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景壇
(中共南京市委黨校 江蘇 南京 210001)
法家是中國古代百家爭鳴時期的一個重要學派。早期法家,其產生年代早于儒家的鼻祖孔子。長期以來,學術界的主流觀點都將管仲定為“法家先驅”[1],此說不妥。筆者認為,最早的法家是子產、鄧析和范宣子。本文就想對此談點新看法。
學術界的主流觀點認為:管仲(“生年不可考,死于公元前645年”)“被齊桓公任命為‘相’。他在相齊四十余年間,在經濟、政治各方面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成績卓著,成為春秋前期的一位著名的政治家和思想家”。他的做法是“修舊法,擇其善者而用之”(《國語·齊語》);“令順民心”,“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史記·管晏列傳》)。他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如“相地而衰征”(《國語·齊語》);“興魚鹽之利”和“管理鹽鐵業(yè)”;“匹夫有善,可得而舉”(《國語·齊語》);“改革齊國的行政組織”;佐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等?!皯?zhàn)國時期法家的獎勵耕戰(zhàn)、富國強兵和‘以法治國’的思想,和管仲的思想都有淵源關系。正因為如此,所以戰(zhàn)國法家把管仲視為自己的先驅者?!保?]
這些說法值得商榷。第一,說管仲為“相”搞改革不妥。管仲確實當過齊桓公的“相”,但此時的“相”是“相禮”之“相”,不是戰(zhàn)國中后期“宰相”之“相”?!跋喽Y”是負責諸侯國內外“禮儀”的官,與后世的禮部尚書性質很接近,地位雖高,但非行政職務,不治官理民?!霸紫唷敝跋唷辈攀切姓殑?,治官理民。管仲能佐齊桓公改革,不僅因為他是“相禮”,更重要的他還是齊國的“上卿”(高等貴族)。
第二,對“法治”或法家的理解有誤。學術界很多人認為:“法家人物的最大特點,莫過于他們貧寒的出身,坎坷的遭遇和所渴望執(zhí)掌大國之政的追求”;“法家人物都主張耕戰(zhàn),獎勵軍功”;“法家人物所制定的法,一向以嚴酷著稱”等。[3]這些說法也不妥。第一,“貧寒的出身”不是法家的特性。如,被這些學者稱之為戰(zhàn)國法家的韓非,就是韓國的貴族公子。第二,“坎坷的遭遇”和“渴望執(zhí)政大國”也不是法家特性。如,孔子的一生就十分“坎坷”,“周游列國”的目的就是“渴望執(zhí)掌大國之政”。第三,“耕戰(zhàn)”和“獎勵軍功”亦不是法家特性。從諸侯爭霸以來,各諸侯國對此都曾注重過,如晉國“作轅田”、“作州兵”就屬此類情形,為什么對晉惠公不許之為法家呢?[4]必須指出,法家就是在政治上主張“以法治國”的學派,即把“法治”作為治國的主導思想?!胺ㄖ巍敝辽儆腥齻€要點:一是“成文法”,即制定系統(tǒng)的法典;二是“公開、公平、公正”,即讓全民都知道法典的內容,以示公平、公正;三是“民主色彩”,即允許人們對法典有自己的理解,并可對法典本身發(fā)表意見,三者缺一不可。從這里可以看出,《國語》等文獻雖然說管仲“修舊法”,但沒有說他公開“法典”,因此,不能把管仲定為法家。
第三,管仲“修舊法”的實質是“法制”,不是“法治”。管仲確實佐齊桓公搞過改革,但他的“修舊法”是“法制”之“法”,不是“法治”之“法”?!胺ㄖ啤笔且粐姆芍贫龋魏我粋€社會(除原始社會早期)都有,不是“法治”的特點;“法治”是政治思想,即一個國家治國的總的指導思想,二者不能混淆。
