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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道升的世界
    ——個案解析:詩情畫意中凸顯的社會性別

    2011-02-20 10:52:51王瑞來
    中華女子學(xué)院學(xué)報 2011年4期
    關(guān)鍵詞:夫君趙孟頫夫人

    王瑞來 白 路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1]卷十一

    這首管道升寫給夫君趙孟頫的《我儂詞》,感情熾烈,視角別致,被譽為描述愛情的杰作。曾有人懷疑,中國古代沒有真正的愛情。無需尋找更多的例證,僅僅舉出管道升與趙孟頫的愛情生活,便足可以證明這個懷疑難以成立。

    上述《我儂詞》為主,管道升與趙孟頫的愛情生活被今人屢屢稱道,耳熟能詳。通過對管趙二人愛情生活和藝術(shù)成就的事實整理,管道升這一特殊的女性,像一束別樣的熹微,透過幾百年的時光,映射給我們的是,一向缺少話語權(quán),幾乎被完全遮蔽的另一半——女性的世界。

    一、“玉鏡離臺空掩月”

    延祐六年五月十日(1319年5月29日),管道升病逝于歸鄉(xiāng)途中的船上,五十八年的多彩生涯戛然終止。[2]外集“玉鏡離臺空掩月”是友人張雨《魏國趙夫人管君挽詩》中的一句。[3]卷中

    是年,體弱多病的趙孟頫已經(jīng)66歲。管道升遽然病逝之時,趙孟頫與次子在側(cè)。我們來看一下管道升遽然離去之后,趙孟頫的反應(yīng)。

    檢視趙孟頫存留的書信,多次提及管道升的病逝和他的心境。而個人私下間的通信,較之官樣文章,有更多的心曲流露。因此,可以視為研究人物心態(tài)的最好史料之一。

    在《與中峰和上》的幾通書信中,趙孟頫更是反復(fù)寫道:“孟頫得旨南還,何圖病妻道卒,哀痛之極,不如無生!”在管道升剛剛?cè)ナ乐H,趙孟頫痛不欲生。如果說多年的夫妻遽成隔世,痛不欲生也屬人之常情。那么這種悲痛會持續(xù)多久呢?趙孟頫在《與中峰和上》的其他書信中寫道:“孟頫與老妻不知前世作何因緣,今世遂成三十年夫婦?又不知因緣如何差別,遂先棄而去?使孟頫棲棲然無所依,今既將半載,痛猶未定?!盵4]卷十六在《與袁伯長書》中也寫道:“孟頫出都至臨清,不幸病妻道卒。觸暑護(hù)柩,哀告荼毒,到家始臘,至今猶未復(fù)常?!K日煢然,獨處一室,無復(fù)生意?!盵5]卷五

    妻子病逝半年之后,趙孟頫依然“猶未復(fù)常”,還是“痛猶未定”,“無復(fù)生意”。從病逝之際的痛不欲生,到半年之后的悲慟猶在、無復(fù)生意,并且到了第二年,還親手寫佛經(jīng)為亡妻超度,在亡妻忌辰之前與寺院協(xié)商做法事。[4]卷十六由此可見趙孟頫對妻子管道升的感情依戀。世界給男人的天地很廣,男人要做的事情很多,但因妻子的離世而不想茍存于世活下去,除了愛之深、情之切的原因,似乎沒有更好的解釋。

    二、“天上人間此佳偶”

    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28歲的管道升嫁入趙家。

    結(jié)婚生子,盡職夫家,這是傳統(tǒng)女性的使命。對于這些,管道升做得讓趙家極為滿意。趙孟頫在《魏國夫人管氏墓志銘》中說,“夫人天姿開朗,德言容功,靡一不備?!痹谀怪俱懼校w孟頫還有具體評價:“能處家事,內(nèi)外整然。歲時奉祖先祭祀,非有疾,必齋明盛服,躬致其嚴(yán)。夫族有失身于人者,必贖出之。遇人有不足,必周給之無所吝。至于待賓客,應(yīng)世事,無不中禮合度?!边@是一個合規(guī)中矩的標(biāo)準(zhǔn)的賢妻良母與道德女性。墓志銘的銘中也寫道:“夫人云亡,夫喪賢婦,子失慈恃,家無內(nèi)助。嗚呼夫人,古之列女!仁智賢明,僂指莫數(shù)。”請注意,此“列女”非彼“烈女”,不是后世貞節(jié)的牌坊,而是漢代劉向《列女傳》中所記述的優(yōu)秀女性。明末清初的錢謙益便在《觀管夫人畫竹并書松雪公修竹賦敬題短歌》一詩中,半是羨慕半是感嘆地寫道:“天上人間此佳偶?!盵6]卷一

