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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學會成立時間考證補*
      ——兼談強學會與強學書局的關系

      2011-02-10 16:01:05林輝鋒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1年6期
      關鍵詞:徐世昌書局康有為

      林輝鋒

      公車上書失敗后,康有為等維新志士積極倡導維新變法。為了開通風氣,宣傳西學,他們四處奔走,聯(lián)絡一部分相對開明的官員,在北京、上海等地創(chuàng)辦報刊,組織學會。強學會是他們最早組織的學會①。對于這個學會,幾乎所有相關論著都用了不少篇幅進行論述,但該會究竟成立于何時,卻一直存在不同說法②。三十多年來,前輩學者對這一問題進行了不少的考證工作,逐步接近歷史的本相。本文在梳理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結合新出史料,對這一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

      關于強學會的成立情況,康有為、梁啟超兩人都留下了不少的記載??涤袨樵谧饔?896年2月的《記強學會事》①《記強學會事》稱:“強學會之創(chuàng),京朝諸公,欲合天下之力,通上下之氣,講維新之治。自七月創(chuàng)辦以來,朝士云集,軍機、總署、御史、翰林各曹來會者至百數(shù),幾與外國議院等。”康有為撰,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2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01頁。原文錄自《萬木草堂遺稿外編》下冊。和作于1895年9月的一首詩的序中②該序稱:“割臺行成后,與陳次亮郎中熾、沈乙盦刑部曾植、丁叔衡編修立鈞、王幼霞侍御鵬運、袁慰庭觀察世凱(袁世凱,字慰亭,又作慰庭,時人記載中又有寫作慰廷的,以下不另作說明——引者注)、沈子封編修曾桐、文道希學士廷式、張巽之編修孝謙、徐菊人編修世昌、張君立刑部權、楊叔嶠中書銳同開強學會于京師,以為政黨嚆矢,士夫云從。御史褚成博與大學士徐桐惡而議劾,有夜走告勸解散者。是時袁、徐先出天津練兵,同志夜餞觀劇,適演十二金牌召還岳武穆事,舉座咸唏噓,李玉坡大理至泣下。即席賦此呈諸公。未幾,余亦告歸,留門人梁啟超任之?!睖锯x編:《康有為政論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63頁。,均述及成立強學會一事。這兩處記載給人的感覺是,在1895年9月之前強學會就已經(jīng)成立。關于此事,在其晚年所作《康南海自編年譜》(即《我史》)中,有更為具體的敘述③據(jù)康有為稱:“報開兩月,輿論漸明,初則駭之,繼亦漸知新法之益。吾復挾書游說,日出與士大夫講辨,并告以開會之故,明者日眾。乃頻集通才游宴以鼓勵之,三舉不成,然沈子培刑部、陳次亮戶部,皆力贊此舉?!痹谕瑫校涤袨榻又鴮懙?“七月初與次亮約集客,若袁慰廷世凱、楊叔嶠銳、丁叔衡立鈞及沈子培、子封兄弟,張巽之孝謙,陳□□,即席訂約,各出義捐,一舉而得數(shù)千金,即舉次亮為提調,張巽之幫辦?!笨涤袨?《康南海自編年譜》,文海版,第34—35頁。陳□□即陳養(yǎng)源,名允頤,詳見茅海建:《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我史〉鑒注》,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130頁。除了茅著所引各資料外,徐世昌在1895年9月14日日記中也明確記載此人就是陳養(yǎng)源,見《徐世昌日記》整理本,第295頁。。除康有為外,梁啟超在其《三十自述》中也明確說強學會成立于光緒二十一年七月④據(jù)梁啟超載:“其年七月,京師強學會開。發(fā)起之者,為南海先生,贊之者為郎中陳熾,郎中沈曾植,編修張孝謙,袁世凱等。余被委為會中書記員。不三月為言官所劾,會封禁?!倍∥慕?、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1頁。。由于康有為、梁啟超留下的這些記載言之鑿鑿,長期給人造成一種誤會,即強學會的確成立于1895年8月(光緒二十一年七月)。

