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光輝
在1941年1月13日那個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隨著那顆流彈一路呻吟著劃破夜空的憂傷,任光體內(nèi)隱藏已久的悲劇預(yù)感終于顯現(xiàn),他的那件法式墨綠色羊毛衫的胸口慢慢地綻放出一朵璀璨奪目的血色鮮花。一曲悲壯的樂曲從遠(yuǎn)處的山坳間傳來,旋律如壯士一去不復(fù)返般的壯懷激烈。我推想那肯定是任光給自己留下的生命絕唱《別了,皖南》。無限凄苦的雨雪在凄厲尖嘯的風(fēng)語伴奏中飄落而下,皖南山區(qū)便落滿了無限凄苦的音符,任光慢慢地仆倒在這灑落一些音符的悲傷里,從此不再站起。漫山遍野的悲愴音符凄涼無限,漫山遍野的生死別離痛楚無邊。
“子彈上膛,刺刀出鞘。三年的皖南,別了。三年的皖南,別了!”我曾多次聆聽過這支集體赴死時高唱的戰(zhàn)地樂曲,我完全可以推測得到任光在譜寫這首《別了,皖南》時心中會是怎樣的一種悲壯情懷。我想他在寫這首歌時肯定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自己人生的最終結(jié)局。幾天之后,他就是用小提琴演奏著自己譜寫的這首慷慨悲歌,真的與皖南永別了,與戰(zhàn)友永別了,與自己的新婚妻子永別了。就這樣一個個疼痛鉆心的顫音從任光的琴弦上滑落下來,飄蕩在皖南的那片啜泣不已的雪地上。
任光的成名作《漁光曲》:“云兒飄在???,魚兒藏在水中,魚兒難捕租稅重,捕魚人兒世世窮……”以越劇特有的抒情韻味和凄婉悲涼的曲調(diào),描繪了漁民沉重的勞動和貧困的生活。這支《漁光曲》很快就風(fēng)靡于世,成為家喻戶曉的流行名曲,也使之成為中國第一部獲得國際電影大獎的影片。
任光在為電影《王老五》創(chuàng)作的主題歌里將自己的這種人生悲劇預(yù)演得更加明確了。“王老五呀王老五,說你命苦真命苦,白白活了三十五,衣裳破了沒人補。依呀呀得兒喂,鍋里有水沒米煮,依呀呀得兒喂,可憐可憐王老五。”王老五這樣的一位貧苦百姓,最后卻被政府當(dāng)作漢奸給活活地打死了。毋庸置疑,這里貧困悲慘的王老五肯定就是任光自己的化身了,否則他到新四軍之后,為什么所有人都稱他“王老五”,而幾乎沒有人叫他的真實姓名?
任光與他筆下的王老五一樣是一位堅定的抗戰(zhàn)勇士,他譜寫的抗日救亡歌曲《打回老家去》唱遍了全中國,也引起日本當(dāng)局的恐慌,日本當(dāng)局派出殺手到上海要暗殺他,迫使他開始了長達兩年多的逃亡,一直到1940年7月他終于逃到了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被周恩來和葉挺安排到了新四軍去從事抗日文化工作。然而,新四軍很快又被國民黨當(dāng)局當(dāng)作叛軍圍追堵截,使他再一次踏上了逃亡之路,也就不得不含淚譜寫《別了,皖南》。他到新四軍一共只有六個月,與愛人徐瑞芳相愛也只有三個月。