    作為一個賢內(nèi)助,管道升無可挑剔,稱職至極。然而,如果僅僅就是一個賢內(nèi)助的角色,那就與幾千年來千千萬萬的傳統(tǒng)女性沒有任何區(qū)別了。管道升作為女性的意義,不僅僅在于她的自然屬性與傳統(tǒng)角色。她讓趙孟頫一往情深刻骨銘心的,而是他們之間更高層次的交流。

    三、“山妻對飲唱漁歌”

    趙孟頫自云總角學(xué)書,詩詞書畫俱佳。帶著在宋代打下的文化底蘊,在元代相對自由的天空下,終于蔚成一代大家。管道升作為富裕家庭中的女公子,自然也接受過一定的教育。當(dāng)然管道升所受的教育,完全無法與出身宗室的趙孟頫相比。不過,聰穎過人的管道升,在育子持家的同時,勤奮鉆研揣摩,最終同樣詩詞書畫俱佳。從藝術(shù)造詣的全面來看,管道升超越歷史上此前此后一切才女,可謂空前絕后。

    趙孟頫在《管仲姬漁父圖并題卷》中更是具體地寫道:“吳興郡夫人不學(xué)詩而能詩,不學(xué)畫而能畫,得于天然者也。”[4]卷四六的確,藝術(shù)除了勤奮,更需要天分,需要悟性。而管道升就有這樣的天分與悟性。

    管道升在《修竹圖自識》中寫道:

    墨竹,君子之所愛也。余雖在女流,竊甚好學(xué)。未有師承,難窮三昧。及侍吾松雪十余秋,傍觀下筆,始得一二。偶遇此卷閑置齋中,乃乘興一揮,不覺盈軸,與余兒女輩玩之。 仲姬識。[7]卷三四

    這幾句短短的夫人自道,充滿了謙遜。不過,我們由此可知,管道升的藝術(shù)造詣,是在趙孟頫的熏陶下奠基的,是在好學(xué)的努力下提高的。記載管道升成長歷程的自我訴說,類似的題記還存留下一篇《管仲姬竹卷后跋》:

    操弄筆墨,故非女工。然而天性好之,自不能已。竊見吾松雪精此墨竹,為日已久,亦頗會意。因大丞相不忽夫人之命,敬寫一卷,鄙拙可愧耳。[8]續(xù)編卷十三

    “天性好之”便是“自不能已”的動力,便是產(chǎn)生藝術(shù)敏感的源泉。情感神交又溝通藝術(shù)會意,交相作用??梢钥吹?,管道升屢屢所稱自己的夫君“吾松雪”,語氣十分親切。

    他們的精神交流貫穿其婚姻始終。趙孟頫在《題管道升梅竹卷》中寫道:

    道升素愛筆墨,每見余尺幅小卷,專意仿摹,落筆秀媚,超逸絕塵。此卷雖是小景,深得暗香疏影之致。故倩予品題,聊綴小詩,以記一時之興云。大德二年九月既望,吳興趙孟頫書。[9]卷五

    題記之前是七律一首:

    握筆知伊奪化工,消閑游戲墨池中。寒梅綴學(xué)香生月,疏竹凝煙葉倚風(fēng)。小徑幽然臨石砌,斜蹊清雅護(hù)苔封。爐香裊裊茶煙外,逸興飄然豈俗同?

    “暗香”、“疏影”是用宋林逋的《山園小梅》詩中典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兩句可謂是千古名句,說管道升之作“深得暗香疏影之致”,可謂稱許之至。題記“落筆秀媚”與詩句“握筆知伊奪化工”,是說不僅清秀,還是巧奪天工。這是極高的評價。趙孟頫閱盡古今名作,品鑒能力超凡。作出如許評價,當(dāng)非過譽。

    此時,面前的管道升,已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個品畫論詩的摯友。并且他們不是一般的摯友,“超逸絕塵”的題記與“逸興飄然豈俗同”的詩句,寫出了他們超凡脫俗的境界。“躍上蔥蘢四百旋”,擁有這樣的交流,不能不視為管道升女性角色的升華,已經(jīng)由內(nèi)及外,由形而下躍入形而上。