第四,管仲治國的根本思想是“禮治”。要知道,管仲佐齊桓公改革,時間非常早,是公元前685年。那時,正是東周初期,社會的主導治國思想是“禮治”,而管仲事實上搞的也是“禮治”。如,《左傳》僖公七年說:“秋,盟于寧母,謀鄭故也。管仲言于齊侯曰:‘臣聞之,招攜以禮,懷遠以德,德禮不易,無人不懷。’齊侯修禮于諸侯,諸侯官受方物。鄭伯使大子華聽命于會,言于齊侯曰:‘泄氏、孔氏、子人氏三族,實違君命。若君去之以為成。我以鄭為內臣,君亦無所不利焉。’齊侯將許之。管仲曰:‘君以禮與信屬諸侯,而以奸終之,無乃不可乎?子父不奸之謂禮,守命共時之謂信。違此二者,奸莫大焉’”;又,僖公十二年說:“冬,齊侯使管夷吾平戎于王,使隰朋平戎于晉。王以上卿之禮饗管仲,管仲辭曰:‘臣,賤有司也,有天子之二守國、高在。若節(jié)春秋來承王命,何以禮焉?陪臣敢辭。’”
第五,最早把管仲說成法家的是《管子》,不是“戰(zhàn)國法家”。誠然,所謂的“戰(zhàn)國法家”確曾認為管仲是法家,如韓非說“今境內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保?]必須指出,韓非的依據很清楚,是《管子》一書,《管子》有《明法》、《任法》等篇章,《明法》篇就有“以法治國”等說法。不過,《管子》的產生雖早于“戰(zhàn)國法家”,但不是管仲本人的作品,而是“稷下學派”對管仲思想的附會,該說沒有科學依據。如前所述,研究管仲最早的可靠文獻是《左傳》,在《左傳》中,管仲的政治主張是“禮治”。
筆者認為,中國古代第一個法家政治家是子產。但是,學術界的主流觀點對此并不認可,他們只承認子產的“鑄刑書”是“公布成文法”,有改革意義[6];相反,他們還有人認為子產是儒家,這也很值得商榷。
必須指出,確定子產為法家,根據是“鑄刑書”。據《左傳》載,昭公六年,即公元前536年,“三月,鄭人鑄刑書”。這次“鑄刑書”就是子產任“執(zhí)政”時搞的。晉國的大貴族、學者、也是子產的好友叔向,給他寫信,嚴厲批評說:“始吾有虞于子,今則已矣。昔先王議事以制,不為刑辟,懼民之有爭心也,猶不可禁御,是故閑之以義,糾之以政,行之以禮,守之以信,奉之以仁,制為祿位,以勸其從,嚴斷刑罰,以威其淫。懼其未也,故誨之以忠,聳之以行,教之以務,使之以和,臨之以敬,蒞之以強,斷之以剛,猶求圣哲之上,明察之官,忠信之長,慈惠之師,民于是乎可任使也,而不生禍亂,民知有辟,則不忌于上,并有爭心,以征于書,而徼幸以成之,弗可為矣。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三辟之興,皆叔世也。今吾子相鄭國,作封洫,立謗政,制參辟,鑄刑書,將以靖民,不亦難乎?《詩》曰:‘儀式刑文王之德,日靖四方;’又曰:‘儀刑文王,萬邦作孚?!缡呛伪僦??民知爭端矣,將棄禮而征于書。錐刀之末,將盡爭之。亂獄滋豐,賄賂并行,終子之世,鄭其敗乎!聞之,國將亡,必多制,其此之謂乎!”子產對此很低調,回信說“:若吾子之言,僑不才,不能及子孫,吾以救世也,既不承命,敢忘大惠?!?/p>
其實,這就是子產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法家政治家的鐵證,因為“鑄刑書”具有“法治”的根本特點。第一,“成文法”。子產已將鄭國的法典系統(tǒng)化。第二,“公開、公平、公正”。在此之前,中國古代的法典是不公開的,子產首次公開法典,就是“公開、公平、公正”的體現。第三,“民主色彩”。每個“公民”都既能用法典規(guī)范自己,同時又能裁量別人,還可根據自己的觀點,對法典的內容發(fā)表看法,即“立謗政”。第四,“鑄刑書”改變了“以禮為主”的治國思想。叔向在批評中說,此前的政治是“閑之以義,糾之以政,行之以禮,守之以信,奉之以仁”,這是“禮治”的特點,現在卻被子產改變。這說明子產已實行了“法治”。
