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樹宏
在九連山深深的大山溝里,
有一個小小的石坡頭村,
據(jù)說清乾隆年間曾出過一個舉人,
卻似乎一直默默無聞名不見經(jīng)傳。
倒是四十年代有一個貧苦后生,
破天荒走進了縣立中學(xué)的大門,
他讓小山村發(fā)生了與以往不同的故事,
他讓這里的人文開始有點兒水起風(fēng)聲。
那時候山村的冬天十分寒冷,
山頭白雪皚皚,田野結(jié)滿凍冰。
有一天,重重的山門豁然開朗,
有一天,彎彎的山路熱鬧非凡。
就是那一天,你這個縣城嫁來的癡心新娘,
竟然讓那個因家窮而輟學(xué)的小青年,
將城里人陌生的愛情帶進了這深山老林。
你在這里吹起了一股清新的風(fēng),
你讓這里多了一種柔軟的語言;
你走過的山路總會鮮花盛開,
這里的男人眼光也因你變得明亮溫順;
你走過的田野總會歌聲氤氳,
這里的女人身姿也因你變得萬種風(fēng)情;
這里的大山從此聳立起一種新的面容,
這里的河水從此流淌出一種新的精神。
最初的日子好像傳說中的童話,
每一天都恩恩愛愛甜蜜加甜蜜;
小夫君義務(wù)辦起鄉(xiāng)村小學(xué)又做起村干部,
你也放下城里人的嬌貴拿起了鋤頭爬犁。
一聲聲的贊嘆有真情也有假意,
一道道的眼光有羨慕也有妒忌。
晴朗的天空突然烏云密布,
和美的家庭驚遭狂風(fēng)驟雨,
一宗從天而降的大冤案啊,
把年輕的父親打入了牢獄!
你向親房子叔哀聲求助,
換來的有安慰更有疏離;
曾經(jīng)親密無間的左鄰右舍,
竟然還捏造了虛假的證詞。
你又從那條曾經(jīng)那么幸福的山路,
孤苦伶仃地回到了那遙遠的城里。
一簇簇的杜鵑花開得火紅火紅,
一路上卻映照出你子規(guī)啼血的身軀;
一只只的布谷鳥叫得此起彼落,
一路上卻回響起你呼天喚地的哭泣。
春寒料峭啊,監(jiān)牢冰冷,
你這個城里來的新娘,
卻成了向監(jiān)獄送沖涼水的妻子……
戴著一頂“勞改釋放犯”的帽子,
讓父親一下子矮了幾分老了幾歲;
干最苦最重的農(nóng)活做最危險的副業(yè),
換來的卻是八折的工分十分的負累;
一天天早出晚歸披星戴月,
卻總是衣衫藍縷遭受雨打風(fēng)吹;
一天天臉朝黃土背朝蒼天,
卻總是饑寒交迫飽受人間傷悲。
而你,歲月已經(jīng)讓你磨礪成滄桑的村婦,
病痛已經(jīng)讓你消失了美麗的蓓蕾。
生產(chǎn)隊的派工你老老實實做到最好,
自留地的菜蔬你勤勤懇懇耕耘施肥。
然而,老天爺卻依然不肯為你開眼,
每年總是白天開了鍋晚上起不了炊;
八個呱呱墜地活潑天真的孩子啊,
只養(yǎng)活了四個此生與你形影相隨。
有心的父親坐牢三年竟學(xué)會了打毛衣,
靠著這手藝他補充了家里物質(zhì)的乏匱;
城里姑娘的天性聰慧心靈手巧有心眼,
讓你多了一份謀生的手段生活的依偎。
記不清多少個寒夜通宵達旦,
記不清多少個酷日針走線飛,
你繡出的一面面“帽門”讓多少孩子歡天喜地,
你繡出的一塊塊“鞋面”讓多少姑娘貌美如水。
而我們,這四個幸存的兄弟姐妹啊,
有你一生的含辛茹苦艱苦卓絕,
才有了生命的延續(xù)永遠的依歸。
有人說你從小就是個愛動的假小子,
留的是短發(fā)穿的都是男孩子的衣服,
你還一次又一次扮演過古戲里的小生,
雅致的性格中老帶著一點男孩的粗魯。
直至嫁到山里來雖然已經(jīng)完全改回了女裝,
與那些流里流氣的男人吵架卻從未服過輸;
雖然是善良的豆腐心嘴巴卻如刀子般尖利,
以至鄉(xiāng)里人都明里暗里地將你看作“悍婦”。
可恨的是我也一直認為你確實性格太過潑辣暴躁,
作為你的大兒子我竟然那么讓你失望那樣的糊涂!