那個冬夜寒風(fēng)囂張不已,雨雪飛揚跋扈。任光與新婚的愛妻一起逃亡在狹窄的山間泥濘小道上。任光似乎已經(jīng)知道自己不可能虎口逃生,便將所有隨身物品全部丟棄,只背著他的那把心愛的小提琴,隨著軍直屬隊逃至一個叫石井坑的小村子。他甚至預(yù)感到這個地方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他不愿再度奔逃,疲憊不堪地躺在村頭的一個土丘上,兩眼深情地凝視著自己的新婚妻子,一種生死別離的悲痛從心底油然而生。他便撕心裂肺地拉起了小提琴,那曲悲壯凄厲的《別了,皖南》便從荒山雪地里悠然響起。也就在這個時候,從山上射來了一顆子彈,嘶鳴著飛過土丘,越過頭頂,然后在任光身后的石壁上擦過,砰地一聲打了個彎,改變了原來的飛行方向,最后朝著任光的胸膛直奔而來。他被猛地一擊,本來就很虛弱的身體搖晃了兩下,手中的小提琴也驚恐地墜落在地,發(fā)出它最后絕望而悲愴的余音。就在這一霎那,他看著自己的新婚妻子驚叫著去扶他時也中彈倒地。
“王老五受傷了!”這是史料記載的一位戰(zhàn)士向葉挺軍長報告時稱任光為“王老五”的真實記錄。
當(dāng)國軍包圍了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任光和已經(jīng)被打死的妻子時,厲聲訓(xùn)問任光是什么人,躺在地上的任光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是電影……《漁光曲》主題歌的作者……”說完便忍著劇痛拿起小提琴,慢慢地拉起了《漁光曲》,一曲未了,他異常吃力地一寸一寸地爬到已經(jīng)死去的愛妻身邊,想最后一次吻一下妻子那慘白的臉,可沒等他靠近就永遠(yuǎn)地閉上了雙眼。這幫國軍居然全都是任光的粉絲,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是自己打死了他們心中的偶像。
任光的音樂人生從《漁光曲》開始,居然還是從《漁光曲》結(jié)束。“云兒飄在??眨~兒藏在水中,魚兒難捕租稅重,捕魚人兒世世窮……”那哀婉凄苦、悲傷憂郁的曲調(diào),在血肉橫飛、尸骨遍野的戰(zhàn)場上空擴散開去,悲愴的旋律便在苦風(fēng)凄雨的皖南這座荒山的四周徘徊不止,憂傷的音符便是漫天的雨雪紛紛揚揚地落滿整個皖南的山山水水。
匍匐在戰(zhàn)壕里的只有18歲的法國帥哥保羅,突然聽到一陣小鳥清脆的叫聲,他便拿出鉛筆在白紙上開始描繪枝頭高歌的小鳥那歡快的身影。當(dāng)他畫完快樂的小鳥再次抬頭時,卻看到一只美麗的蝴蝶。那只白色的蝴蝶動作輕盈,舞姿優(yōu)雅,根本不在意自己是在兩軍對壘、橫尸遍野的戰(zhàn)場上。保羅不假思索地從戰(zhàn)壕里爬上去,十分開心地追逐起美麗的蝴蝶。就在他雙手展開歡快地奔跑時,一顆流彈擊中了他的胸部,他到死時臉上的表情還凝固著追逐蝴蝶時的愉悅。
這是在1929年9月的上海舞臺上,劉保羅以他精湛的表演藝術(shù)讓《西線無戰(zhàn)事》的主人公保羅慘死在了中國觀眾的面前,引得全場觀眾一片哭泣,演出自然獲得了巨大成功。
這就是我國早期著名話劇表演藝術(shù)家劉保羅的成名作。他從此正式易名“劉保羅”。當(dāng)田漢笑著問他說你起了這個名字就不怕是個不祥之兆么?不怕像保羅一樣死去么?他在一陣仰天大笑之后答道:“我的命大著哩,死不了!”大大咧咧的劉保羅是個敢說敢干的樂天派,他壓根就不信《西線無戰(zhàn)事》中保羅的悲劇命運真的會在自己的身上重演。他用如火一般的熱情去演繹著他酷愛的話劇。他帶頭上街參加抵制日貨大游行,沖擊荷槍實彈的日本巡捕,他身邊的學(xué)生紛紛倒臥在血泊之中,而他被抓進了監(jiān)獄。坐了一年的大牢出獄后,他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他笑著對左聯(lián)的同志說:“我說我的命大吧?”