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晁
這是五年來我再次見到父親。他的頭發(fā)比照片中短了許多,鬢角處不知是掛著墻灰還是已經(jīng)斑白,坐在我的位置無法看清。屋內(nèi)的光線來源于頭頂?shù)囊槐K日光燈,一頭已經(jīng)烏黑,隨時可能滅掉。
父親端坐著,雙手搭在膝上,有些正襟危坐的樣子,像在拍一張嚴肅的照片,目光炯炯,但有些神傷。透過那目光,我似乎能推測出這些年來他在國外漂泊流離的日子。
他的胡子剛刮過,反射著青光,一身黃色的褂子上印著“市看”的字樣,下面還有一串編號,我掃一眼就記下了它——0605。我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又定睛掃了一次,沒錯,是“0—6—0—5”。怎么這么眼熟?我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串數(shù)字了。
在打量我片刻后,父親終于說,才出院吧,還是這么瘦,身體怎么樣?
我回答說,還可以,還在吃藥。
你這么年輕,要保重身體,我年輕的時候——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父親欲言又止。
見我沒什么話講,父親才又問,聽說你不上學了?養(yǎng)好身體,學還是要上的,不能耽誤,這關系到你的前途。
我說,過半年我就回去。
那就好,這半年好好養(yǎng)身體吧。
一陣沉默,我和父親彼此無言,看得出他的精神還不穩(wěn)定,太陽穴旁的血管正突突地跳動不止。在和管教商量后,父親提前結束了會見。他起身,在獄警前走出了會見室,我也起立,往反方向走。我沒有回頭,不知道父親是否也這樣。
外面還是來時的樣子,陰云密布,似有雨汽。一面巨大的國旗在高墻之間獵獵舞動,像畫中的樣子。一只白色塑料袋在高高的崗亭邊忽上忽下,頃刻就貼在了鐵絲網(wǎng)上凝固不動了。
我走出那扇墨綠色的鐵門,留下一串輕微的腳印。風一過,便再也無處可尋,連最后一絲印痕也被抹去。公交車還未出現(xiàn),我在站臺上回憶父親,一旁的廣告欄中是葛優(yōu)極具親和力的臉。
我試圖由此及彼去回憶父親,可想起來的卻是一張陌生的面孔,五官全然想不起來,好像我見了一個陌生人。還要回到很多年前,關于父親的一切才會慢慢清晰起來,好像近前的他我已不認識了,失去了辨認的能力,而這并非他有罪在身,你知道。
最初出現(xiàn)的是一片荒涼的山地,一條混濁的河流像條飄帶那樣拖在光禿禿的山中,一些簡易的木板房和石頭房子散落在河兩岸,一條塵土飛揚的道路沿河而上。
窗外的景象顛簸而逝,一些穿著破爛衣服的大腦袋男孩埋在塵土中,只露出一對對無比明亮的眼睛,像燈一樣盯著鏡頭。隨著汽車的前行,鏡頭里的村落和孩子通通消失了,除了蜿蜒的道路外,只有不遠處的河流和即將下沉的夕陽。
巴基斯坦,一個談不上陌生的國度。在數(shù)部與之有關的影片中,那些顯赫的名字一再出現(xiàn):甘地、尼赫魯、真納,這些響亮名字的背后卻是一幅幅異常殘酷的畫面……
嘎滋,一個遙遠且陌生的名字。七年前曾聽父親說過一次,那次他離開了我們,兩年后回國探親,他給我們放了一段又一段錄像。
……
數(shù)棟工地上常見的組合屋,白色的屋身,藍色的屋頂,父親住二樓。從他的位置望出去,是一條被煙塵籠罩的道路。清晨,倒班的工人從前方返回,搭一輛裝渣車,幾個年輕人干脆站在挖掘機的挖斗里,龐大的機器還未停住,就都迫不及待一躍而下,彼此碰碰手中的安全帽,朝各自的宿舍走去。