      1978年,湯志鈞率先對這一說法提出了質疑。一方面,他發(fā)現(xiàn)《康南海自編年譜》關于此事的說法存在自相矛盾之處。康有為等人于光緒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七日創(chuàng)辦《萬國公報》,文中既稱“報開兩月”才“開會”,顯然與后面所說的“七月初”相抵觸。另一方面,他從上海圖書館所藏《汪穰卿先生師友手札》中找到了不少關于強學會的史料⑤湯志鈞:《汪穰卿師友手札中關于強學會的史料》,《文物》1978年第7期。湯志鈞是上海圖書館所藏《汪穰卿先生師友手札》的最初利用者,詳見茅海建《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我史〉鑒注》一書自序,第2頁。。根據(jù)這些史料⑥1895年10月7日(八月十九日),汪大燮在致汪康年的函中稱:“京城士夫擬聯(lián)強學會,已賃屋孫公園,微有眉目?!?上海圖書館編:《汪康年師友書札》第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10頁)10月18日(八月三十日),汪大燮又函告汪康年:“京中同志有強學會,事當可成,或且與之委蛇而已。”(《汪康年師友書札》,第1冊,第712頁)從“擬聯(lián)”、“事當可成”等字眼可以看出,直到此時,強學會還尚未成立。而在11月10日(九月廿四日)的函里,汪大燮則稱:“京中同人近立有強學會,亦名譯書局,下月開局……”(《汪康年師友書札》第1冊,第714頁),湯志鈞判斷,強學會的正式成立應在光緒二十一年十月初,即1895年11月中旬⑦湯志鈞關于這一問題的相關研究成果后來收入其所著的《戊戌變法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32頁)。2003年,該書修訂本由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出版。關于京師強學會,增訂本對強學會與強學書局的關系、強學會成員情況做了一些增補。至于成立時間,則與1984年版一致,詳見該書相關章節(jié)。。湯志鈞的研究成果發(fā)表之后引起學界的關注。趙豐田在《梁啟超年譜長編》里援引這一觀點,并為此說提供了新的論據(jù)。他從梁啟超致夏曾佑的函件里找到了兩則十分關鍵的史料。結合前引汪大燮致汪康年函,趙豐田也認為,強學會的正式成立應在該年農(nóng)歷十月初⑧1895年9月21日(八月初三),梁啟超在致夏曾佑的函中稱:“此間數(shù)日內袁慰庭、陳仰垣(即陳養(yǎng)源——引者)諸人開一會,集款已有二千(以后尚可通達官得多金——原注),擬即為譯書刻書刻報地步,若能成亦大佳也……此事數(shù)日內新成者,前書未及?!辈贿^,10月15日(八月二十七日),梁啟超在給夏的函中又稱:“前書所言學會事,尚未大成,故淹留于此,將以俟之?!笨梢娭钡酱藭r,強學會并未真正成立。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40—47頁。。

      其實,除了湯、趙所提供的論證外,前引康、梁的說法里,還存在一些自相矛盾之處。如前引康有為的詩序,他自記該詩系1895年9月為袁世凱、徐世昌餞行觀劇時有感而作,但當時袁、徐根本還沒有赴天津練兵。梁啟超一方面明確說強學會是“七月”所開,同時又說“不三月,為言官所劾,會封禁”。查楊崇伊于1896年1月20日(光緒二十一年十二月初六日)上書彈劾,23日(初九)強學書局正式被查封①上海圖書館編:《汪康年師友書札》,第721頁。,這個日子是有明確記載的。如果是農(nóng)歷七月成立,到十二月初被封,存在的時間顯然不止三月。如果“不三月”就被查封,那么成立的時間就應該在農(nóng)歷九、十月間,而不是他所說的七月???、梁之所以不顧這些矛盾,把強學會成立的時間提前,除了多年后回顧記憶疏漏因素外,可能還有以下兩點原因。一則強學會作為中國近代史上的第一個學會,經(jīng)過較長時間的籌備才正式成立,不排除康、梁把籌備過程和正式成立混為一談的可能;二則康有為雖然為強學會的成立四處奔走,做了大量的籌備工作,但當時風氣未開,他面臨著很大的壓力,被迫于1895年10月17日(八月二十九日)離京南返②康有為:《康南海自編年譜》,第35頁。。強學會正式成立時,他本人已經(jīng)不在北京。如果把成立時間提前,可以給人造成一種錯覺,即該會是在他親自主持下成立的。