然而,把子產當成儒家的學者認為:“在他全面執(zhí)政的第二年,子產辦起了‘鄉(xiāng)?!骸嵢擞斡卩l(xiāng)校,以論執(zhí)政。然明謂子產曰:“毀鄉(xiāng)校何如?”子產曰:“何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議執(zhí)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孔子在后來評論子產的不毀鄉(xiāng)校的一番議論中說:‘以是觀之,人謂子產不仁,吾不信也’”;“‘撫民’是子產所迫切關心的問題”,“他說:‘陳,亡國也,不可與也。聚禾粟,繕城郭,恃此二者,而不撫其民。……能無亡乎?’(《左傳·襄公三十年》)……孔子提出子產有所謂四方面的‘君子之道’,……據此,他認為子產是‘惠人也’”;“‘僑聞君子長國家者,非無賄之患,而無令名之難?!蛄蠲轮浺?;德,國家之基也。有基無壞,無亦是務乎?!ā蹲髠鳌は骞迥辍罚┻@是比較標準的原始儒學的主張”;“‘鄭伯賞入陳之功,三月,甲寅,朔,享子展,賜之先路三命之服,先八邑;賜子產次路再命之服,先六邑。子產辭邑,曰:“自上以下,隆殺,以兩,禮也。臣之位在四,且子展之功也,臣不敢及賞禮,請辭邑?!惫逃瑁ㄅc)之,乃受三邑。公孫揮曰:“子產其將知政矣,讓不失禮。”’(《左傳·襄公二十六年》)……這種傳統(tǒng)的禮,正是儒家所承繼倡導的內容之一”;“‘子產曰:“國之大節(jié)有五,女皆奸之,畏君之威,聽其政,尊其貴,事其長,養(yǎng)其親,五者所以為國也”’(《左傳·昭公元年》);‘子產曰:“人之愛人,求利之也。今吾子愛人則以政,猶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傷實多?!瓋S聞學而后入政,未聞以政學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薄ā蹲髠鳌は骞荒辍罚┻@種事長養(yǎng)親、先學后政的思想亦有鮮明的儒學特色”,等等。[7]
筆者認為,這種說法欠妥。第一,所引資料在時間上有問題。我們說子產是法家,是指“鑄刑書”即昭公六年、公元前536年后的子產,不是此前。他們論證子產為儒家的資料都出自“鑄刑書”之前,無一出自“鑄刑書”之后,沒有說服力。第二,對儒家的理解也有問題。眾所周知,儒家學派是由孔子創(chuàng)立的,思想核心是“仁政”,后來由孟子完成。子產是孔子的前輩,可能連什么是儒家都不知道,更不可能是儒家。第三,與儒家的思想核心不同。子產的思想核心,“鑄刑書”前是“禮治”,之后是“法治”。為什么說子產“鑄刑書”前的思想核心是“禮治”呢?據《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記載:“子大叔見趙簡子,簡子問揖讓周旋之禮焉。對曰:‘是儀也,非禮也?!喿釉唬骸覇柡沃^禮?’對曰:‘吉也聞諸先大夫子產曰:“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而民實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氣,用其五行。氣為五味,發(fā)為五色,章為五聲,淫則昏亂,民失其性。是故為禮以奉之。為六畜、五牲、三犧,以奉五味。為九文、六采、五章,以奉五色。為九歌、八風、七音、六律,以奉五聲。為君臣上下,以則地義。為夫婦外內,以經二物。為父子、兄弟、姑姊、甥舅、昏媾、姻亞、以象天明。為政事、庸力、行務,以從四時。為刑罰、威獄,使民畏忌,以類其震曜殺戮。為溫、慈、惠、和,以效天之生殖長育。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是故審則宜類,以制六志。哀有哭泣,樂有歌舞,喜有施舍,怒有戰(zhàn)斗。喜生于好,怒生于惡,是故審行信令,禍福賞罰,以制死生。生,好物也。死,惡物也。好物,樂也;惡物,哀也。哀樂不失,乃能協(xié)于天地之性,是以長久?!薄喿釉唬骸踉斩Y之大也!’對曰:‘禮上下之紀,天地之經緯也,民之所以生也,是以先王尚之。故人之能自曲直以赴禮者,謂之成人。大,不亦宜乎?’簡子曰:‘鞅也,請終身守此言也?!笨梢姡赢a曾倡導過“禮治”。
