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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光中的孩子

      2011-01-19 02:56:32王麗瑩
      椰城 2011年2期
      關(guān)鍵詞:房間房子母親

      □ 王麗瑩

      我上前輕輕地敲了敲門。

      穿過歲月的走廊,門鈴聲在我童年和那些靜寂的空蕩蕩的房間里回響著,一直回響著。沒有人來開門。

      我等待著,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穿過長長的走廊,一直走到門邊,然后是那熟稔的一聲響:吱嘎——然而,那扇木門靜靜地在時光中等待著。沒有人來開門。

      我回身看著院子,這里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點綴著白色細(xì)碎小花的茉莉花墻圍成的籬笆里,是一畦菜一畦花的苗圃,韭菜新剪過,刀口未愈,清風(fēng)正徐徐舔試著它汁液鮮嫩的新傷??繅Φ牡胤?,還是那個老銹斑斑的壓水井,只是,井把新?lián)Q過了,一根水管蛇一樣蜿蜒著探進(jìn)苗圃。石桌還在,只是沒有記憶中高了,從窗前挪到了井邊,青苔從地面漫上來,一只白鐵皮水桶擱在上面。那個草頂?shù)臎鐾み€在,還有涼亭邊的秋千,我記得,傍晚的余暉經(jīng)過清風(fēng)中簌簌搖曳的油綠的青草頂,在白色的炊煙被風(fēng)送上天空,母親呼喚孩子們吃飯的聲音響起來之前,悄然移到秋千的正中央。

      好像什么都沒有改變,只是,我聞不到從墻那邊父親所在的咖啡廠里飄過來的馥郁而沉重的咖啡的香氣,傍晚時從前面河堤方向飄過來的清新而微腥的河流的氣息,在這個季節(jié),空氣里迷漫著的那種若隱若現(xiàn)的松木的清香,以及,透過貯藏室木門的縫隙,散逸出來的蘋果熟透的令人愉快的香甜氣味。我感覺不到那些逃學(xué)的日子里,仿佛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忐忑與寂寞,當(dāng)下午的光影從草頂涼亭移至秋千上時,身體里突然升起的饑餓感,以及中午陽光的嗡嗡聲中那種被寂靜侵染的困乏與倦怠了。

      這時,門吱的一聲開了,一個女人探出頭來。

      “你找誰?”女人疑惑地瞧著我,很快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并順帶望了一眼我的身后。

      “請問……您住這兒嗎?這所房子——”我緊張地看著門里那張略微不耐煩的中年婦女的臉。女人的頭發(fā)散落在肩上,發(fā)際的邊緣逐漸消融在身后房間的暗影里。她略歪著頭,一邊打量著我,一邊用梳子不停地梳理著那匹頭發(fā)??吹贸?,女人正準(zhǔn)備出門,顯然我來得不是時候.。

      “是的,我住這兒?!迸艘苫蟮乜粗?,手放在門把手上,好像接下來隨時準(zhǔn)備把門關(guān)上。

      “我想看看……這房子。我……”我忽然結(jié)巴起來,不知該怎么說出我的來意。

      站在那里,那熟悉而陌生的院子里,那扇千百次打開又關(guān)上的木門前,一種早已久違的感覺又回到我的身體,仿佛一下子又回到童年:當(dāng)我緊張,我的臉會變得通紅,心撲撲地跳著,說不成一個整句子。那一瞬間,我又成為十年前那個肩頭垂著兩條細(xì)細(xì)的小辮,有著一雙小鹿般驚恐眼睛的,羞澀而笨拙的小女孩。

      女人警惕地看著我。

      “我以前住在這兒,十年前……”我補(bǔ)充道。躍過她的肩膀,我很快瞟了一眼她身后,啊,那下午光線漸暗的走廊,那一個個靜寂的房間……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咖啡廠?……”

      “對,那時候是咖啡廠家屬院。我爸爸單位的房子……前面是廠房,和家屬院只有一墻之隔。”我還記得從墻那邊傳來的機(jī)器的轟鳴聲,迷漫在空氣中的濃郁的咖啡香,在那些長長下午總是讓人昏昏欲睡。

      “你們哪一年搬走的?”