      湯、趙兩先生的研究成果為后來的研究者廣泛接受③相關成果有王栻的《維新運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27頁)、劉高的《北京戊戌變法史》(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年,第83頁)、廖梅的《汪康年:從民權論到文化保守主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4—35頁)等。。此后所出各論著,除了少數(shù)外④除了北師大版《中國近代史》教材外,蔡樂蘇等人所著《戊戌變法史述論稿》(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22—324頁)也仍持8月說。,基本上都接受了11月說。在湯、趙兩先生的研究基礎上,茅海建《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我史〉鑒注》一書繼續(xù)搜集檔案、日記中的相關史料,對強學會的相關人物和史事,做了詳細的鑒注,使得這一問題的研究繼續(xù)向前推進。不過直到此時,也只能推定強學會正式成立于該年農(nóng)歷十月初,至于具體時間仍無從確定。

      筆者在讀賀培新為徐世昌所作的《水竹村人年譜》時,發(fā)現(xiàn)1895年條下有關于其參與創(chuàng)設強學會的記載,原文如下:“閏五月,回京,移居松筠庵,旋又至定興省親,看書作字,外兼習射。八月與袁慰廷、康長素諸君在嵩云草堂議開書局。聞母疾,亟歸定興料理醫(yī)藥,漸以痊健。九月回京,與張巽之、于晦若、文蕓閣、梁卓如、汪伯唐、沈子培、英人李提摩太、美人李佳白、畢德格議設強學會。”⑤賀培新編:《水竹村人年譜》,《晚清名儒年譜》第15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第440—441頁。這一記載引起了筆者的興趣。徐世昌時任翰林院編修,是強學會的成員之一。循著年譜的這一記載,筆者進而查閱徐氏日記⑥徐世昌日記起于1885年2月15日(光緒十一年正月初一),終于1939年5月19日,全稿148萬余字。該日記內容十分豐富,廣泛記載了徐世昌在半個多世紀里生活起居、讀書治學、仕途升遷、友朋交往等方面的情況,對研究晚清民國的政治史、思想文化史有著重要的史料價值。不過該日記似尚未引起研究者的足夠關注,就筆者所見,目前只有中央黨校的王學斌利用該日記寫過幾篇論文。本文所引用的是一份未刊的徐世昌日記整理稿,以下不另作說明。在此,對整理本日記的學者謹致謝意。,又發(fā)現(xiàn)了不少關于強學會及強學書局的記載。這些尚未為前輩研究者所留意的新出史料,對了解強學會成立前后的情況不無裨益。

      從日記看,1895年9月間,徐世昌與后來成為強學會成員的袁世凱、張孝謙、沈曾植等人往來密切。以下逐日臚列這一時期徐氏與他們的交往情況:9月3日,“晨起,少巖、袁慰廷來久談,與慰廷別已十六年矣。午后相叔來,寫信。日西慰廷約談住對門岳忠武王祠。到相叔宅晚飯,二更歸”。9月4日,“歸,慰廷來暢談至三更始去”。9月6日,“慰廷約談,巽之、袖蘅在焉。忽來龍?zhí)岫接P臣堅約晚酌,慰廷之相識也,三更歸”。9月8日,“晚宴客于景賢堂(慰廷、桂卿、叔衡兩前輩、子培昆仲、蓉曙、子嶠、巽之、少巖),二更后始散”。9月10日,“晨起,訪少巖不遇,到慰廷處久談。歸,來客。慰廷約午飯,與巽之諸人談至二更后歸”。9月14日,“晚赴子培、子封之約,座有陳養(yǎng)源(元頤),楊叔香(銳)、顧印伯、叔衡、蓉曙,二更后歸”。9月18日,“慰廷、巽之來略坐,約同至嵩云草堂,談至二更后歸”。9月19日,“晚赴嵩云草堂巽之之約,議開書局。同座陳次亮、陳養(yǎng)園、康長素、叔衡、子培、子封、慰廷。席罷又談至三更后始歸,小坐乃寢”①以上材料出自《徐世昌日記》整理本,第294—295頁。。