一段對話傳來。
高局,又在拍呢。
父親笑,問,夜宵怎么樣,我讓他們換了。
換啦,是餃子。
好嘛,比我吃得還好。
眾人笑,說,最好一個禮拜不換。
想得美!父親說。隨即鏡頭一轉,對準腳下,抖了抖,一包煙出現(xiàn)在樓道上,父親拾了起來,里面還剩一根煙,錄像到了頭。
……
陪我們看這些錄像時,父親總一言不發(fā),好像有待我們發(fā)問,可我從沒問過一個問題,對于我來說,看就已經(jīng)足夠了。這臺攝像機拍的錄像有幾十段,長短不一,幾乎全是工地上的畫面,而工地之外的異國市鎮(zhèn)卻異常稀少,即便有也總在車中拍攝,好像那是個不安全的國度,一下車就有遭搶的危險。記得母親曾問過這個問題,可父親卻擺擺手,表示不是這樣,后來他才說,這么唐突地拍人家,不禮貌。
……
這是父親的辦公室,門牌上標著“副經(jīng)理室”,這是聯(lián)營體,但工人們?nèi)粤晳T性地稱父親為高局,就像在國內(nèi)一樣。一張簡易的辦公桌,一臺電腦,兩個大文件柜,房間前端是一套沙發(fā),墻上是一張精細的巴基斯坦地圖,茶幾上的花瓶中沒有插花卻意外地插著兩桿一紅一綠的國旗。
鏡頭首先對準了國旗,然后逐步移向房間的各個角落,不時伴有父親解說的聲音,看得出解說的對象是母親,因為他所用的語氣和在家中沒什么兩樣。
在同一天,父親的鏡頭還對準了食堂、前方正在施工的工地。一幅電站的藍圖被釘在一面巨大的腳手架上,遠遠望去像是一幅商業(yè)廣告。看這些時,母親除了問伙食標準外,最關心的就是父親的住處了。但關于父親住處的錄像很久才出現(xiàn),在一場籃球賽之后,在天還未黑之前,父親才把鏡頭探進了那里。
門開了,幽暗、巴掌大的窗被一塊毛巾大小的窗簾遮著,隨即頭頂?shù)臒袅亮似饋怼7块g狹小,一張單人床在靠后窗的位置,床頭擺著一個三合板做的床頭柜,一盞臺燈支在那里,還有幾本書,從書脊的位置能一眼掃見書名:《我的前半生》《流浪的王妃》以及《紫禁城的黃昏》。
……
第一次看這段錄像時,我壓根兒沒把這些書放在眼里,那時我還是個笨拙的中學生,對父親的喜好還沒有清醒的認識。直到若干年后,一場肺部疾病來襲,住院的日子極其枯燥,我這才心血來潮似地想起這些錄像,在好一陣搜腸刮肚之后,幾本書的名字才從眾多特寫鏡頭中浮現(xiàn)出來。
我讀得慢,輪到莊士敦時,剛來得及讀完那段題獻,就已辦好了出院手續(xù)。不知為什么,關于這本書,我覺得讀完題獻就足夠了。
……
在移開書之后,鏡頭很快提升,在保持水平的情況下對房間緩慢地掃了一圈,鏡頭中的簡陋家具并未引起母親的懷疑,她的疑惑來自洗臉架上掛著的毛巾及一條大紅色的圍巾。圍巾出現(xiàn)的位置與毛巾平行,同在一根繩上。
毛巾有三條,其中一條用母親的說法——女里女氣。她對父親發(fā)難,父親光明正大地解釋,稍帶些油腔滑調(diào),說毛巾是發(fā)的,他不能選,而圍巾則完全因為本命年。
……
我不知道后來關于圍巾的事,父母之間又發(fā)生過什么沖突,我只隱約聽說那次出國父親的單位抽調(diào)了不少女人。
總之,關于父親的住處是沒什么新意的,除了母親念念不忘的可疑物之外,唯一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那幾本書了。
父親喜歡讀名人傳記?還是對晚清歷史有特殊喜好?這些我通通不得而知。仔細回想,我和他待在一起的歲月,不過兩三年。打小,他就是一個遠方來客,在我的生活中來來回回、神出鬼沒。
