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張愛玲研究史料的兩點疑問

陳 娟

(1.南華大學文法學院,湖南衡陽421001;2.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一、關于《傾城之戀》、《琉璃瓦》篇末標注時間

作者在作品篇末標注寫作完成時間是一種通常做法,可以讓讀者獲得對作者創(chuàng)作作品更為清晰的了解和感知,而對于研究者來說,在探討相關問題時,可以依此回到當時的歷史情境,以獲得對所研討問題更為廣泛和深入的把握。

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1944年由上海雜志公司初版,共收錄10篇小說,在各篇末標注有寫作時間,其中:《傾城之戀》篇尾注為1943年9月,《琉璃瓦》篇尾注為1943年10月。1946年上海山河圖書公司出版《傳奇》增訂本,在初版的基礎上(原10篇小說篇末標注寫作時間未改動),增收入《留情》、《鴻鸞禧》、《紅玫瑰與白玫瑰》、《等》、《桂花蒸阿小悲秋》等5篇小說,在這5篇小說篇末也同樣標注了寫作時間。另外,《傳奇》增訂本所收錄15篇小說前期均已在《紫羅蘭》、《雜志》、《萬象》等刊物發(fā)表(見表1)。

表1 《傳奇》增訂版收錄作品篇末時間標注及前期發(fā)表情況

通常來看,把《傾城之戀》、《琉璃瓦》篇尾注1943年9月和10月理解為寫作完成時間也是有依據(jù)的。首先,它合乎篇尾所注時間就是作品寫作完成時間的常理;其次,張愛玲在《傳奇》增訂本前言《有幾句話與讀者說》中特別說到:“《傳奇》里面新收進去的五篇,《留情》,《鴻鸞禧》,《紅玫瑰與白玫瑰》,《等》,《桂花蒸阿小悲秋》,初發(fā)表的時候有許多草率的地方,實在對讀者感到抱歉,這次付印之前大部分都經過增刪?！盵1]通過表1可以得出,新增收錄的5篇作品篇末的標注時間仍為最初發(fā)表之前,說明在此張愛玲對新增收錄的5篇作品的增刪只是作品文字內容的增刪,而對篇末標注時間未作改動。以此來推定《傳奇》增訂版中的篇尾注都應為初稿寫作完成的時間,而不是修改潤色之后的定稿時間,因此,作為其中的《傾城之戀》和《琉璃瓦》,其篇尾注1943年9月和10月也為初稿寫作完成時間是站得住腳的。

那么《傾城之戀》、《琉璃瓦》的篇尾注1943年9月和10月究竟是否是實際的初稿寫作完成時間呢?我們從以下兩點史料來進行考證。

首先,在《到底是上海人》中,張愛玲提到自己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包括《沉香屑 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玻璃瓦》、《封鎖》、《傾城之戀》七篇[2]53?！兜降资巧虾Ｈ恕钒l(fā)表于1943年8月10日《雜志》月刊第11卷5期。張愛玲在《到底是上海人》中對這七篇小說是這樣表述的:“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寫它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到上海人?！盵2]53既然有“寫了”、“寫它的時候”,說明《傾城之戀》、《玻璃瓦》這兩篇在《到底是上海人》1943年8月10日發(fā)表之前就應該也已經寫好了,但我們注意到《傾城之戀》篇尾注為1943年9月、《琉璃瓦》篇尾注為1943年10月。由此看,《傾城之戀》、《玻璃瓦》后注的寫作時間與《到底是上海人》中的表述有些矛盾。

其次,據(jù)平襟亞在《記某女作家的一千元灰鈿》(《海報》1944年8月18、19日發(fā)表)一文中提到“大概一年前張愛玲曾將一大批短篇小說原稿親自送來給我付印(其中包括《傾城之戀》、《封鎖》、《琉璃瓦》等篇,那時都還沒有披露過)……(留下一篇短稿《琉璃瓦》刊登《萬象》)”[3]7。既然是“大概一年前”,就意味著送稿時間可能是1943年8月18日前,即在此時間點前這幾篇小說在拿給平襟亞時已經全部完成。

根據(jù)以上兩點史料,可知《傾城之戀》、《琉璃瓦》篇尾注實為不符。同時,結合張愛玲在《到底是上海人》中的表述以及平襟亞在《記某女作家的一千元灰鈿》中的佐證,我們推測《傾城之戀》、《琉璃瓦》二篇小說應該都在1943年8月之前完成,而不是《傳奇》中篇末所注的9月和10月。