關于鄧析,學術界主流觀點認為他是法家,但也有不少人認為他是名家。筆者認為,這個問題需要深入研究。
關于鄧析為“法家”的關鍵證據。學術界的主流觀點認為“,鄧析(?-前501)鄭國人,與子產同時,子產執(zhí)政時,他也是鄭國的大夫”;鄧析反對“‘禮治’,明確提出了‘不法先王,不是禮義’《(荀子·非十二子》)的口號”“;鄧析曾私造刑法,并把它寫在竹簡上,叫做‘竹刑’。晉人杜預在注《左傳》時曾說:鄧析‘欲改鄭所鑄舊制,不受君命,而私造刑法,書之于竹簡,故言‘竹刑’《(左傳》定公九年,杜預注)”“;鄧析還提出過‘事斷于法’《(鄧析·子轉辭》)的主張”;鄧析還“聚眾講學……引起鄭國當權者的恐懼。結果是‘鄭駟殺鄧析,而用其《竹刑》’《(左傳》定公九年)。”[8]
筆者認為,以上觀點雖有道理,但論證不科學。第一,鄧析為法家的關鍵證據是《竹刑》。鄧析作《竹刑》,雖然原文已不可見,但體現了“法治”精神應當肯定。而且“,竹刑”說出自《左傳》,這是記載鄧析的最早文獻,可信度高。第二,鄧析作《竹刑》當時是合法的。應當說,子產“鑄刑書”“,立謗政”,爾后鄧析作《竹刑》,所以鄧析的《竹刑》與子產的“法治”思想是一致的,二者相輔相成,能反證子產是法家。學術界的主流觀點認為鄧析是法家,而與鄧析同時代,早于鄧析“鑄刑書”的子產反倒不是法家,邏輯上說不通。第三,鄧析被殺是子產“法治”路線中斷的結果。子產在歷史上第一個搞“法治”的執(zhí)政,前無古人,很少有人能真懂。如前所述《,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載,繼任子產為執(zhí)政的子大叔與趙簡子談話時,他們更欣賞子產早年的“禮治”,說明子大叔的執(zhí)政思想在向“禮治”倒退。尤其是,繼任子大叔的執(zhí)政駟,可能是更加保守的“禮治”主義者,他殺鄧析理所當然?,F在學術界都認為鄧析作《竹刑》在子產執(zhí)政時期,此問題值得研究。因為《左傳》定公九年記載說:“鄭駟殺鄧析,而用其《竹刑》。君子謂‘子然于是不忠。茍有可以加于國家者,棄其邪可也?!鹅o女》之三章,取彤管焉?!陡挽浮贰昂我愿嬷??”取其忠也。故用其道不棄其人?!对姟吩啤埃罕诬栏侍模痿逦鸱?,召伯所茇?!彼计淙耍q愛其樹,況用其道,而不恤其人乎?子然無以勸能矣?!庇纱丝梢?,鄧析的《竹刑》也可能作于駟執(zhí)政時期。就是說,事情可能是:子產去世后,鄧析發(fā)現子大叔、駟都在改變子產的“法治”路線,于是作《竹刑》予以糾正,引起了駟的不滿,最后被殺。不過,當時的“君子”認為,鄧析的《竹刑》與子產的“刑鼎”一樣,對治國都是有益的,并對鄧析被殺持批評態(tài)度。
關于“鄧析為名家”說質疑。學術界另一派認為鄧析是名家,如有人論證說:鄧析“是名家最早的代表人物,即名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他的思想和學說也具有名家的一般特征?!P于名家《,漢書·藝文志》著錄了如下一些代表人物和著作《:鄧析》二篇。鄭人,與之稱并時?!彼麄冞€論證說:錢穆認為“,除《竹刑》外,鄧析未嘗有《鄧析子》一書?!多囄鲎印菲鋾汀囄鲋f’皆出自戰(zhàn)國晚世之辯者。而‘今傳《鄧析子》,復非戰(zhàn)國晚世之真’,更是偽中之偽。伍非百則認為《,鄧析子》一書本系鄧析自著,非偽托,原書至劉向時尚存。但是‘,今所傳《鄧析子》者,偽也’,大抵系隋前后所偽造”“;今考《漢書·藝文志》著錄《鄧析》二篇。劉向《校敘》云‘:《鄧析書》四篇,臣《敘書》一篇,凡中外書五篇,以相校除復,為二篇。
……其論“無厚”者,言之異同,與公孫龍同類?!瘬耍梢赃@樣認為,……說《鄧析子》完全是鄧析自著,恐難置信。但今本《鄧析子》二篇中的基本主張出于鄧析,是有旁證的?!保?]