他到杭州創(chuàng)辦了“五月花”劇社,通過話劇宣傳革命,在他興高采烈地宣布正式演出的那一天,一群軍警封鎖了劇院的大門,他掩護演職員們從后門撤退,自己走在最后,子彈又一次在他的頭頂亂飛,他又被抓進了陸軍監(jiān)獄,坐了五年牢,到1937年國共合作才獲釋出獄。兩次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使他完全變成了一個樂觀主義者,特別是到了他在紹興公開散發(fā)《抗日救國十大綱領(lǐng)》時第三次入獄,出獄后他還收獲了愛情,參加了新四軍,當(dāng)上了華中魯藝戲劇系主任。從此他就更加自信了,逢人便說自己福大命大。
劉保羅的嘴很大,笑起來兩個嘴角幾乎延伸到了耳根。眼睛卻很小,笑起來瞇成了一條縫。他并不是帥哥,長著中等個子,瘦削的臉蛋,顴骨很高,尖尖的鷹勾鼻,深陷的眼睛,再加上大腦門,根本看不出一點兒福相。而命運在他三次入獄之后,給他致命的一擊是在他欣喜若狂的時刻,他卻渾然不知自己年輕的生命會在那一瞬間戛然而止。
1941年3月15日的上午,劉保羅張著大嘴,瞇著小眼,嘻嘻哈哈地與演員們說戲。他正在導(dǎo)演自己編劇的《一個打十個》。這是一出具有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的獨幕話劇,他在劇本里塑造了一位抗日英雄,孤身一人打死了十個日偽軍。
在蘇北鹽阜區(qū)農(nóng)村的土場上,他讓扮演日偽軍的演員們站成了一行,覺得今天排演少了一人,笑著問三寶怎么沒來,大家說三寶拉肚子去茅房了,他說不等三寶來了,我來頂替一下吧,說完就站到了“日偽軍”的隊伍中去。他又給“英雄”說了一段戲,讓扮演英雄的演員拿出英雄氣概,不要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一直到他認(rèn)為“英雄”真的有點像英雄了,就高聲喊著開始。隨著他的一聲高喊,“英雄”擺出了一副大無畏的英雄氣概,舉槍對準(zhǔn)站成一排被臉譜化之后的“日偽軍”扣動了扳機。這時,“英雄”手里的長槍居然真的“砰”的一聲響了,一顆子彈真的從槍膛鼓足了勁頭,飛向了站成一行等待被打死的“日偽軍”。因為距離太近了,子彈的勁頭太足,從第一個人的胸口穿過,又穿過第二個人的臂膀,可子彈的力量還沒有絲毫減弱,向著站在第三的位置飛去,正好擊中個子不高的劉保羅的太陽穴。劉保羅就這樣被意外地打死了。
他死的時候臉上還掛著笑容,還保留著給演員們說戲時樂呵呵的表情,咧著大嘴,瞇著小眼。他還沒來得及思念因戰(zhàn)亂而失散的愛人,果然就與《西線無戰(zhàn)事》里的保羅一樣地死在了不經(jīng)意之間。保羅是為追逐蝴蝶的美麗含笑死去,劉保羅也是為追求自己的藝術(shù)之美含笑死去。
只有34歲的劉保羅微笑著仆倒在蘇北這片疼痛的泥土上。這居然和《西線無戰(zhàn)事》里的保羅之死驚人地相似:“他是往前面撲倒下去的,躺在地上,好像睡著了一樣,臉上沒有多少痛苦的感覺,有的是一種沉著,差不多是滿意的樣子?!?/p>
刮了整整一夜的狂風(fēng),禾苗和樹林都顯出了疲憊,天氣驟然變冷了,遠(yuǎn)方的炮聲稍為稀疏些,機關(guān)槍還是不肯停止吼叫……這個場景不但是丘東平在1938年4月12日營造的小說意象,而且也是他在1941年7月28日親歷的現(xiàn)實。