二、關于張愛玲和胡蘭成結婚的時間

學界對張愛玲和胡蘭成結婚時間的資料考證,大都依據(jù)胡蘭成在《今生今世》當中的相關內容,統(tǒng)一認為是1944年8月,以下文字更是被作為判定張、胡二人結婚時間最常用的論據(jù):

我與愛玲只是這樣,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厭高,海不厭深,高山大海幾乎不可以是兒女私情。我們兩人都少曾想到要結婚。但英娣竟與我離異,我們才亦結婚了。是年我三十八歲,她二十三歲。我為顧到日后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她,沒有舉行儀式,只寫婚書為定,文曰: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4]155

胡蘭成生于1906年,張愛玲生于1920年,所以推斷“是年我三十八歲,她二十三歲”中的“是年”是指1944年,因為胡蘭成2月出生,按月算,胡蘭成已滿38歲,而張愛玲當時還未滿24歲。

毋庸置疑,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是我們考證張、胡兩人感情的重要依據(jù),此外,2009年張愛玲長篇自傳體小說《小團圓》出版,其中所述內容與《今生今世》諸多類似,讓我們進一步深化了對兩人感情故事的了解。雖然《小團圓》為自傳體小說,并不是張愛玲直言不諱的自傳,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對張愛玲在此小說中所列“事實”之真實性的認知。需說明的是,我們在這里對九莉與邵之雍感情故事之時間的推測也主要以胡蘭成《今生今世》為藍本,但同時結合了其他相關史料為佐證;另外由于《小團圓》為自傳體小說,我們在這里主要以年為判定內容,而不精確到具體的月份。

在進行論述之前,有必要再次回到上文所引《今生今世》中的文字內容,從中不難獲知三個信息:其一,胡蘭成是在與英娣離異后才與張愛玲結婚的;其二,張愛玲與胡蘭成的結婚年齡;其三,張愛玲與胡蘭成沒有舉行儀式,只寫了婚書。因為第二個內容正是我們所要進行推測的,所以其他兩項成為我們考察張、胡兩人結婚時間的重要內容。

在《小團圓》中,張愛玲也并未明確提及九莉與邵之雍具體結婚的時間,不僅如此,對九莉和邵之雍感情發(fā)展的所有時間敘述也都不夠明確具體,而且故事時間并不是按直線式發(fā)展,但其中所列的具體事件通過與《今生今世》一一對照,以及根據(jù)對旁及史料的分析,我們可以推知一二。

關于“張愛玲與胡蘭成沒有舉行儀式,只寫了婚書”這一點,張愛玲在《小團圓》第八章中有提及,但并不是直接敘述。該章寫道:“德國投降前的春天”[5]210(1945,筆者注),邵之雍回上海會九莉,在這段生活期間,九莉回憶:“她不由得想起箱子里的那張婚書……她不喜歡這些秘密舉行結婚儀式的事,覺得是自騙自……邵之雍盛九莉簽定終身,結為夫婦。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那年夏天那么熱?！盵5]219-221由于這雖然是1945年九莉對她與邵之雍結婚事情的回憶,但并未明確提及回憶的內容是發(fā)生在1944年,還是1945年,所以我們也不能對其結婚時間妄下斷語,只能推測,如果回憶內容是指1945年,那么張、胡結婚的時間就是此年夏天,但即便不是1945年,也不會遲到1946年去。因為從該章內容我們同時獲得其他信息:邵之雍在此次回上海之前是與小康告別而來,“他自動答應了放棄小康,她也從來不去提醒他 ,就像他上次離婚的事一樣,要看他的了”[5]214,以及在此次相聚之后,邵之雍開始了逃亡生活。

由于張愛玲在《小團圓》中對九莉與邵之雍簽訂婚書的時間并未明確標出,我們尚不能根據(jù)上述內容明確斷定九莉與邵之雍(張愛玲與胡蘭成)結婚是在1944年,還是在1945年,即便后者的可能性大。所以接下來我們需要重點查證邵之雍(胡蘭成)何時與前妻離婚。