      9月20日,徐世昌因母病啟程赴直隸定興(屬保定府),11月3日才返京②見《徐世昌日記》整理本,第295—298,298,298頁。?;鼐┖?,徐世昌又恢復了與袁世凱、張孝謙等人的交游,參加強學會成立時的宴集,并親歷了此后強學書局的許多活動。據(jù)其11月5日(九月十九日)日記載:“歸,子封在寓。午后同其赴強學會宴集,巽之承辦,座有于惠若(式枚——原注,下同)、文蕓閣、梁卓如、汪伯唐、沈子培、英人李提摩太(字菩岳)、美人李佳白(字啟東)、畢德格(字子明)。二李皆能讀中國經(jīng)史,啟東作山東浜海語,菩岳仿佛中國官話。言及立志向學,萬國會通,同享升平,令人有無限河山之感?!雹垡姟缎焓啦沼洝氛肀荆?95—298,298,298頁。從這一記載看,賀培新在《水竹村人年譜》1895年條下說該年九月徐世昌參與議設強學會,并非無根之談。這一記載可以與前引梁啟超致夏曾佑函、汪大燮致汪康年函互相印證。如前所述,10月15日(八月二十七日)、10月18日(八月三十日),梁啟超、汪大燮還分別說強學會尚未成立。11月10日(九月廿四日),汪大燮就告訴汪康年“京中同人近立有強學會”。除了11月5日(九月十九日)的“強學會宴集”,查徐世昌11月6、7、8、9幾天的日記④見《徐世昌日記》整理本,第295—298,298,298頁。,這四天里他與袁世凱等人有過個別聯(lián)系,但未再見有大規(guī)模的集會。從嚴格意義上說,不能完全排除10月19日至11月2日徐世昌離京期間,強學會召開成立大會的可能;但就目前的資料看,11月5日這次宴集很可能就是標志著強學會成立的一次集會。至少可以肯定,最遲到這個時候(11月上旬)強學會就已經(jīng)成立了。1895年11月,康有為在為張之洞代撰的《上海強學會序》中稱“頃士大夫創(chuàng)立強學會于京師”⑤該文發(fā)表于《萬國公報》第83冊,1895年12月(光緒二十一年十一月)。,也間接說明當時強學會剛成立不久⑥孫寶瑄在《日益齋日記》中載:1895年11月24日(十月初八日),“偕燕生(宋恕)、仲巽(胡惟志)入城,至梅徑書院張經(jīng)甫先生所居……俄頃客來甚多,有汪頌谷、□頌南,又吳鐵樵則所結之同志也,出公會續(xù)增章程示同人,都中此時亦擬設強學會,穗卿欲合南北為一”(轉引自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4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已經(jīng)出版的孫寶瑄《忘山廬日記》缺1895年的日記)。此時,京師強學會已經(jīng)成立,孫寶瑄所謂“都中此時亦擬設強學會”,應屬當時消息不暢所造成的誤會。孫氏長期在上?;顒?,在當時的通訊條件下,對半個月內北京剛發(fā)生的事情,未必了解得那么及時。。