這一天,作為華中魯藝教導(dǎo)主任的丘東平,受陳毅之命率領(lǐng)二百多師生向北突圍,臨行前他向陳毅表示他會將所有師生完好無損地帶出包圍圈??伤麄冊诎肀还碜油蝗话鼑趩碳仪f無法脫身,而喬家莊四面環(huán)水,唯一的出路小木橋也已被鬼子用機槍給封鎖了。他們決定在凌晨沖過木橋,就這樣二百多名沒有戰(zhàn)斗經(jīng)驗的師生一批又一批沖向木橋,一批又一批地仆倒下去。
丘東平帶著一顆敏感、憂郁、沉重的靈魂,最后一次穿行于炮火硝煙、槍林彈雨之中,他親眼看到自己的學(xué)生一個又一個地倒下去,滿地的彈殼,滿地的死尸,滿地的樂器。他用發(fā)了紅的雙眼看著鮮紅的血發(fā)出的暗光,用皺起的鼻梁去嗅著空氣里充滿著的血腥。他像一頭受傷而瘋狂的公狼嚎叫起來,兩只深陷的眉骨間的小眼放出了摧心裂肺的光芒。
“密集的槍彈依據(jù)著錯綜復(fù)雜的線路作著舞蹈,它們帶來了一陣陣威武的旋風(fēng),在臨近地面的低空里像有無數(shù)的鴟鳥在頭上飛過似地發(fā)出令人顫抖的鳴叫,然后一齊地猛襲下來,使整個的地殼發(fā)出驚愕,徐徐地把身受的痛苦向著別處傳播,卻默默地扼制了沉重的嘆息和呻吟。彌漫的硝煙、閃光的炸彈、呼嘯的子彈,摧毀著一切,生命的戰(zhàn)場如同草芥?!边@是他幾年前創(chuàng)作的小說《第七連》的描寫。
丘東平僅僅只有三十歲的短暫一生,經(jīng)歷了太多太多的失敗,從而養(yǎng)成了敏感、憂郁、挑剔的悲劇個性。他出生后的第三天祖母就去世了,從而被家族認(rèn)定是一個“不祥之兆”。他少年時參加海陸豐農(nóng)民暴動失敗了,帶著灰暗的心理到香港流浪;后來參加松滬戰(zhàn)役又失敗了,帶著沮喪的心情逃回家鄉(xiāng);接著參加福建倒蔣事變再一次失敗,帶著悲傷的心態(tài)去日本流亡;參加新四軍后又被當(dāng)作叛軍追殺再一次失敗,帶著悲憤的心情逃到了蘇北。然而,臉色黝黑、身材矮小、其貌不揚的丘東平是個理想主義者,他面對了太多的失敗,卻從來沒有喪失自己對完美的追求。
這時,他穿越濃密的晨霧驚恐萬分地沖過了小橋,氣喘吁吁地奔逃到了安全地帶。當(dāng)他透過清涼的濃霧清點人數(shù)后得知還有幾十名師生沒有出來,他二話沒說掉頭奔了回去。這時敵人又一次發(fā)起了猛烈的攻擊,眼看著又一批師生被敵人的子彈擊中,仆倒在自己的面前。面對著橫七豎八躺在小河兩岸的稻田里、小橋上和掉進河里的二十多名師生的尸體,丘東平想起自己臨行時對陳毅軍長的保證,全身再也沒有一絲兒力氣,一下子癱倒在地,像是突然失重似地暈倒在極度悲傷的濃霧里。
被一陣劇烈的槍聲震醒后,他含著眼淚獨自一個人在黎明前的黑霧中爬行,敵人的子彈在他的頭頂嗖嗖地穿行,好幾次滾落在積滿污泥的稻田里,身上的衣服全濕了。他被饑餓、疲困和清冷緊緊地包裹著。天色微明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像一只被擊傷的狗似地躺倒在那條潮濕泥濘的小橋邊。望著東方微明的天色,毅然決然地舉起了手里的那支手槍,讓冰冷的槍口對準(zhǔn)了自己的腦袋,他的另一只手正緊緊地攥著裝有那本還沒有完成的《茅山下》手稿的挎包。最后他用顫抖的嗓音像狼嚎一般吼道:“莫回顧你腳邊的黑影,請?zhí)ь^望前面的朝霞;誰愛自由,誰就要付出血的代價。茶花開滿山頭,紅葉落遍了原野……”
隨著一聲槍響,丘東平在他的腦海里猛地閃過了戰(zhàn)亂中顛沛流離、音訊全無的妻兒之后,就永遠(yuǎn)地閉上了他那雙深陷下去的憂郁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