記得那一年我成為鎮(zhèn)里恢復(fù)高考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
看見你微駝的身軀擦淚的樣子才有了模糊的醒悟。
在那個人鬼不分黑白顛倒是非難辨的時代,
“勞改釋放犯”成了父親永遠的歷史重負。
一次又一次的運動每一天都提心吊膽,
一次又一次的陪斗每一夜都恐慌驚怵。
本來就迂腐老實的性格已經(jīng)不見一絲陽剛,
遲滯的雙腳佝僂的脊梁馱上了無形的包袱。
每一年都是在黑云壓頂中過日子,
你卻總能撕開一些縫隙見到陽光;
每一天都是在饑餓困頓中過日子,
你卻總能找到一些活路看到希望。
你和父親集中全家所有的資源,
為長子的學(xué)業(yè)提供了可靠保障,
明里扶攜暗里支撐穩(wěn)扎穩(wěn)打步步為營,
讓長子從一個個臺階走向家庭的理想。
當(dāng)云散天開春天到來的時候,
你苦心經(jīng)營執(zhí)著追求的希望之花啊,
終于蓬勃地開放在了長子的身上。
而你一直嘔心瀝血苦苦經(jīng)營的家庭,
也最早跳出苦海煥發(fā)出一道道光芒——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山花盛開的日子,
山村的公路邊突然傳來鑼鼓的喧響,
震天的鞭炮驚醒了沉睡多年的群山,
清冽的河水也流淌出了歡快的歌唱。
三百年來窮山村的第一間個體小賣部,
竟然在一道道驚疑的目光中大膽開張。
雖然忙里忙外的是我們的老父親,
但人們的心里其實亮堂堂——
你,才是家庭經(jīng)營的“老板娘”!
你的青春在父親貧窮的山村里度過,
所有的日子幾乎不是苦難就是饑餓;
你的中年在兄弟姐妹的成長中度過,
所有的日子都注滿你的心血和寄托;
你的老年在兒孫的大小城市間度過,
所有的日子既有辛勞更跳躍著歡樂。
六十多個春秋已經(jīng)在你的頭上留下雪白的鬢發(fā),
六十多個冬夏已經(jīng)在你的臉上刻下深深的斑駁。
四個兒女在你的溫柔和嚴厲中早已自立門庭,
無論平淡還是豐富一樣過著平穩(wěn)和諧的生活;
一大打的孫輩大大小小在你的面前那么的生氣勃勃,
無論是樣貌性格均看得出那是你與父親撫育的豐碩。
近幾年來你還在堅持著以往的習(xí)慣和權(quán)威,
總是以家長的角色要嚴格看管每一個角落。
而一個個兒孫卻不斷從你的身邊離開去闖世界,
留下你再無人可以管束要嘮叨也找不到人訴說。
你對自己總是過高估計以為還是當(dāng)年的至尊,
老是無對象地發(fā)號施令上下樓不斷來回穿梭;
而你的步伐卻越來越遲鈍以至掃地時摔斷了尻骨,
不知是因為早聰還是心力交瘁你竟然得了腦萎縮。
“老了,確實是老了!”
年屆八旬的你不得不接受了這一無可改變的結(jié)果。
緊握著你顫顫巍巍的雙手,
我感到的卻是你耕耘的運籌帷幄;
對視著你時亮?xí)r暗的雙眼,
我看到的卻是你熱切的期望囑托。
我知道你對自己對人生從來沒有悲觀過,
我知道你對家庭對我們從來沒有失望過,
因此坐著輪椅與你同樣是八旬的妹妹曬太陽的時候,
兩姐妹竟然不約而同地做出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動作——
一句又一句、一首又一首的“千家詩”,
竟然在你們的口中流暢而出如日噴薄。
就在這一刻,因了這一幕,
我才幡然醒悟找到了自己尋找了多年的確切基因,
才真正讀懂了你來自何處何處才是你心靈的歸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