      從徐世昌的記載看,11月5日強學會的這次宴集系由李鴻藻的得意門生張孝謙(巽之)所組織,參加者有于式枚、文廷式、梁啟超、汪大燮、沈曾植、沈曾桐、徐世昌、李提摩太、李佳白、畢德格,算張孝謙本人在內共11人。當時到底有多少人加入京師強學會,各種材料說法不一??涤袨樽苑Q“來會者至百數(shù)”,1895年12月《萬國公報》上所刊《強學會記》也稱:入會者“無慮百數(shù)”⑦《強學會記》,《萬國公報》第83冊,1895年12月(光緒二十一年十一月)。。這一數(shù)字顯系夸大。據(jù)湯志鈞詳細考證,所有列名會籍或參與會務者一共才22人,支持學會或與之有關者也只有14人。全部36人中,既包括英國駐華公使歐格訥,身居高位的權要如翁同龢、孫家鼐、李鴻藻、王文韶、張蔭桓,還包括當時不在北京的康有為、劉坤一、張之洞、宋慶、聶士成、鄭觀應等人①具體名單見湯志鈞:《戊戌變法史》,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第180—183頁。。扣除此類人等,一次能夠召集11人參加宴集,規(guī)模已經(jīng)不算小。李提摩太等人這一時期經(jīng)常參加這類集會,此點在李提摩太的回憶錄②據(jù)李提摩太自稱:“大約就在這時候,美國長老會的李佳白(Gilbert Reid)博士,我在上海的老朋友,開始在北京的上層官僚中開展工作,希望他們能對基督教采取友善態(tài)度。畢德格先生和我經(jīng)常被強學會的成員邀請參加他們的聚會,我們也回請他們。在每一次聚會中,人們演講的內容都是中國的改革問題,在接下來的改革派最感興趣的討論中也是如此。他們邀請我在北京多住幾個月,以便就如何推進改革隨時向他們提出建議。”李提摩太著,李憲堂等譯:《親歷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華回憶錄》,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35頁。、《康南海自編年譜》③康有為在自編年譜中載:“時英人李提摩太亦來與會,中國士夫與西人通,自會始也?!币姟犊的虾W跃幠曜V》,第35頁。10月17日(八月廿九日)康有為離京前還與李提摩太見面會談過,見《親歷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華回憶錄》,第234頁。及徐世昌的日記④除了11月5日的宴集外,12月18日,李提摩太、李佳白、畢德格等還參加過強學書局的公宴,見《徐世昌日記》整理本,第302頁。里均可得到印證。