筆者認為,此說不妥。第一,確定鄧析的學術性質根據只能是他的《竹刑》。要知道,《竹刑》是鄧析的確鑿著作,有《左傳》為證。根據《竹刑》,鄧析是法家,這一點必須明確。第二,《鄧析子》不能作為確定鄧析思想性質的依據。學術界公認,《鄧析子》晚出,是戰(zhàn)國中后期作品,現在的《鄧析子》可能又非劉歆、班固所見的《鄧析子》。即使是劉歆、班固所見的《鄧析子》,其內容沒有涵蓋《竹刑》,而是多談邏輯(名學),所以,劉歆、班固才將其定為名家。第三,鄧析也不是“名、法”家。后世還有人調和鄧析的學術性質,認為他是“名、法”家,即兼“名家”和“法家”于一身。如,晁武公的《讀書志》說“析之學蓋兼‘名、法’也”;宋濂《諸子辯》說“夫析之學,蓋兼‘名、法’家者也。”[10]其實,鄧析就是法家,無可置疑。如果要調和的話,也應是“法、名”家,不是“名、法”家,法家必須是第一位的。
關于鄧析的身份?,F在,學術界有人認為鄧析是貴族(大夫),有人認為是平民。筆者認為,他是平民的可能性較大,因為《呂氏春秋·審應覽·離謂》說,他經常教人訴訟和讓人學訴訟,如:“洧水甚大,鄭之富人有溺者,人得其死者。富人請贖之,其人求金甚多。以告鄧析,鄧析曰:‘安之。人必莫之賣矣?!盟勒呋贾愿驵囄?,鄧析又答之曰:‘安之。此必無所更買矣。’”;“鄧析……與民之有獄者約:大獄一衣,小獄襦衤夸。民之獻衣襦衤夸而學訟者,不可勝數?!币粋€大夫(貴族),不大可能老是做這種事。由此可見,鄧析的真實身份可能是中國古代最早的律師。
既然子產是中國古代第一個法家政治家,那么,他是不是中國古代第一個提出“法治”思想的人呢?筆者認為,回答可能是否定的,應是范宣子。
《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說:公元前513年“,冬,晉趙鞅,荀寅,帥師城汝濱,遂賦晉國一鼓鐵,以‘鑄刑鼎’,著范宣子所謂《刑書》焉。仲尼曰‘:晉其亡乎!失其度矣。夫晉國將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經緯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貴,貴是以能守其業(yè)。貴賤不愆,所謂度也。文公是以作執(zhí)秩之官,為被廬之法,以為盟主。今棄是度也,而為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貴?貴何業(yè)之守?貴賤無序,何以為國?且夫宣子之刑,夷之也,晉國之亂制也,若之何以為法?’蔡史墨曰‘:范氏、中行氏其亡乎!中行寅為下卿,而干上令,擅作刑器,以為國法,是法奸也。又加范氏焉,易之,亡也。其及趙氏,趙孟與焉。然不得已,若德,可以免?!边@是中國古代有名的“鑄刑鼎”,此事在當時的影響也很大。然而,學術界的主流觀點對此的反應很冷淡,只是在談到孔子的法律思想時提了一下,[11]不妥。
毋庸置疑,晉國“鑄刑鼎”與子產的“鑄刑書”性質一樣,都是宣示“法治”的明顯標志。不過,這里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晉國也實行了“法治”,范宣子、趙鞅,荀寅等都是法家,以及孔子為什么反對“鑄刑鼎”,關鍵在于范宣子的“刑書”與子產的《刑書》哪個更早,即“法治”思想是誰最先提出來的?因為子產“鑄刑書”的時間比晉國早23年,但趙鞅,荀寅等所鑄的《刑書》不是自己寫的,而是范宣子的遺作。又據《左傳》記載:范宣子是子產的前輩,晉國的貴族,襄公十九年,公元前554年,他任執(zhí)政?,F在,學術界普遍認為,范宣子的“刑書”,大約作于襄公二十三年,公元前550年。