪即交通肇事罪,否則,只能依據道路交通安全法第91條的規(guī)定給予行政處罰。從實踐上看,交警部門對酒后駕車行為即使用足用盡行政處罰措施予以“頂格處理”,酒后駕車行為也仍處于高位運行狀態(tài)[5]。
一種行為是否達到犯罪的程度,社會危害性是其中一個最重要的衡量標準。酒后駕車、飆車、吸毒駕車等危險駕駛行為是否應受刑法的調整,同樣應從這類行為的社會危害性來分析。酒后駕車、飆車、吸毒駕車等危險駕駛行為,嚴重破壞了公共交通秩序,危害道路上其他不特定主體的生命、財產安全,且這種危險隨時可能發(fā)生,因此單純地采納結果犯理論進行刑事處罰并不能有效防范此類危害社會行為的發(fā)生,進而造成對酒后駕車、飆車、吸毒駕車等危險駕駛行為的放縱。而當危害結果發(fā)生后再適用現(xiàn)行刑法進行懲處,由于缺少對此類危險行為法律責任的預測,也有違法律的公平正義[6]。筆者認為,此類行為的社會危害性足以達到犯罪的程度,為了駕車者自身的利益和公共安全的需要而將酒后駕車行為犯罪化,以刑法加以規(guī)制。
酒駕肇事是當代社會中危害公共安全的新趨勢,從現(xiàn)有刑法規(guī)范上看,酒駕行為從主觀要件上看,不符合交通肇事罪的犯罪構成,從客觀要件上看,歸入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存在司法上的不確定性,無論是交通肇事罪還是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都不能準確地反映出以酒駕方式危害公共安全行為的本質特征[7]。因此,為了有效地防范酒駕風險,有必要在我國刑法中增設“危險駕駛罪”[8]。
筆者建議,增設“危險駕駛罪”,包括但決不限于酒后駕駛和醉酒駕駛,還應當包括無證駕駛、道路飆車、吸毒后駕駛等嚴重危害公共安全的高度危險性駕駛行為,將其歸入刑法分則第2章“危害公共安全罪”,具體可新增115條第2款:“酒后駕駛、無證駕駛、道路飆車、吸毒后駕駛或以其他行為危險駕駛,危害公共安全,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共財產遭受重大損失的,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
注 釋:
①“2009年刑事審判情況一覽(上)”,《法制日報》2010年4月7日第九版。
②2008年12月14日,孫偉銘醉酒駕車造成4死1重傷及公司財產損失5萬元的嚴重后果,被法院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2006年9月16日18時50分許,黎景全醉酒駕車致2人死亡1人輕傷的嚴重后果,被法院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③2009年1月21日,王衛(wèi)斌醉酒駕車造成6死7傷的嚴重后果,被法院以交通肇事罪判處6年6個月。
④2008年12月14日,孫偉銘醉酒駕車造成4死1重傷及公私財產損失5萬元的嚴重后果,被法院以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⑤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00)33號第2條第2款第(一)項“酒后、吸食毒品后駕駛機動車輛的”交通肇事致一人以上重傷,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以交通肇事罪處罰。
⑥最高人民法院法發(fā)(2009)47號。
⑦2004由質檢總局、國家標準委員會發(fā)布的《車輛駕駛人員血液、呼氣酒精含量閾值與檢驗》,我國認定酒后駕車酒精含量閾值的起點是0.2%。
[1] 劉憲權.處理高危駕車肇事案件的應然標準[J].法學,
[2] 劉明祥.有必要增設危險駕駛致人死傷罪[J].法學,2009(9):12-13.
[3] 徐 偉,林 燕.專家熱議是否增設危險駕駛罪[N].法制日報,2009-09-24(5).
[4] 章 苒,王鑫方.酒精“殺人”為何成痼疾?[N].天津日報,2009-08-07(3).
[5] 張光君.法律父愛主義與酒后駕車犯罪化[N].檢察日報,2009-08-06(3).
[6] 石衛(wèi)紅,陸之悅.危險駕駛行為的刑事處罰探析[J].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09(5):29-32.
[7] 高貴君,韓維中,王 飛.醉酒駕車犯罪的法律適用問題[J].法學雜志,2009(12):16.
[8] 謝望原.英國道路交通法犯罪規(guī)定的啟示[N].法制日報,2009-08-05(8).
Application of Law to Crimes Related to Drunk Driving
WANG Rui-xiang
(Department of Law,Tianjin Administrative Carder College of Politics and Law,Tianjin 300191,China)
Crimes due to drunk driving rising and thus doing increasingly more harm to the society.The application of law to such crimes hasbecome a hot topic.This thesis,with reference to“Notice of the Supreme Court about Printing the Guide of Legal Application to Drunk Driving Crimes”,discusses the ascertainment of criminal intention,relation between drunk driving and crimes after drunk,and criminalization of drunk driving in order to punish drunk driving accordingly with law.
drunk driving;crime committing;application of law
DF639
A
1008-4339(2011)01-0057-04
2010-05-31.
王瑞祥(1962— ),男,碩士,副教授.
王瑞祥,wangruixiang2010@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