    不止于作畫品題,詩詞酬唱也是他們的生活。在《與師孟書》中,趙孟頫不無得意地向朋友展示了他的詩:

    山妻對飲唱漁歌,

    唱罷漁歌道氣多。

    風(fēng)定云收中夜靜,

    滿天明月浸寒波。[7]卷十一

    信中在給朋友錄下這首詩之后,還連連詢問:“此詩如何?如何?”可見趙孟頫對他與妻子管道升的精神交流是何等的愜意。

    管道升也對與夫君趙孟頫的精神交流頗為自豪?!秴桥d備志》記載說“管夫人畫與文敏爭重”,并記管道升畫蘭幽絕題詩云:

    趙管才高柳絮風(fēng),

    水晶宮里畫幽叢。

    秋來紉在夫君佩,

    笑殺回文漫自工。[10]卷二五

    “柳絮風(fēng)”用的是《世說新語》的典故:“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峙唬骸慈袅跻蝻L(fēng)起?!笮??!睆拇恕傲躏L(fēng)”便用來形容女子擁有卓越的文學(xué)才能。“回文”用的是前秦蘇蕙以回文錦繡璇璣圖的典故,來表達(dá)管道升與趙孟頫的愛情。

    管道升的藝術(shù)成就在當(dāng)時和后世,都被予以極高的評價,也不限于夫君趙孟頫的欣賞。

    元人虞集題管道升畫竹時寫道:“魏公書畫工,夫人工書畫。睠此庭上竹,雙雙玉相亞?!盵11]卷八這不僅僅是評價,還充滿了欣羨。

    清人孫承澤《庚子消夏記》中的《管夫人墨竹》將管道升與趙孟頫進(jìn)行了比較,說管道升“字法似子昂”,并說:“管夫人畫竹風(fēng)格勝子昂,此幀凡三竿,極其蒼秀。”[12]卷二縱觀歷代對女性藝術(shù)家管道升成就的評價,一個綜合性的參照值就是她的夫君趙孟頫。這既是現(xiàn)成的參照值,也是把管道升與男人等量齊觀的評價。

    的確,作為社會人,管道升已經(jīng)走出傳統(tǒng)的內(nèi)闈,在當(dāng)時已在她所接觸的藝術(shù)圈子之內(nèi)進(jìn)行了交流??梢哉f,趙孟頫的朋友,也同樣是生性開朗的管道升的朋友。如,據(jù)清人《歷代題畫詩類》的收錄,管道升的《竹窩圖》,有黃公望、高克恭的題詩,而所畫之墨竹,則有陳基綺、倪瓚、丁立、熊夢祥等人的題詩。[13]卷八十管道升的過世,據(jù)趙孟頫寫的墓志銘記載,“嘗與余游者,莫不流涕,則夫人之德可知已?!痹藦堄旮菍懴铝恕段簢w夫人管君挽詩》:

    曾謁西池閟殿春,

    賜封大國寵疏頻。

    擇壻當(dāng)年郗太傅,

    能書今日衛(wèi)夫人。

    玉鏡離臺空掩月,

    寶衣堆桁暗凝塵。

    千秋鄉(xiāng)中名不沒,

    墓有通兒書老銀。[3]卷中

    由于管道升的兒子趙雍曾為母親撰寫了壙志,所以詩中用了歐陽率更子通書母夫人墓銘的典故,其母夫人諱老銀。衛(wèi)夫人,據(jù)講是書圣王羲之的啟蒙老師,這首詩將管道升稱作是“今日衛(wèi)夫人”,評價已經(jīng)高到不能再高。詩句“千秋鄉(xiāng)中名不沒”,也是相當(dāng)高的評價。不過,“名不沒”并非僅止于鄉(xiāng)里。管道升,不僅屬于歷史,還屬于女性,不僅屬于中國,更屬于世界。

    四、“浮利浮名不自由”

    前一節(jié)所引趙孟頫的一首詩中,有這樣一句:“山妻對飲唱漁歌”。他們伉儷唱的是什么樣的漁歌呢?在管道升畫的一幅《漁父圖》上,寫著管道升與趙孟頫所作的《漁歌子》。

    我們先看管道升之作。

    其一:

    遙想山堂數(shù)樹梅,

    凌寒玉蕊發(fā)南枝。

    山月照,曉風(fēng)吹,

    只為清香苦欲歸。

    其二:

    南望吳興路四千,

    幾時回去霅溪邊。

    名與利,付之天,

    笑把漁竿上畫船。

    其三:

    身在燕山近帝居,

    歸心日夜憶東吳。

    斟美酒,膾新魚,

    除卻清閑總不如。

    其四:

    人生貴極是王侯,

    浮利浮名不自由。

    爭得似,一扁舟,

    弄月吟風(fēng)歸去休。

    趙孟頫的和詞存有兩首。

    其一:

    渺渺煙波一葉舟,

    西風(fēng)木落五湖秋。

    盟鷗鷺,傲王侯,

    管甚鱸魚不上鉤!

    其二:

    儂在東南震澤州,

    煙波日日釣魚舟。

    山似翠,酒如油,

    醉眼看山百自由。

    除了唱和數(shù)首,真跡上尚存趙孟頫跋語。這個跋語至少反映了趙孟頫對管道升四首詞的理解。它對于我們解讀管道升的思想很有裨益。跋語云:

    吳興郡夫人不學(xué)詩而能詩,不學(xué)畫而能畫,得于天者然也。此漁父詞,皆相勸以歸之意,無貪榮茍進(jìn)之心。其與老妻強顏道“雙鬢未全斑,何苦行吟澤畔,不近長安”者異矣?;蕬c二年十二月十八日,子昂書。[14]卷十

    皇慶二年為元仁宗即位的第二年。

    趙孟頫在管道升墓志銘中寫道:“今上皇帝在春宮,遣使召孟頫,除翰林侍讀學(xué)士,夫人亦同至闕下,至大三年冬也?!边@表明,仁宗的即位,對于猶如潛邸舊僚的趙孟頫很有利。應(yīng)該說此時的趙孟頫正是“好雨知時節(jié)”,正可以“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處于春風(fēng)得意之時。在這樣的大好局面下,管道升對趙孟頫“相勸以歸”,急流勇退,放棄一切,是不是不識時務(wù),不合時宜呢?

    二十幾年的共同生活,且一直有著深層次的精神交流,二人早已從普通的夫妻升華為神契心通的摯友。所以,趙孟頫能讀懂管道升。

    首先,趙孟頫讀懂了管道升這幾首《漁歌子》詞的表層意思,是“相勸以歸”。此外,趙孟頫對管道升的相勸表示了認(rèn)同,他在跋語中寫的“其與老妻強顏道‘雙鬢未全斑,何苦行吟澤畔,不近長安’者異矣”,是說管道升不同于通常所見的那樣一些妻子,就是板著臉勉強丈夫說“你還沒老,為何退隱,不求榮華富貴”的妻子。趙孟頫認(rèn)為妻子管道升“無貪榮茍進(jìn)之心”,這樣的理解則是一種深層次的理解。

    世俗的男人追逐榮華富貴,世俗的女人更是貪戀榮華富貴。所以像《紅樓夢》中薛寶釵那樣勸男人追求功名者多,勸丈夫急流勇退者寡。其結(jié)果,男人在名利場中殞身,女人同樣失去很多。所以過后每每有“悔教夫婿覓封侯”之慨嘆。

    那么,管道升呢?她的認(rèn)識與意識通過上述的幾首小詞,全盤托出。

    在這幾首詞中,管道升在第一首中先是描述家鄉(xiāng)故居綻放的寒梅,鋪墊出歸意,說在山月曉風(fēng)之下,“只為清香苦欲歸”。

    在第二首中,她遙遙南望四千里外的故鄉(xiāng)吳興,慨嘆不知何時可以回到那熟悉的霅溪之畔。明確表示要把“名與利,付之天”,拋到九霄云外,然后悠然自在地畫船垂釣。

    在第三首中,她寫道,“身在燕山近帝居”,盡管擁有榮華富貴,可依然“歸心日夜憶東吳”。她懷戀什么呢?“斟美酒,膾新魚”。美酒與夫君與書畫的朋友們同斟,新魚也是與知音共享。她把京師與家鄉(xiāng)的生活相比較,說在京師除了清閑,什么都不如家鄉(xiāng)。那是因為,在她看來,在京師,趙孟頫在很大程度上猶如裝點的花瓶。離開了鐘愛的江南山水,管趙的藝術(shù)靈感像是枯竭的源泉。他們的根在江南。大都市盡管繁華,但令他們不習(xí)慣,趙孟頫曾描述過他伏在北方大炕上寫字的辛苦。而在家鄉(xiāng),則可以自由進(jìn)行他們的文化創(chuàng)造,所以說“除卻清閑總不如”。