因為該年,流亡的欒盈潛回晉國,并在齊國的配合下,發(fā)動“倒范”活動。結果,被范宣子立即處死,欒氏黨族也被完全剪滅。可能就在這一年,范宣子總結晉國多年的政治斗爭經驗和教訓,以及過去曾實行過的法律制度,寫出了新的法典,即《范宣子刑書》。但是,范宣子只是設計出了“法治”的設想,并沒有付諸實踐。范宣子去世在襄公二十六年,公元前547年,子產在鄭國任執(zhí)政是襄公三十年,公元前543年。就是說,范宣子去世時,子產別說“鑄刑書”了,還沒有當上鄭國的執(zhí)政呢!所以,不能說鄭國的“刑書”在產生的時間上比晉國的“刑書”早。[12]據此,筆者認為:中國古代法治思想的最早提出者不是子產,而是范宣子。
范宣子為什么要將“刑書”鎖在抽屜里呢?筆者蠡測:第一,擔心人們接受不了。作為一個政治家,范宣子深知當時能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只有他一個人,盡管他當時是執(zhí)政,如果貿然宣布“法治”,勢必遭到致命的反對。事實證明:在范宣子去世的十幾年后,子產“鑄刑書”,反對最強烈的就是晉國的叔向。即使在子產“鑄刑書”的23年后,趙鞅等將范宣子的“刑書”鑄到鼎上,除了魯國的孔子批評外,晉國的蔡史墨也是極力反對的。蔡史墨是晉國的貴族、知名學者,他的反對不能小覷。第二,沒有子產的威望高。范宣子與子產同在本國都當過執(zhí)政,但子產能“鑄刑書”,范宣子不能,因為子產在鄭國樹立起了威信。《左傳·襄公三十年》說:“子產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廬井有伍。大人之忠儉者,從而與之,泰侈者因而斃之。……從政一年,輿人誦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叭?,又誦之曰:‘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狈缎釉跁x國的威信不如子產。第三,歷史沒有給他機會。子產悟到法治思想時,正值壯年,范宣子悟到法治思想時,已風燭殘年。范宣子公元前550年寫出“刑書”,還沒有想出怎樣實踐,不到三年,就離開了人世。所以,他來不及把刑書付諸實踐。但是,范宣子作為中國古代第一個法家思想家的歷史地位必須予以肯定。
正確認識管仲不是法家先驅,范宣子是中國古代最早的“法家思想家”、子產是中國古代最早的“法家政治家”、鄧析是中國古代最早的“私身法家”或“律師”等,具有重要意義。
第一,能使我們更好地認識法家的產生。學術界普遍認為,法家是新興地主階級,不妥。法家是早期中國古代領主政治思想家,他們搞的是封建貴族民主政治,[13]如子產“鑄刑書”時,鄭國的特點是“國小而逼,族大寵多”;[14]晉國則是“六卿執(zhí)政”。
第二,能使我們更好地認識“法家”與“術家”的根本區(qū)別。筆者早在《韓非非法家論》和《百家爭鳴新論》等拙作中早就說過,法家的根本特點是主要強調“法治”,術家的根本特點是主要強調“術治”?!胺ㄖ巍钡母竞突咎攸c,是“成文法”、“公開、公平、公正”、“民主色彩”;“術治”的根本特點是“詭道”政治,因為“術”是“不公開”的,即“藏之于胸中,而潛御群臣者也”。[15]