我也不知為何自己會得一種叫結核性胸膜炎的病,起初的癥狀是出汗,不論午睡或正常睡眠,不論穿沒穿衣,總是汗水涔涔。午夜時分,汗水從背部紛紛涌出,仿佛背脊成了一眼泉眼。冬季的宿舍內(nèi)異常溫暖,一開始,我以為這汗是被暖氣逼出來的,可問過室友后,才打消這個念頭。
臨床一頭的老達曾問我說,你小子老起夜換衣服?有潔癖也不至于這樣吧。
我如實告訴他,他大吃一驚,你該不是腎虛吧。
我搖搖頭,不置可否。那以后我仍頻繁起夜換濕漉漉的內(nèi)衣,后來我索性不著衣物了,結果床單卻濕掉一片。再后來,我離開學校回到南方,開始了長達一個月的住院治療。母親也特意請假回來陪我,而那時,父親的回國事宜也正在緊鑼密鼓的籌劃中。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病才讓父親做出了回國的決定,此前他常從各地打電話回來,以一個滯留外國的嫌疑人身份。我不知道父親何以走到今天這一步?據(jù)母親說,他是被人拉下水的。
母親說,他一個副的,還不是看人家臉色,也是迫不得已啊。
兩年前,父親就已出事,卷入一起受賄案。不久后,我們家也發(fā)生了變化,母親從局機關被調(diào)往了一線工地,一年回家一次,好在我住校,生活上沒多大問題。
直到我去北方念書,父親的問題仍困擾著我們。按上級的意思,作為家屬,母親和我有義務規(guī)勸父親回國。領導說,別老藏著掖著了,把問題交代清楚,會給出路的,總不能在國外漂一輩子吧……
那是家里最為灰暗的一段日子,我莫名其妙成了被人唾棄的對象。母親就更不用說了,在單位的境遇一落千丈,每每和外公通電話時,總是泣不成聲的。與她相比,我在學校的境況要好得多。
他們把我?guī)нM手術室,一間逼仄的充滿蘇打水味兒的房間,主治醫(yī)生讓我脫掉上衣,胸盡量貼在靠背椅上,手術將從我的后背實施。他們說我年輕,便少打了些麻藥,因而當鋼針扎進背部時,能明顯感覺疼痛,但可以忍受。此后的一個星期,我不能躺,只能側著身子,或者干脆趴著一動不動。
這時,我才開始回想父親的錄像,開始看那些書。那臺攝像機父親沒有帶走,說讓我們也拍拍。
那一走,五年過去了。
他再也無緣見到那些我和母親的鏡頭了。高三時,一個同學將攝像機借走,不幸弄壞了,里面的錄像通通丟失。我瞞了一段時間才告訴母親,她知道后痛心不已,但并未埋怨我。她拿去修,卻無能為力。
在我生病期間,我不知道女友已離我而去。一開始,她說要來南方看我,被我阻止了。我是在回校辦理休學手續(xù)時,她才輕描淡寫地告訴我,我們完了,就這樣。
此前,我就有所耳聞,老達曾告訴我說,你小子注意點,你女朋友最近和一個大四的小子來往密切,那小子成天開一輛“切諾基”在學校橫沖直撞,我看你懸啦。
老達說得沒錯,這次我不僅懸了,而且事實很快擺在我面前。原本我還打算在學校多待兩天陪陪女友,可顯然她已不需要我了。第二天,手續(xù)一辦完,我就清理了東西,裝了兩只箱子直奔車站托運了。
關于女友我不知該說些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并不難過。早在幾年前我就嘗過被人落井下石的滋味,這次不過是生活的故伎重演。
我試著不再去想她,甚至懷疑此前我倆的親密是虛幻的,就像丟失了的父親的錄像,失去了憑證。
然而不久之后,仿佛出于某種變相的補償,父親回國了。
這年冬天格外冷,陪著我的是一臺老式桶形電烤爐,我只開了朝向我的一面。桌上有一臺手提電腦供我和外界聯(lián)系,實際上已沒什么可聯(lián)系的了,我暫時從所有人的視線中消失。
我開始讀父親留在家中的書,卻無意中翻出一些從未見過的父親的老舊照片。一片油菜花田中,父親戴一頂如今看來仍顯時髦的黑色禮帽,穿一件紅格子襯衣,外套灰色羊毛背心,三???。朝向鏡頭的臉舒朗而英俊。