      這一時期,徐世昌積極參與籌組強學會的活動,一方面可能是受到甲午戰(zhàn)爭中國戰(zhàn)敗的刺激⑤甲午戰(zhàn)前,徐世昌在日記里主要記自己生活起居、讀書治學、友朋應酬,很少涉及時政。甲午戰(zhàn)爭期間時政方面的內容開始增多,如1894年11月1日,“聞皇太后因倭寇逼近擬暫西巡,京官眷屬紛紛出京。擬請母親暫出居定興,有喬兄、梧生兩家相依讬焉。一日來客不斷,大半皆商行止”;11月9日,“初九日,子封代列銜,上請海軍援旅順陸軍籌辦土壘地營為堅守計疏,已蒙采納”;11月10日,“聞大連灣、金州相繼失守,旅順戒嚴”;11月21日,“同署二十四人上疏劾濟寧,講官侍講樊介軒榮熙領銜”;11月22日,“倭奴盤踞金州,擬四面兜剿之策,草創(chuàng)節(jié)略”;11月27日,“同署七人公疏大局危急條陳數(shù)事,一折兩片蕓閣領銜,仲弢、叔衡、子封、蓉曙、鶴泉暨余”(《徐世昌日記》整理本,第273—275頁)。諸如此類的記載還有不少,從中可以看到甲午慘敗對他的強烈刺激。,另一方面也與袁世凱的援引不無關系⑥王學斌:《政治文人的鮮明寫照——讀徐世昌〈韜養(yǎng)齋日記〉》,《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0年第12期。。強學會成立之后,徐世昌表現(xiàn)得更為活躍。在他這一時期的日記里,留下了大量和袁世凱、張孝謙、沈曾植等人交往的記錄,也留下了不少他參與處理強學書局事務的記載。按時間順序臚列如下:11月6日,“燈下慰廷、巽之來久談”。11月10日,“晨起,寫信,來數(shù)客。巽之、子封約同看新租強學書局房舍。午后又同宴集”。11月14日,“晚慰廷約飯,座有文蕓閣、儲[褚]伯約、陳次亮、叔衡、子培、巽之。與巽之、叔衡、慰廷談至三更后始散”。11月17日,“晨起,寫信。道翁來,巽之在此久談”。11月21日,“晨起,李簡齋、子封來。巽之約同到強學書局照料陳設并同午飯,久談。日西歸”。11月23日,“燈下慰廷約久談”。11月25日,“午后又寫信,子封、向青來。燈下到嵩云草堂慰廷處談,巽之、叔衡在座,二更后歸”。11月26日,“赴強學書局公宴、會議,二更后歸”。11月27日,“晨起,略寫字,訪巽之”。11月28日,“散后同云甫到書局小坐,又同訪袖蘅不遇”。11月30日,“巽之來久談,又來數(shù)客,寫信。午后同巽之、余波到書局商辦各事。上燈后歸”。12月1日,“晨起,看書。巽之、余波來約同進城看機器印報,即在城內早飯,久談。傍晚歸”。12月3日,“巽之約到書局。晚赴孔輔堂之約,又到叔衡處久談”。12月4日,“午后到書局,上燈后歸”。12月5日,“午后到書局。晚在慰廷處久談”。12月7日,“到書局。同巽之訪袖蘅,略坐。又同巽之、吳絅齋晚飯”。12月8日,“到書局,同巽之晚飯后歸”。12月9日,“訪慰廷不遇,訪仲明暢談。出城到書局同巽之、余波、伯唐、卓如晚飯,后又到書局,三更歸”。12月10日,“午后子封來久談,同訪鶴泉不遇,到書局久坐。又同到叔衡處晚飯,子培后至,談至三更歸”。12月11日,“午后枚臣、少村宗叔來,郭友琴約陪慰廷宴集。晚偕巽之公餞慰廷,復陪丁春農(nóng)、少巖、巽之作長夜之飲。與慰廷話別,慰廷奉命赴天津創(chuàng)辦新建陸軍,悉變湘淮舊制,創(chuàng)舉之端,實經(jīng)武之要略也”。12月12日,“昧爽,疏星殘月,夜寒逼人。偕友琴、春農(nóng)、巽之、少巖、韻珊表叔為慰廷送行。登車后微雪嚴風,人皆微醺。至廣渠門門尚未啟,天始辨色。一揖而別,車轔馬蕭,亦壯矣哉”。12月13日,“到書局為少村叔送行。晚赴鶴泉之約,座有叔衡、子培昆仲、張君立、楊叔翹、巽之。飯后同叔衡、子培訪鄭蘇龕司馬(孝胥),夜談。三更后歸”。12月15日,“到書局。晚乘子封車歸,留子封飯。巽之、吳彭秋來,談至二更后始去”。12月16日,“叔衡、子培、子封來,同觀椒山先生家訓墨跡手卷,并題數(shù)字以志欽仰……晚宴客:鄭蘇龕、楊叔翹、叔衡、子培昆仲、巽之、鶴泉、君立,并攜椒山先生手卷與諸客同觀”。12月17日,“午后到書局”。12月18日,“午刻到書局公宴,座有英人李提摩太、美人李佳白、畢德格,日西歸”。12月19日,“到書局,又到梧生宅,赴少巖之約。上燈后歸,訪巽之久談”。12月21日,“到書局同子封至其宅談有頃。晚巽之約談”。12月22日,“午后子封、叔衡來。出門看數(shù)客,在七叔祖宅略坐,到書局”。12月23日,“到書局。晚巽之來”。12月24日,“子丹、韓樾堂、子封、叔衡先后來,支繼卿夫子來談有頃。午后同子封進內謁掌院麟芝庵(是日內大臣值班——原注,下同)”。12月25日,“丑刻即起,進內,由掌院代遞封奏。聯(lián)名者:叔衡、子封、余波、鶴泉、周容皆前輩(克寬)暨余共六人,言練習將才推及練兵條陳(是日召見麟芝師)”。12月29日,“到書局”。12月30日,“午刻到巽之宅”。12月31日,“到書局。上燈后歸……巽之來夜談”。1896年1月1日,“梧生、子封來”。1月2日,“巽之在此久談”。1月3日,“晨起,到七叔祖宅,到書局。訪子培昆仲,遇巽之,約至其宅早飯,久談。午后訪潁生,到查宅。燈下子封、梧生來談,在雨人齋中晚飯”①《徐世昌日記》整理本,第298—304頁。。粗略統(tǒng)計,在這短短兩個月時間里,徐世昌去了24趟強學書局。直到1月4日,徐世昌因故再赴直隸定興后,才與強學書局逐漸疏離。等他返回北京時,強學書局已被清廷查封。