    在最后一首中,境界升華到了最高。她在詞中寫道“人生貴極是王侯”,然后卻筆鋒一轉(zhuǎn),深刻地指出“浮利浮名不自由”。這一句“浮利浮名不自由”,不僅力透紙背,入木三分,并且是看破紅塵,參透世情。

    管道升的難能可貴,就是她能濾去浮名浮利,看透名利場中的一切。而趙孟頫的難能可貴,則是他對管道升的理解與認(rèn)同。

    筆者讀趙孟頫的和詞,感覺從用韻到內(nèi)容,和的都是管道升的第四首。他寫的“盟鷗鷺,傲王侯,管甚鱸魚不上鉤”,正與“人生貴極是王侯”相呼應(yīng)。而整首“儂在東南震澤州,煙波日日釣魚舟。山似翠,酒如油,醉眼看山百自由”,則呼應(yīng)“浮利浮名不自由”,道出自由之所在。

    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王安石說得好,“人生樂在相知心”。趙孟頫對管道升理解、欣賞和贊賞,是因為他們在認(rèn)識上有著深層次的共鳴。所以他對管道升的詞,不僅跋語中贊許,還對足以表達(dá)管道升思想認(rèn)識升華的第四首大和特和。不僅如此,幾年后,趙以健康原因為借口,退出政治圈,揚舟三千里,夫妻雙雙把家還。他們不屑于政治場上的浮名浮利,要為共同的文化江山植樹添葩。

    前面引述的錢謙益對管趙充滿感慨欣羨的那句“天上人間此佳偶”之后,還有一句“齊牢共命兼師友”。錢謙益可謂深通管趙之心。的確,管道升與趙孟頫,不僅是佳偶絕配,在詩詞書畫上也是義兼師友。幾十年的共同人生,幾十年的精神交流,已經(jīng)達(dá)到水乳交融,同呼吸,共命運,像管道升形容的一塊泥一樣,難分彼此。

    管道升對“浮名浮利不自由”的認(rèn)識,使她的視野超越了傳統(tǒng)女性的內(nèi)闈家室,伸展到一個社會角色所馳騁的廣闊天空。她的訴說,她的呼喚,超越國家民族,跨越古今時空,講的是普世真理,破的是千古迷障,讓今人聽來,也足以振聾發(fā)聵。不僅趙孟頫曾贊嘆管道升的畫“超逸絕塵”,與她相知頗深、交往甚多的中峰和尚(釋明本),在《管夫人竹石圖卷》的題跋中也說管道升“了無一點塵世情”。[4]卷四六

    五、“未破當(dāng)年一塊泥”

    文章開頭援引的管道升《我儂詞》,據(jù)清人徐釚編《詞苑叢談》卷十一記載,尚有如下背景:

    管仲姬,趙子昂夫人也。子昂嘗欲置妾,以小詞調(diào)管夫人云:我為學(xué)士,你做夫人。豈不聞陶學(xué)士有桃葉、桃根,蘇學(xué)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幾個吳姬、越女,無過分。你年紀(jì),已過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對此,管道升以詞曲的形式作答,便產(chǎn)生了本文開頭引述的那首動人的《我儂詞》。

    此詞之后,《詞苑叢談》記載了結(jié)果:“子昂得詞,大笑而止?!辈徘檠笠绲墓艿郎瑳]有直接表示自己反對與否的意見,而是用一個別致的比喻,描述了兩個人水乳交融般的愛情,便讓趙孟頫就此打住,真是聰明絕頂。

    這首《我儂詞》的產(chǎn)生,究竟是否像《詞苑叢談》所記載的背景,我們無從考證,也不必較真。不過,“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倒是管道升的愿望。

    管道升去世后,葬于德清縣東衡山之原。趙孟頫在墓志銘中寫道:“東山之原,夫人所擇,規(guī)為同穴,百世無易?!庇纱丝芍虑蹇h東衡山之原的墓地,是管道升自己選擇的,選擇時便已約定,死后同穴。這樣的選擇與約定,充滿了深深的愛意。

