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張紅雨
畫家米芾說,藝術境界的顯現(xiàn),絕不是純客觀地機械描摹自然,而以“心匠自得為高”。藝術各門類之間是相通的,繪畫如此,寫作亦然。作為廣播文學的編輯,我們經(jīng)常采訪一些作家、詩人,并通過文學專題的形式播送給聽眾。在節(jié)目中,我們會以各種方式介紹作家的生平、作品及其創(chuàng)作風格、性情愛好等。面對同一個人物,由于編輯對作家的了解程度,以及對專題的構思和切入的角度不同,就會形成極大的個性差異。個性就取決于編輯的匠心獨運,往往寥寥數(shù)筆便使人物鮮活靈動,呼之欲出,也使整個專題熠熠生輝。
做了多年的文學編輯,采訪過眾多知名人物,這里想把自己的所思所想真誠地與大家交流。
通常寫人物專題,人們慣以第三人稱的角度入手,給人一種真實、客觀、大氣的感受。但有時根據(jù)采訪對象的身份、特點,用第一人稱——“我”,則顯得親切自然,具有親和力。以“我”的角度和采訪對象交談,以“我”的目光觀察他的舉止言行、一顰一笑,寫起來更加得心應手,靈活機動。
1998年,著名詩人、學者公木先生逝世后,我編輯了文學專題《向著太陽歌唱》。在這個專題中,我以一名編輯、文學愛好者和學生的多重身份出現(xiàn)。開頭寫道:“公木先生是我十分敬慕的一位老人。至今,我還珍藏著他送給我的詩集《我愛》。每當捧讀他的作品,傾聽著他的談話錄音,我感到自己的靈魂也受到震撼和洗禮?!痹绞侵膶W者、大人物,就越要走近他。走近了,便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老先生的平易近人、慈愛謙和的一面。
詩有恒裁,思無定位。在介紹公木先生的詩作時,我始終以自身的感受為線索,將其作品融會貫通,將客觀與主觀統(tǒng)一起來?!拔业男脑谠姷暮Q罄镥塾?,循著歷史的腳步,感受著時代的強音,我覺得先生慢慢地從詩中站起來,操著濃重的河北口音,用充滿詩情的話語和我交談。當有人顛倒是非,掩蓋真相時,我聽見他高喊《真實萬歲》(附詩)。當他遭遇磨難、挫折時,我看到他心中《痛苦的燃燒》(附詩)。公木先生在古稀之年完成的組詩《人類萬歲》更讓我領略到一位達觀的從容和智者風范(附詩)?!边@樣,不僅以巧妙的手段介紹了公木的詩作,還突出了專題的文學性和藝術性,避免了生硬的灌輸,聽者也從被動的收聽變?yōu)榉e極的感受。
以“我”著筆,思緒可以縱情馳騁,既放得開,又收得攏;以“我”著筆,拉近了采訪者與被采訪者之間的距離,增強了親切感和人情味,如一位知心朋友,與你傾心交談,娓娓道來。
一個高明的編輯不會對事物、人物熟視無睹,更不會輕易放過每一個珍貴的細節(jié),這是媒體報道中經(jīng)常忽略而又能展示人物個性的地方。抓住了這些細微之處,你筆下的人物就不再呆板,它們就如同電影電視劇的拍攝花絮,是聽眾渴望知道又難以得知的信息。
長春女作家金葉因她的《都市少年》三部曲在文學界引起轟動。采訪她時正趕上她剛做完大手術,后來我才知道她得了癌癥。報紙、電視關于她的作品介紹了很多,但我捕捉到了她在病床上的一個舉動,于是我在專題中寫道:“她小說中的語言流動著一種音樂美,我想這不僅因為她是學音樂的,更因為她骨子里就有一種純美的氣質(zhì)。有一次我去看她,她剛剛動過手術。一推門,我的眼睛一亮,她的頭發(fā)上扎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這哪是得了重病的人,那股勁兒,簡直像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談話間,她沖她的丈夫一笑,那笑容里有著初戀少女的甜蜜和嬌嗔。我被深深地感動了,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如果不是心中懷著詩情,還裝著夢,怎會有如此動人的笑容。我在結尾處寫道:“她像低頭弄蓮的女子,那么專注投入地愛著她的所愛,儼然幻化成一處絕妙的風景而自己卻渾然不覺?!?/p>
金葉看到我寫的專題,非常高興,她說寫得很美,我懂她的心思?!皟?nèi)容人人看得見,涵義只有有心人得之?!毕胍l(fā)現(xiàn)美,心中必懷著美的情感,實現(xiàn)這種美的體驗有賴于心的陶冶、修養(yǎng)、鍛煉,說到底是生活經(jīng)驗的積累。當這種積累達到一定厚度時,就會薄發(fā)成充滿力量的文字。
人物專題避免不了采訪,對采訪對象的提問,對編輯來說是一種考驗。采訪前你必須對采訪對象及其作品有較深入的了解,在此基礎上,設計你的提問。否則,只能提些淺顯或不痛不癢的問題,導致節(jié)目缺乏深度,聽眾聽后覺得不解渴。
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曾播過一篇文學專題《生命的追問》,采訪的是女作家張海迪。從年輕人的楷模到如今的作家,編輯小雪一連串的提問使我們了解張海迪這些年的變化,以及我們不了解的她的豐富的情感世界。提問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恰似生命的追問。其中的一個問題問得好:“十幾年前我們通過文學作品和新聞媒體認識的張海迪,特別開朗,像一團火一樣,不僅燃燒自己,也帶動她周圍的人一起燃燒。但讀了你的散文集,作品中的張海迪好像流露出更多憂傷的調(diào)子,我不知道是這么長的歲月使你的內(nèi)心世界更豐富了,還是過去的你本來就有這樣的東西,只是你把它隱藏得很深?”
