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與動物園

張洪

法國里昂兩位大學教師撰寫了一部《動物園的歷史》，二十幾萬字篇幅，圖片居然數(shù)百張，無疑使此書非常好看。一冊在手，暢游歐美動物園。它呈現(xiàn)建筑和文化的演變，揭示人類與動物的伙伴關系，反思與大自然其他造化間相互的影響。

兩位作者勾勒的理論線索是收藏熱潮、控制需要和向往自然。比如18世紀之前，鳥類始終占據(jù)至尊地位，鳥類收藏成為冠冕堂皇的事業(yè)。研究它們的種別綱目，欣賞它們的歌聲外形，象征日趨典雅的王廷氣派。通過贈禮、交易、征服、繁殖等途徑獲取的珍奇動物源源不斷地進入動物園，巡游、娛樂、時尚、藝術、科學都離不開它們的助陣。不過，18世紀法國博物學家布封發(fā)現(xiàn)動物園的禁錮使動物變得瘦弱消極，任人擺布，馴服聽話，失去價值，甚至大量死亡。法國作家阿拉貢的抗議，更是直指時弊：“將自由和自尊的動物關入獸籠……是殖民者最卑劣的行徑之一?！泵绹屏_拉多大學教授、動物學家馬克·貝科夫這樣描述進入園中的動物：被捕——遠離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在狹小籠子里，不休息，供人參觀。其生命的真實自在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對動物殘忍的人，對人也會是鐵石心腸?？档抡J為泯滅了人性的人，才會如此。猶太作家辛格的斥責讓人自慚：“從人類對其他動物的所作所為來看，他們個個都是納粹?！?/p>

基因衰變、身體變形、神經(jīng)系統(tǒng)變異、遷徙習慣打亂、飛行受限影響整個機體，許多囚養(yǎng)動物喪失本性，患上精神病早已不是秘密。動物園中的珍稀哺乳動物，僅有10%具有自我維持籠養(yǎng)種群能力以保護自身的遺傳變異。病理學家拉特克利夫博士在費城動物園指導了一項實驗，研究發(fā)現(xiàn)那里的動物患心臟病、癌癥和潰瘍的比例急劇上升。像北美馴鹿，一年遷徙的里程近9000公里，天生的長跑專家一旦進了動物園，其生命的萎靡可想而知。時速可超300公里，每秒能識別七八十幅畫面的隼，每日接受人的侍弄和觀瞻，焉能正常乎？經(jīng)常與游客接觸的猴子，隨著年齡的增長越變越兇，只得頻繁更換。倫敦動物園中的狒狒互相血腥殘殺，但在非洲自然條件下卻發(fā)現(xiàn)大謬不然。真正野生環(huán)境中，狒狒生活得非常有秩序，群體和睦，它們唯一的進攻性行為是用來對付入侵者和食肉動物的。散布在動物園和禁獵區(qū)的普氏野馬來自中國新疆和內(nèi)蒙古西部，經(jīng)過80多年的欄養(yǎng)馴化，粗獷敏捷、勇猛善斗、耐寒抗病等特性逐漸消失，體質(zhì)變?nèi)?，難以配種，由于不按季節(jié)繁殖，80%無法存活。作揖乞討的黑熊，搖尾求食的豺狼，成為動物園的常景。

人類勝之不武，侵占了動物的生活，踐踏著它們的幸福。隨心所欲調(diào)動、限制、開發(fā)、整治，人類沉湎在自我優(yōu)越感的幻覺中，敬畏越來越少，歧視越來越重，僅動物身上便承載了這么多難言之痛，甚至是滅頂之災。活著，讓外行欣賞；死了，供內(nèi)行研究。有調(diào)查顯示，安徽某動物園的黑熊、猴子走鋼絲表演，每場一小時，每天6場，每天還要訓練一小時。最近媒體報道曼谷一家動物園強迫飼養(yǎng)的猩猩表演拳擊，以自殘來吸引游客。近50年來，動物園開始放棄馴獸表演，以區(qū)別于日受抨擊的馬戲團。

日益完美地模擬自然，關注動物行為的豐富度，將自己塑造為野生動物保護區(qū)，是現(xiàn)代動物園的理想和希冀。公眾與動物吸引排斥、好奇恐懼交織的情緒，使得動物園成為家庭旅行經(jīng)常光顧的大眾樂園。門庭若市的動物園，展示多彩的生命形式，它給我們帶來了教育和娛樂，讓人更了解動物，也愈發(fā)明白了自身。雖然彼此的密碼也許從未破譯過，相互的學習也從未平等過。歷史上，某些動物與殖民時代的大勢相呼應，甚至儼然成為城市、國家的吉祥物，如獅子之于英國，熊之于柏林和伯爾尼，溝通著彼此的心靈和弦。適應、馴化，進化、征服，從利用自然走向順應自然，個性化、差異化的主題動物園成為現(xiàn)在的主流和趨勢，承擔著休閑、教育、科研和保護的綜合功能，彰顯著人類走向責任時的清醒與自省。

人類源于大自然，又歸于大自然。公元前3世紀，亞里士多德說世界上有450種動物；現(xiàn)在，我們已知的動物數(shù)量達到100多萬種，動物園飼養(yǎng)的兩棲、爬行、哺乳動物和鳥類即有3000余種。很多動物逐漸從人類畏懼、虔敬的視野中消失，被人類主宰，并非是幸事。南非野生動物攝影師金·沃爾哈特說：“動物都有自己的尊嚴，如果能夠接近它們，得到動物的理解和愛，那是我們?nèi)祟惖臉s幸。”對于任何一個國家來講，擁有的真正國寶應該是自然棲息地以及在其中繁衍生息的所有野生動植物。保護野生環(huán)境下的動物，讓動物擺脫人類過度利用的沖動所帶來的威脅，任其自由盡興地選擇生存與死亡方式，是保護與關心的真正意義。其實，我們都是大自然的孩子，沒有理由去評價大自然的大度或吝嗇，也無需輕言什么君臨與臣服。科學家們預測地球500萬年后再度進入冰河期，一億年后變成大溫室，一種小型的、生性害羞的嚙齒動物——波格鼠，可能成為世上僅存的哺乳類?，F(xiàn)有物種絕大多數(shù)走向滅絕，無數(shù)奇妙的生物將主宰地球。人類與其他動物都是同伴，共同分享著這個世界，同時存在于這個世界，互為師徒，彼此尊重，休言霸權，少些剝奪，方能談及完美和諧。理想未必盡然，但我們相信，有了愛，才有人和動物的一切。

（宋曉摘自《讀書》201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