第三,能使我們更好地認識“法家”的其他特點。以子產為例:1.堅持言論自由。如前所述,子產除“不毀鄉(xiāng)?!蓖?,還“公開法典”,以致鄧析作《竹書》。子產明確表示:“我聞忠善以損怨,不聞作威以防怨?!崧劧幹??!?.保護工商業(yè)者的合法權益。如《左傳·昭公十六年》說:“宣子有環(huán),其一在鄭商,宣子謁諸鄭伯,子產弗與……。韓子買諸賈人,既成賈矣,商人曰:‘必告君大夫?!n子請諸子產……子產對曰:‘昔我先君桓公,與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殺此地,斬之蓬蒿藜藿而共處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爾無我叛,我無強賈,毋或勹亡奪。爾有利市寶賄,我勿與知?!薄裎嶙右院脕砣?,而謂敝邑強奪商人,是教敝邑背盟誓也,毋乃不可乎!’”韓宣子只好謝罪。3.重視“君臣平等”。如《左傳·昭公十二年》記載“:鄭簡公卒,將為葬除。及游氏之廟,將毀焉。子大叔使其除徒執(zhí)用以立,而無庸毀。曰‘:子產過女,而問何故不毀,乃曰,不忍廟也。諾,將毀矣!’既如是,子產乃使辟之。司墓之室,有當道者,毀之,則朝而;弗毀,則日中而。子大叔請毀之,曰‘:無若諸侯之賓何?’子產曰‘:諸侯之賓,能來會吾喪,豈憚日中?無損于賓,而民不害,何故不為?’遂弗毀,日中而葬?!?.尊重婚姻自主。如《左傳·昭公十七年》記載“:鄭徐吾犯之妹美,公孫楚聘之矣,公孫黑又使強委禽焉。犯懼,告子產,子產曰‘:是國無政,非子之患也,唯所欲與。’犯請于二子,請使女擇焉,皆許之。子皙盛飾入,布幣而出,子南戎服入,左右射,超乘而出。女自房觀之,曰‘:子皙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夫夫婦婦,所謂順也?!m子南氏。”5.無神論傾向。如《,左傳·昭公六年》記載:子產“鑄刑書”后,士文伯則反對說“:火見,鄭其火乎,火未出而作火,以鑄刑器,藏爭辟焉,火如象之,不火何為”,子產不予理會《;左傳·昭公十七年》記載“:鄭裨灶言于子產曰:‘宋衛(wèi)陳鄭,將同日火,若我用玉瓚,鄭必不火,子產弗與?!薄蹲髠鳌ふ压四辍酚涊d:鄭國出現火災后“,裨灶曰‘:不用吾言,鄭又將火?!嵢苏堄弥?,子產不可。子大叔曰‘:寶以保民也。若有火,國幾亡,可以救亡,子何愛焉?’子產曰‘: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豈不或信?遂不與,亦不復火?!庇帧叮髠鳌ふ压拍辍酚涊d“:鄭大水,龍斗于時門之外洧淵。國人請為焉,子產弗許,曰‘:我斗,龍不我覿也;龍斗,我獨何覿焉?禳之則彼其室也。吾無求于龍,龍亦無求于我。’乃止也”,等。
[1][2][6][8][11]張國華.中國法律思想史[M].法律出版社,1982.33、34-35、36、40-41、53.
[3][7][9][10]李元慶,孫安邦.三晉一百名人評傳[M].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33-34、25-29、45-51、53-54.
[4][14]左傳[M].岳麓書社,1988.64-65、258.
[5]韓非子校注·五蠹[M].江蘇人民出版社,1992.674.
[12]http://www.tydao.com/suwu/2002/1215-07.htm.
[13]孫景壇.中國古史分期新探[J].南京社會科學,1990,(1);孫景壇.漢史研究中的幾個重要問題新探[J].南京社會科學,2005,(6).
[15]孫景壇.韓非非法家論[J].江蘇社會科學,1996,(2);孫景壇.百家爭鳴新論[J].安徽師大學報,19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