另一張照片中有四人,父親在左側第二的位置,每人都騎一輛車。背景是一段山脈前的平原,一條看似平坦實際凹凸的泥路。父親穿一件錦綸夾克,支在地上的腳很具時代特色,褲子是大大的喇叭形,幾乎遮沒了窄窄的尖頭皮鞋。
這些都是父親剛參加工作后不久的照片,不知什么原因未被母親收入家庭影集,要不是被我發(fā)現(xiàn),恐怕我一輩子也無緣見到。
我從父親收藏的千余冊書中挑了些出來,其中多為八十年代出版的老書,封面陳舊不堪,細聞能聞到歲月的味道?;覊m加泛黃的紙頁,父親在書中留下了筆跡:某年某月某日,購于某處。
父親是工科出身,當年剛參加工作時,不過是個高中生,后來上了電大,拿了文憑,靠著實干贏來了后來的一切。除此之外,父親最大的興趣就是舞文弄墨了。
他也是發(fā)表過作品的人,在單位及同系統(tǒng)的報紙上,發(fā)過一些描寫工地生活的散文和數(shù)篇談不上小說的奇怪文體,其中幾篇還獲過征文的獎項。如今那些已發(fā)表的文字卻已覓無蹤跡。我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來翻尋,卻沒能找到那些刊有父親作品的報紙。
直到下雪了,我才想起要去醫(yī)院復查。當天晚些時候,我收到一個從老家寄來的包裹,那是母親托當?shù)匾粋€有名的老中醫(yī)給我研制的秘方藥丸。我拿一顆在鼻前聞了聞,一股馨香加濃烈的中藥味。我給母親打電話,她一再強調(diào)要我按方子服用。這可是花了大價錢的,別人想買也買不到的。后來母親又說,你爸的事兒快有眉目了,可能明年初開庭,我想辦法回來。
我不知說什么,其實很想問問她,值得嗎?這么多年,父親離開這個家,你就不恨他嗎?可我沒有勇氣問,但我試圖問自己,恨他嗎?答案是否定的。坦白講,我對他談不上恨,或者說恨不起來,如今他到了這步田地,我更是沒往這方面想。但母親不同,支撐她的到底是一股什么力量?
在家待久了,人好像僵了起來,臨近黃昏,我放下書,打算出門走走。雖是雪天,但我很久沒在這座城市見過雪了。
屋外傳來一陣陣孩童追打的聲音,偶爾夾雜著過年期間特有的鞭炮聲。搓著雙手,深吸一口戶外的冷空氣,我這才想起母親的囑托,她在電話中弱弱地說,你去看看你爸爸吧。天涼了,給他帶件棉衣去,問他還需要些什么,我實在抽不開身,你告訴他我有空就回來看他,讓他不要有思想包袱……
我很快走出小區(qū),天空又飄起了雪,路上行人匆匆,沒人在意我,不像幾個月前,父親剛回來的日子,身后總有指指戳戳的目光和閑言碎語。
望著眼前的雪,季節(jié)的另一張臉,我這才想起很久沒有去探望過父親了。
■美術作品:夏加爾
在雪還沒來得及融化,冷空氣仍盤踞在城市上空時,我做好了第二次探視的準備。照母親的指示,備了暖和的衣物及廉價的香煙。相比第一次空手而去,我相信這次多少會讓父親覺得寬慰。我還從書柜中挑了一套《卡拉馬佐夫兄弟》和一本《日瓦戈醫(yī)生》給他帶過去。
這時聽母親說,父親正配合有關部門積極動員在逃人員回國,據(jù)說已初見成效。
我懷揣會見通知,拎著給父親帶的物品,又一次來到城郊看守所。這里和我上次來時沒什么兩樣,不過是陷入季節(jié)的另一張臉,燈籠被提前掛了起來,此外的一切仍顯得冷冰冰,那扇墨綠色的大門似乎被粉刷一新,沒有了往日的斑駁。
父親來了,穿一件淡綠色的薄棉衣,依舊有編號,可我仍想不起這編號在哪兒見過。正在我遐想時,父親坐了下來對我說,你來了。
嗯,給你帶了些東西,衣服、煙和書。
書?父親不敢置信地望著我。什么書?
我告訴他,他連忙點頭說好,多少年沒讀過了。
這時,我突然冒了一句,你還寫東西嗎?