《小團圓》第六章開篇寫道:“之雍夏天到華中去,第二年十月那次回來,告訴她說:‘我?guī)Я斯P錢來給緋雯,把她的事情解決了’……終于這一天他帶了兩份報紙來,兩個報上都是并排登著‘邵之雍章緋雯協(xié)議離婚啟事’,‘邵之雍陳瑤鳳協(xié)議離婚啟事’,看著非?？尚Α莾蓷l啟事一登出來,報上自然推測他們要結婚了?！盵5]166-167那么這個“第二年”指的是哪一年呢?張愛玲在此章中依然沒有明確指出,但據(jù)此,在《小團圓》第五章中查閱到了一個時間點:“他又回南京去了。初夏再來上海的時候,拎著個箱子到她這里來,她以為是從車站直接來的。大概信上不便說,他來了才告訴她他要到華中去辦報”[5]161?，F(xiàn)實中的胡蘭成去華中辦報紙是在1944年11月,那么以此推斷,九莉與邵之雍(張愛玲與胡蘭成)結婚就不是在1944年,而是在1945年。

《小團圓》第七章中提到邵之雍從武漢回上海,以及與九莉之間的談話,以下需要對相關內容進行詳引:

那天晚上講起虞克潛:“虞克潛這人靠不住,已經走了?！甭灶D了頓,又道:“這樣卑鄙的——!他追求小康,背后對她說我,說‘他有太太的?！?/p>

九莉想道:“誰?難道是我?”這時候他還沒跟緋雯離婚。

報社正副社長為了小康小姐吃醋,鬧得副社長辭職走了?但是他罵虞克潛卑鄙,不見得是怪他揭破“他有太太的,”大概是說虞克潛把他們天真的關系拉到較低的一級上。至少九莉以為是這樣。[5]203

這次談話的時間大概是在1945年,因為胡蘭成是1944年11月去武漢,而到了1945年,華中正處于戰(zhàn)亂當中。這個時候,九莉與邵之雍(張愛玲和胡蘭成)尚未結婚,因為“這時候他還沒跟緋雯離婚”。那么現(xiàn)實中的胡蘭成是何時與前妻離婚的呢?這里只有從《小團圓》中所說“那兩條啟事一登出來,報上自然推測他們要結婚了”來考證了。

《海報》1945年6月1日刊登了喜鵲的《張愛玲將嫁胡蘭成》,當中提到:

五天前的《申報》上,曾經刊出一則引人注目的廣告:

“胡蘭成與應瑛娣,業(yè)經雙方同意,解除夫妻關系”。這則廣告,是全用四號字排的,所以看在眼里,便覺得分外的觸目。

胡蘭成先生是近年來著名的“政論家”,離婚手續(xù)辦妥以后,當然就有續(xù)娶的必要。何況,離婚的原因,也就是為了要再結婚呢!

“誰是他的新對象呢?”在提出這個問題之后,凡是熟知這類文藝界中情形的人們,大都就會自然地來上這樣的答案:

“當然是張愛玲女士喔!”

真的!據(jù)關系方面消息,這是不久間便將展現(xiàn)在眼前的事實?！苍S趕得急在本月十號左右,就得上演結婚的喜劇。[3]53

除了《海報》上的這篇文章,《東方日報》1945年6月2日老閣的《張愛玲的衣著》提到:“這里我還得附帶報告讀者一個珍貴的消息,便是這幾天張小姐正托炎櫻在給自己設計嫁時裝,蘭因絮果,佳偶天成,這倒是一件可‘賀’的事啊!”[3]50以及《力報》1945年6月6日老鳳《賀張愛玲》:“現(xiàn)在胡應居然以此離婚。胡張的結合,即在目前”[3]54、《力報》1945年6月10日老鳳《應瑛娣是二皇娘》:“胡蘭成與應英娣離婚,刊申新兩報廣告,‘應英娣’之名,頗為陌生,群相查詢,胡應之離,原為促成胡張(愛玲)結合之張本”[3]54、《力報》1945年6月11日黃瓜《張愛玲婚事》:“張愛玲曾著《我看蘇青》一文,刊于《天地》。邇來外間盛傳張將嫁胡蘭成,唯張本人則猶無若何表示”[3]55。

以上文章都發(fā)表于1945年夏,據(jù)此,我們認為張愛玲和胡蘭成結婚的時間不是1944年,而是1945年,而這與根據(jù)相關信息對《小團圓》中九莉與邵之雍簽訂婚書的時間推測是一致的,所以綜合以上史料及《小團圓》中的相關敘述,可以認為,張愛玲與胡蘭成的結婚時間是1945年夏,而不是學界所常認定的1944年8月。

[1] 張愛玲.傳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354.

[2] 中國現(xiàn)代散文名家名作原版庫.流言[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8.

[3] 肖進.舊聞新知張愛玲[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4] 胡蘭成.今生今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5] 張愛玲.小團圓[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