      這里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在徐世昌日記里,只有記11月5日的宴集時用“強學會”的字樣。在此之前,9月19日,他應張孝謙邀請赴嵩云草堂,與陳熾、康有為等人“議開書局”。此后則全部稱“強學書局”,或簡稱“書局”。那么,強學會與強學書局之間到底是何種關系?這也是強學會研究中有過一些爭議的問題。

      由于前引汪大燮在致汪康年函件中稱:“京中同人近立有強學會,亦名譯書局,下月開局?!币虼撕荛L一段時間內,研究者們大多將二者完全等同②湯志鈞在《戊戌變法史》中稱:“強學會又名譯書局,也叫強學書局或強學局?!?見該書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32頁)。前引廖梅《汪康年:從民權論到文化保守主義》、茅海建《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我史〉鑒注》等論著也將二者等同,詳見各書相關章節(jié)。。1998年,在戊戌維新一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上,閭小波提交了《強學會與強學書局考辯》一文③該文曾以《強學會與強學書局考辨——兼議北京大學的源頭》為題,發(fā)表于《北京社會科學》1999年第1期;后又收入該研討會論文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265—277頁)。,對二者的關系進行重新梳理。他認為,強學會和強學書局并不能等同,二者從時間上看是前后繼起,而不是同時并存的;從嚴格意義上說,京師強學會尚在襁褓之中,并未真正成立過。

      閭文不囿成說,對強學會與強學書局關系提出新見解,實屬難能可貴。的確,除了汪大燮所說強學會又稱“譯書局”外,時人對于二者的關系還有一些不同的說法。前引《強學會記》稱:“本年六月間,京師有擬開報館之議,南??甸L素主事有為實左右之。袁慰亭觀察世凱、陳次亮部郎熾……等,凡十余人,亦相與講求中外掌故,惟日孽孽,旋以強學名其會,而別設強學書局于京師,議印一切有用書籍……”①《強學會記》,《萬國公報》第83冊,1895年12月(光緒二十一年十一月)。1895年12月27日,吳樵函告汪康年:“惟此間會事大非吾輩在鄂時意料所及。中國事大抵如此,不必詫也。初名強學會,后改強學書局,近更名京都官書局,可大噱也。”②上海圖書館編:《汪康年師友書札》,第460—461頁。1896年8月,《時務報》創(chuàng)刊號上所刊《都城官書局開設緣由》稱:“學會、報館在西國已成習俗,在中國則為創(chuàng)見。是以開辦之始,動遭疑阻。去年京師設立強學會于城南之孫公園,為諸京官講求時務之地,已而改為強學書局,業(yè)已購置書器,開刷報章,旋于十二月間由御史楊崇伊奏請封禁?!雹邸抖汲枪贂珠_設緣由》,《時務報》創(chuàng)刊號,1896年8月。歸納起來,時人對強學會與強學書局的關系有著三種不同看法,一是強學會“亦名譯書局”;二是強學會成立之后,“別創(chuàng)強學書局”;三是學會成立后初名強學會,后改稱強學書局。

      這三種看法中哪一種更符合事實?從前引徐世昌日記看,11月5日的宴集后兩個月里,在他的日記中就全部改稱“強學書局”或“書局”,沒再出現(xiàn)過“強學會”字樣。如果二者并存,顯然不大可能只記“書局”,而完全不提“會”。結合吳樵致汪康年函④吳樵1895年11月隨父吳德潚由滬至京,與梁啟超相識,曾赴北京強學書局,與聞會事(詳見《梁啟超年譜長編》,第45頁注釋)。因此之故,他給汪康年信中所述情形當較為可靠。和《都城官書局開設緣由》等資料,第三種說法應更接近事實。至于汪大燮為什么強學會“亦名譯書局”,具體原因已無從知曉⑤湯志鈞認為,汪大燮信中所說“亦名譯書局”,是由于強學會籌組之初,創(chuàng)刊《萬國公報》,轉錄廣學會暨其他書刊譯述西書,宣傳“富國”、“養(yǎng)民”、“救民”之法,故名(詳見湯志鈞:《戊戌變法史》(修訂本),第173頁),這一解釋似乎還比較牽強。,很可能是在強學會已經(jīng)決定改稱“強學書局”、但書局又還沒有正式“開局”這一特殊時期圈內人的一種說法。從徐世昌日記看,參與強學會宴集和強學書局事務的基本都是同一批人,而《強學書局章程》表明,書局當務之急就是“譯印中外時務新書”⑥《強學書局章程》,《萬國公報》第84冊,1896年1月(光緒二十一年十二月)。。因此,不排除他們私下里把“書局”稱作“譯書局”、甚至認為強學會“亦名譯書局”的可能。按第二種說法,所謂“別創(chuàng)強學書局”,“會”和“局”就是同時并存的關系。從湯志鈞《戊戌變法史》修訂本看,《強學會記》這篇文字可能出自時任《萬國公報》中文主筆的蔡爾康。文中提到洪良品、翁斌孫、曾廣鈞、王之春、程文炳、龍殿揚等六人曾先后加入強學會。據(jù)湯志鈞考證,都是值得懷疑的⑦湯志鈞:《戊戌變法史》(修訂本),第179、183頁。,可見蔡爾康對京師強學會的情況不一定就多么清楚,所謂“別創(chuàng)”一說也就未必可信。