父親怔了怔,好像沒弄明白我的意思,直到我提醒說,我找不到你以前寫的東西了,想看卻找不到。
父親有些不好意思,但隨即告訴我,可能被你母親收起來了。
那你現(xiàn)在還寫嗎?
不寫了,很久沒寫了。
繼續(xù)寫吧,我可以給你寄稿紙,想寫就寫,寫什么都成。
不用,稿紙這里還是弄得到的。
是什么東西把父親的視野從我身上移開,好半天才又聚攏過來,他沒有回答我,而是把話題扯到了家里。他讓我抽空去工地看看母親,她一個人不容易。
你母親有支氣管炎,冬天最難受了,著涼就犯,你從城里帶些藥過去吧。父親如此牽掛母親,在我看來多少有些不可思議。我和他扯了一會兒閑話,但沒有問他案件的進展。
臨走時,我一直覺得父親有什么話要告訴我,可又憋著沒說,直到我起身,緩慢離開那盞煥然一新的日光燈時,父親才從另一端的入口回答我,我試試吧,把一切寫出來,你們也可以——
我轉過身,父親望著我,只一眼,就出了那扇窄門。
從看守所回來后,我沒有詢問母親把父親的作品收到哪里去了。一時間,我對那些作品的渴望度減了下來,可能是父親打算重新寫作的關系吧。
在此期間,我仍按部就班地生活著,讀父親的書,不時與母親通電話。漸到年末了,可這個家依舊冷清,一絲新氣象也沒有。
一天,我去市場買回春聯(lián)和福字,一個人張貼起來,煥然一新的門框似乎和整個時節(jié)合拍了,然而一走進屋子,冷冰冰的氣氛還是讓人提不起任何興致。
幾天前的復查顯示,我的身體正在康復中。這是個好跡象。我想。
由于歲末,在外念書或上班的朋友陸續(xù)回家,但我極少參與他們的活動。一些人主動找上門來,也不過和我交談兩句后就又迫不及待離去。臨近春節(jié),母親來電話說,你來工地過吧,一個人在家太冷清。我回絕了,不是不愿和母親過春節(jié),而是只想一個人待著,或許還為了等待父親的作品,他曾來信告訴我說他開始動筆了,從兒時寫起,對前半生做一次回顧。
我開始想象父親筆下的自己是怎樣?關于他,我所知甚少,長久的隔膜讓我和他之間產(chǎn)生了不少空白地帶。我不止一次猜測讀過諸多名人傳記的父親在寫作為一個平凡人物的回憶錄時,會用怎樣的筆法?我愿意去讀一個如塵埃般人物的歲月,因為這是真實的,沒有了托大和高高在上的背景,始終不離塵土。
在我堅守家中時,從母親處又傳來了新消息:通過數(shù)次溝通,父親的領導終于打算回國投案了,父親因此被記上一功。母親因此而振奮,連說,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除夕那天,我和父親通了電話,并給他拜了年。他讓我耐心等待他的新作?,F(xiàn)在正是難得清靜的時候啊。父親自嘲說。父親的心情聽來舒朗了許多,或許正是寫作,他才體會到了久違的快樂。
春節(jié)前,我意外遇見了羅茜,在一家超市。當時我正排隊繳費,她打外面進來,只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我,咦,高棉!
我望著她,打量片刻,羅茜變了,變得比高中時更漂亮了。
等出了超市,她才熱烈地問,我們多久沒見了?
好像有兩年了。
怎么樣你,聽說你病了?
嗯。我點頭。
好了吧,聽說你爸回國了,怎么樣?羅茜怯怯地問。
還沒開庭。
見此情景,羅茜很快轉移了話題,問了我的近況,在知道我一個人在家過了大半年時,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兒表示要上我家看看,還說,上次去你家還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呢?
高二。我說。
她哇的一聲叫了起來,你還記得?
我點點頭。
我后悔離家之前沒有整理屋子。書和雜物堆得到處都是,地也很臟。
羅茜什么也沒說,徑直收拾起來,又把散落各處的書擱回書柜,不時還拿過一本瞧瞧,然后對我說,哎,以前老找你借書,都知道你爸書多。你不知道那時他是我的偶像吧!