    趙孟頫依照管道升的愿望,將夫人葬在了自己選擇的墓地。幾年后,趙孟頫去世,他們的孩子依照雙親的遺愿,把他們埋葬在一起。關(guān)于這件事,歐陽玄的趙孟頫墓志銘有明確記載:“薨之年九月,葬德清縣千秋鄉(xiāng)東衡山之陽,管氏附?!币驗楣艿郎ナ老略嵩谙?,所以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當(dāng)是趙附管氏。不過,兩個人已經(jīng)視為同一塊泥,我們也不必強分彼此。

    清人吳綺《林蕙堂全集》卷22《管夫人硯》一詩中這樣寫道:“秘閣才人管仲姬,琉璃硯匣玉圭攜??磥砩凶鬟B環(huán)樣,未破當(dāng)年一塊泥。”[15]卷二二硯為泥燒,以泥入詩,自然妥當(dāng)。其實,這里潛藏的典故,正是《我儂詞》的“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倍苴w最終實現(xiàn)了“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的事實,正是“未破當(dāng)年一塊泥”。

    “未破當(dāng)年一塊泥”,管趙之愛,可謂一個完美的句號。

    六、“笑殺回文漫自工”

    管道升從28歲嫁入趙家,到58歲去世,為趙孟頫生育了3男6女。在管趙共同生活的30年間,按常識來想,這9個孩子應(yīng)當(dāng)是在前20年生的。20年生9子,生育數(shù)量之多和頻度之密令人吃驚,幾乎是在20年間一個接一個孕育出生的。盡管后來趙家的生活比較優(yōu)裕,但對管道升的身體和精神來說,無疑也是巨大的負(fù)擔(dān)。

    孩子,歷來是傳統(tǒng)女性用來維系家庭的重要手段。為人母者要做良母。這一點,管道升做到了。除了長子夭折,其他8人都健康成長起來。讓孩子健康成長,僅是最基本的義務(wù)。管道升還給了子女們文化教育和藝術(shù)熏陶,對此,前文已有提及。所以說,她是合格的良母。

    持家,是傳統(tǒng)女性用來維系家庭的另一個重要手段。為人妻者要做賢妻。趙家由貧到富,除了趙孟頫官位升遷收入漸豐之外,還與管道升的善于持家有關(guān)。管道升對公婆的孝敬,對夫君的體貼,對親屬的關(guān)照,不僅人無間言,而且備受稱贊。以致她的離世,讓趙孟頫覺得頓失左右手,讓“內(nèi)外族姻皆為之慟”。這是標(biāo)準(zhǔn)的賢妻。

    不過,在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中,賢妻良母并不乏人。所以,管道升做得再好,在她的內(nèi)心中仍然存有一種緊張與焦慮。隨著環(huán)境地位的改變,古往今來,陳世美并不少見。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對男人很寬容,給予了很大的空間。況且,當(dāng)時元代的道德約束,還遠(yuǎn)沒有達(dá)到明清時代那樣男女大防授受不親。趙孟頫詩詞書畫俱精,倜儻瀟灑,往來無白丁,都是些風(fēng)流名士。這不能不給管道升帶來緊張與焦慮。

    如何守住自己的夫君,守住精心維持的家室?妒火燃燒會失賢,河?xùn)|獅子會乏淑,僅僅做到賢妻良母還顯平淡。管道升明智聰慧,她從傳統(tǒng)女性的角色中跳出窠臼,從精神層面與夫君進(jìn)行溝通,尋求心靈貼近。

    趙孟頫屢屢說管道升“翰墨詞章,不學(xué)而能”,“不學(xué)詩而能詩,不學(xué)畫而能畫”,并認(rèn)為這是由于管道升天資過人,“得于天然者也”。其實,他沒有窺測到管道升的良苦用心,也沒有過多留意管道升為此付出的辛勤。不過,趙孟頫說“道升素愛筆墨,每見余尺幅小卷,專意仿摹”,可知他也看到了管道升的努力。我們再回顧一下管道升的自述。她說“侍吾松雪十余秋,傍觀下筆”,還說“竊見吾松雪精此墨竹,為日已久,亦頗會意?!笔畮啄耆缫蝗?,“傍觀下筆”,“專意仿摹”,最終達(dá)到“亦頗會意”,達(dá)到朝廷史官的評價“工詞翰,善畫”,這是何等的不懈努力,哪里是“不學(xué)而能?!?/p>