      針對閭文提出的問題,湯志鈞在《戊戌變法史》修訂本中也做出了回應。他改變了原先把強學會等同于強學書局的觀點,認為“強學會定名在前,而強學書局開設在后”,“它之所以署‘強學書局’,是為了設在京師,回避結社立會的禁令,使它便于推廣”⑧湯志鈞:《戊戌變法史》(修訂本),第172—173頁。。

      重新梳理強學會與強學書局的關系是閭文的一大貢獻。不過他因此否定京師強學會真正成立過,則似乎不甚可取。他認為:“一個學會的成立當有健全的組織機構、公開的章程、具體的活動方式……京師只有強學會之議,無公開成立之實。”①閭小波:《強學會與強學書局考辨——兼議北京大學的源頭》,《北京社會科學》1999年第1期。所謂“健全的組織機構、公開的章程、具體的活動方式”,顯然是后來對于一個學會的要求。若以這一準繩來衡量京師強學會是否成立過,似有過于苛刻之嫌。作為中國近代史上的第一個學會,不可否認,強學會還存在許多不合“規(guī)范”之處;但很顯然,不能因為其不合于后來的“規(guī)范”而否定其真正存在過。誠如閭文所言,不能將“影子”等同于“真人”;不過就強學會的情況看,有的顯然已經(jīng)不僅僅是“影子”。除了康、梁那些正誤參半的回憶性資料外,無論是汪大燮致汪康年的函件,還是《萬國公報》上登載的《上海強學會序》,或者徐世昌留下的日記,均為事件親歷者在當時留下的原始資料。在這些資料中,都留下了京師強學會成立的記錄,這些都是不宜輕易否認的。不僅如此,強學會改稱強學書局后,盡管內部矛盾重重,成效并不顯著,但它在章程中所主張辦的事情,如譯印圖書,開辦藏書樓、博物院②《強學書局章程》:“同人設立此局,專主譯印中外時務新書,凡中國舊有經(jīng)世各圖籍,中外各國地圖天圖、奇物奇器、新法新事,有關政治武備、國計民生者,均在講求之列。由同人公酌刊布,流傳四方,以廣見聞而開風氣。其各國各項章程,古今律例、條約、公法之類,逐件譯刊華文。嗣后財力充足,并將新式鐵艦、輪車、水雷、火器、兵農(nóng)工商各種新器式樣,及各種電學、化學、光學、重學、地學、醫(yī)學,諸圖書器具,分門別類,擬皆購備一分,俾資考證,如西國藏書樓、博物院之例?!薄度f國公報》第84冊,1896年1月(光緒二十一年十二月)。,加上書局已經(jīng)開辦的報紙《中外紀聞》,實際上與《上海強學會章程》所主張的“四事”③《上海強學會章程》認為,“最要者四事”,包括:“譯引圖書”、“刊布報紙”、“開大書藏”、“開博物院”,詳見《萬國公報》第83冊,1895年12月(光緒二十一年十一月)。幾乎是完全一致的。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有其實不必惟其名吧”④語出梁啟超:《南海先生傳》,《梁啟超學術論著集·傳記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4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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