我搖頭,羅茜追憶往事,把我也拖入其中。我怎會忘記為了討她歡心,曾一個勁兒把父親的書借給她。
收拾完畢,她這才覺得不對,怎么你也開始讀你爸的書啦?
打發(fā)時光。
羅茜露出一個怪怪的表情。
四個月后,母親回城,出席父親的審判。那時,我剛讀完父親的一部分藏書,而他自己的作品也已完成了三章,寄給了我,我錄入電腦并做了校對,待打印出來,已是厚厚的三十頁,總計四萬余字。
在這春夏之際,父親的作品像及時雨一樣降臨,使我之前的耐心等待有了結果。讀著那些不乏自嘲、幽默的文字,我相信父親已經(jīng)找到一條適合他的敘述之路,甚至找到了一條嶄新的人生之路。
在作品中他沒有流露出過多的憂郁與自憐,而是采用幾近白描的手法,釘是釘鉚是鉚,內(nèi)心世界被呈現(xiàn)無遺。沒有羞愧,沒有遮掩,一片赤誠。
故事停留在遇見母親之前。鄉(xiāng)村生活中,一個被我稱作父親的男孩,每日上山砍柴,挑數(shù)十斤的柴火回家,然后上學,走一條硬土路。放學回來時,渾身臟兮兮的,離家不遠,便利利索索地抖凈衣衫上的塵土,抹一把粗短的頭發(fā),在一陣塵埃中踏進家門……
父親的寫作還在進行中,而我卻只能讀到這里,我把作品打印了兩份,另一份讓母親拿走。
開庭那天,我沒有出席,陪母親來到了法院門口,我卻在進場前猶豫了。母親不解地望著我想知道為什么,可終究沒有問出口,只是一聲嘆息,隨后走了進去。
我在庭外等待。大約一個半小時后,手機響了起來,母親問我在哪兒呢?我說門外。母親說,你等我。剛見到我,還沒來得及向我通報爸的最終消息,她便警覺地問,你抽煙了?你肺不好還抽煙?你知不知道——
我打斷她,就這一回,以后不抽了。
母親還想責備我什么,但見我神情肅穆,只好又忍了回去,這才把話題轉移到父親身上。判了,十年。
十年。六分之一個甲子,七分之一的人生。
我仔細打量母親,想從她的表情中得出什么,判重了嗎?還是?父親今年四十有二,十年之后,五十出頭,還未到退休的年齡,還可以重干一份事業(yè),想到這里,我竟有些輕松。我這么對母親說了,好半天,她才感嘆說,是呀,還可以找一份工作,可以養(yǎng)家糊口。
時間又過去了幾個月。
我和父親再次見了面,在遠郊的某所監(jiān)獄。那里緊鄰一片森林,空氣很好,我去得晚,可清晨的薄霧還未散去,走在那條戒備森嚴的路上,我竟被打濕了頭。
在此之前,我收到了父親的第二批稿子,寫在綠格稿紙中,同樣是三章,打印出來卻超過了四十頁,近六萬字的內(nèi)容。我整理一番,又給母親寄了一份。母親和我談了前三章的讀后感,用一種出嫁女子的口吻,略帶嗔怪的。她說,你爸小時候這些事兒,連我都不知道呢。
我此行的目的,一是和父親談談這部作品,二是來告別的。經(jīng)過一年的治療,我的身體總算痊愈可以返校了。
父親穿著一件夏季的褂子,頭發(fā)又短了許多,第一次見到的白發(fā)居然杳無蹤跡,臉上也多了些神采。聽完我的話,父親連忙點頭說,好,好。身體好了是該回學校了,安心學習吧。
我說,我還等著你的稿子呢。
父親笑,說,以后寄你學校去,來日方長。
我說,好。
父親才又說——
這年秋天,我回到闊別已久的學校,不料迎來一個噩耗,此前誰都瞞著我,連向來藏不住事兒的老達竟也忍了這么久。
在數(shù)月前的一次車禍中,我的前女友死了,而那個駕駛“切諾基”的家伙卻只受了些輕傷。為了我,室友們偷了些前女友的遺物,說是留作紀念。我久久盯著那張他們遞來的學生證,女友的笑容被定格在了相片中,燦爛如曦。
我一遍遍讀著證件的內(nèi)容,卻只記住了一串數(shù)字——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