由于媒體大量的人物程式化宣傳,在大家的印象中,張海迪就是樂觀開朗、的,而編輯卻把筆鋒一轉,問了一個我們意想不到的問題,所以,這一次我們認識了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張海迪。
宗白華先生在美學專著《藝境》中闡釋了一種人生態(tài)度:“在偉大處發(fā)現(xiàn)它的狹小,在渺小里卻也看到了它的深厚,在圓滿里發(fā)現(xiàn)它的缺憾,但在缺憾里也能找到它的意義。”這段話也許能給我們一些啟示:面對一位有成就的人物,當他被贊譽之聲包圍時,我們反而應關照其脆弱卑微的一面。既避免落入人云亦云的俗套,更從“人”的角度去尊重生命的個體,從而使你塑造的人物閃耀著人性的光輝。
文采來自思想而絕不是詞藻的堆砌。點題之筆猶如畫龍點睛,非常關鍵。
面對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如果我們只是完全客觀地記錄他的音容笑貌、作品成績,那么我們的人物專題不過是一臺復錄機,而且是一臺拙劣的復錄機,因為我們在重復的過程中就把有些內(nèi)容忽略和削減了。
而文學的意義遠不在此。文學是要從生活中提煉出來并加以評論。我們只有抓住了人物的精神實質(zhì),才能使主題得以升華。要善于拓展思路,大膽聯(lián)想,海闊天空,任意翱翔。靈感的迸發(fā)不僅讓你自己驚喜,也會令聽眾為之一震。
在采訪公木先生的夫人吳翔時,她說:“公木很寬厚,從不計較個人得失,文革時造反派怎么迫害他,文革后,他依然把人家當做好同志?!?/p>
通常放完采訪錄音都有編輯的一段評述,如何表現(xiàn)公木先生的胸襟呢?我聽說他去世那天晚上下了一場雪,于是,我將自然景觀與人物精神揉合在一起?!霸谧哌^了88載風雨人生之后,老人在1998年10月30日的夜晚悄悄的走了。那時,天空飄過一場清雪,天地間一片潔凈,我覺得這境界就像他的人生,純粹而澄明?!?/p>
采訪魯迅文學獎的獲得者——詩人曲有源時正值盛夏,他騎了輛破舊的自行車,汗流浹背的來到電臺做節(jié)目,他把他最近在旅游途中寫的幾首詩拿給我看。一位花甲老人,仍然攜筆行吟,實在令人敬佩。猛然間,我想到了《阿甘正傳》的主人公奔跑的姿態(tài)。
我在專題的結尾寫道:“很少有人像他那樣將自己的生命和詩歌密切不可分地糾纏在一起。他攜筆行吟的寫作狀態(tài)讓我聯(lián)想到《阿甘正傳》里那個永不知疲倦、執(zhí)著地向前奔跑的阿甘。跑,是一種狀態(tài),行吟也是一種狀態(tài)?!?/p>
這個節(jié)目參加廣播文藝獎評獎,得到了評委們的一致認可和贊賞,大家都說最后一段話不同凡響,將整件作品提升到了一定高度。
“靈感是詩人的主觀世界與客觀世界最愉快的邂逅”。既然是邂逅,就帶有一定的偶然性。不是牽強附會,而是妙手偶得。它得益于編輯獨到的見地和豐富的內(nèi)心情感,更取決于他對生命深刻的思考。
以上是我個人在創(chuàng)作中總結的幾點體會,或許并不全面和準確,但它們是我對一段編輯歷程的小結。
半個小時的人物專題不敢求字字珠璣,但只要有幾處動人之筆,足以讓人物鮮活生動。正所謂“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