    在研習(xí)詩詞書畫的過程中,管道升自然不會說她是出于緊張焦慮,是為了守住夫君。那么,她是怎么解釋的呢?援其所述。一句是“余雖在女流,竊甚好學(xué)”,一句是“操弄筆墨,故非女工。然而天性好之,自不能已”。

    非女性所為而為之,這正是一種具有一定明確意識的從自然性別走向社會性別的抗?fàn)帯?/p>

    管道升不容易,二十年間她要一個接一個地孕育生子,要操持一個大家。她有她的煩惱。在《與中峰大禪師書》中,她流露說“每日人事擾擾,不能安靜?!盵7]卷十一即便如此,最終還達(dá)到了足與夫君匹敵的“工詞翰,善畫”,可以游刃有余地與夫君面山對飲,面水唱和,相互品題,神契心合。

    清代有名文人王士禎在《居易錄》寫道:“趙松雪管夫人手寫《璇璣圖詩》,五色相間,筆法工絕。”[16]卷五管道升為何要寫《璇璣圖詩》?王士禎在這句評價之后錄有管道升的跋語:

    蘇蕙,字若蘭,陳留令武功蘇道質(zhì)第三女也。年十六歲,歸扶風(fēng)竇滔,甚敬愛之。苻堅寇襄陽,以滔為安南將軍,留鎮(zhèn)襄陽,攜寵姬趙陽臺往。蘇氏怨之,不肯與俱,而滔竟與斷音問。后蘇氏悔恨,因織為回文錦以寄滔。滔覽之,感其意,于是迎蘇氏來襄,而歸陽臺于關(guān)中,恩好愈篤焉。

    從管道升題跋講述的五胡十六國前秦時期的蘇蕙回文詩錦故事,我們可以窺見管道升隱含的深意,也透露了管道升內(nèi)心的焦慮。蘇蕙的故事,也一定給了管道升啟示,使管道升在精神層面與夫君趙孟頫交流的意識更為自覺。

    管道升成功了。她博得了趙孟頫的激賞,獲得了文人交游圈的驚羨,留下了“工詞翰,善畫”的定評。成功后的管道升,如此寫道:“秋來紉在夫君佩,笑殺回文漫自工?!边@是何等的自豪與自信。此時,她沒有了焦慮,沒有了緊張。

    管道升的成功,讓人深思,予人啟迪,夫婦之間,靠什么來維系?如何做,方能讓愛情之樹常青?

    七、結(jié)語

    管道升努力的意義,成功的意義,甚至她本人都不會有明確認(rèn)識。因為這種意義是一種客觀顯現(xiàn)。它不僅僅在于博得了趙孟頫的激賞,獲得了文人交游圈的驚羨,留下了“工詞翰,善畫”的定評,還在于它凸顯了管道升的社會性別。在男人的世界中,不止是占有一隅之地,而占據(jù)了“一覽眾山小”的高地。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漫道女子不丈夫。

    然而,又不能說管道升對自己的努力本身完全沒有明確意識,“余雖在女流,竊甚好學(xué)”,“操弄筆墨,故非女工。然而天性好之,自不能已”,都是明明白白的自覺,我的天地橫貫內(nèi)外,藝術(shù)的天空中也有我的星座。在到了20世紀(jì)不少婦女還沒有名字的中國,幾百年前的管道升已經(jīng)是署名有字,識地有望,巾幗哪讓須眉。守內(nèi)兼外,管道升的天地同男性一樣廣闊。

    管道升自身的意義,不僅僅體現(xiàn)在她的詩詞書畫成就璀璨奪目,可以傲視男性世界,發(fā)出巾幗女性的聲音,那樣至多不過是個獨行俠的角色,如此理解管道升就降低了其意義。管道升的意義,更在于以她一生的藝術(shù)活動和愛情生活,所顯示的啟示意義。說到這一點,便不能缺少她的另一半:趙孟頫。管趙二人在藝術(shù)活動和愛情生活中所體現(xiàn)的協(xié)作范式告訴后人,中國文化的大美江山就是這樣創(chuàng)造和傳承的。這一點,管趙承前啟后,剛?cè)嵯嗉妫椭怨矟?jì),沒有男權(quán)女權(quán)之分,數(shù)千年的文明史由男女共同書寫。歷史的蒼穹星漢燦爛,而管道升、趙孟頫便正是耀眼的雙子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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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王士禎.居易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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