      “我12歲那年,應(yīng)該是90年吧……我們是暑假前搬走的?!蔽叶紱]參加那學(xué)年的期末考試,在考試的前一天,一輛大卡車開來了。我記得媽媽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流眼淚,而我為不用參加即將到來的考試而暗自慶幸,在忙亂的搬運(yùn)家具的人群中鉆來鉆去。

      女人說:“我就是那年夏天搬進(jìn)來的……先是租的,后來廠里新蓋了宿舍樓,好多人搬走了,我們就把它買了下來?!迸苏f得很快,看得出,她想盡快結(jié)束這場談話。

      “都搬走了嗎,原來住在這里的人?”

      女人點點頭?!叭ツ昕Х葟S也搬走了。聽說,那里要建一座水上公園。”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想進(jìn)來看看嗎?”也許她只是客氣一下,因為當(dāng)我向她表示謝意時,她身子微微頓了一下,然后才將門上的手放下來。

      我再次謝過她,跟隨她走進(jìn)那所房子。

      房門在身后關(guān)上了,靜靜地,沒有一絲聲音。我記憶中的那一聲吱嘎聲沒有響起。他們給它上了潤滑油。

      我站在那兒,有一瞬間,我感覺自己被卷入時間的河道,在那里迷失了方向。在暗淡的光線中,我聞到一種熟悉的氣息:有著檀木的香,陰涼而清芬。它若有若無,就在鼻息之外,而當(dāng)你使勁聞時,又消失不見了。那是這座房子的氣息,這座房子靈魂的氣息。越過空氣中厚撲撲的醬菜味和一種熟悉的然而一時卻叫不出名來的花香,我聞到了它。

      女人回身看著我,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客氣地說道:“你自己隨便看看吧?!辈⒅钢T邊一張椅子請我坐。椅子腿間,一雙濺有新泥的大號球鞋,東一只、西一只地被胡亂脫在那兒,像兩只拋錨的小船。女人說完,走到梳妝臺前,又忙著梳起頭來。

      我又看到了以前的房間,還是原來的樣子,長長的走廊,兩邊交錯的房間,通向后面陽臺的門上掛著簾子,陽臺上有探伸出去的長長的晾衣竿。陽光透過窄而長的玻璃窗照進(jìn)來,像十年前那樣把它的光輝灑在地板上。客廳里,靠墻的地方擺著L型的沙發(fā),一只石英鐘掛在對面的墻上,我們原來掛鐘表的地方。我記得從走廊走向餐廳時,在拐彎的地方有一塊地板是松動的,踩在上面會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雨天的時候,地板會潮濕,散發(fā)出一種舊地板的復(fù)雜氣味。

      我走進(jìn)那一個又一個房間,隔著時光辨認(rèn)出它們:我父母的房間,三個孩子的房間,餐廳……中午寂靜而漫長,陽光巨大的無所不在的嗡嗡聲中,人會變得昏昏欲睡。夜晚靜得可怕,一顆果子從樹上落下來,發(fā)出一聲清脆悠遠(yuǎn)的聲音:叭答,隨即,世界又沉入了永恒的靜寂。晚上臨睡前,三個孩子喜歡在父母的大床上嬉鬧,一天,弟弟突然一腳踩空,仰面跌下床去,他咧開小嘴剛想哭,姐姐飛快地把一塊糖塞進(jìn)他的嘴里……

      廊前,那兩只巨大的泡菜缸還在。巨大,笨重,上著古樸、厚重的黑釉。臘月11是腌泡菜的日子。這天早上,母親會早早起來,焚香膜拜,祈祝腌制順利。母親在寒冷的清水中清洗雪里紅,再把它一層層碼進(jìn)泡菜缸里,碼一層,灑一道醬料和鹽……最后,在缸上面壓上石頭。我和弟弟站在旁邊觀看,鼻尖被凍得紅紅的,哈出的白氣霧一樣在眼前升騰。我喜歡這種場面,宏大,忙碌,充滿秩序和節(jié)奏感,并驚訝于母親的手的嬌艷:冰冷徹骨的清水把它們凍成了鮮紅的胡蘿卜。四歲的弟弟什么都想試一試,他剛把手伸進(jìn)水里,登時凍得他哇哇大哭起來。母親心疼地大叫著:“把他帶走!快把他帶走!”我像拎一只小雞那樣把亂舞亂蹬的弟弟給拎走了。

      我走到過道里,一陣濕潤的裹挾著海潮氣息的穿堂風(fēng)撲面而來,那是從前面不遠(yuǎn)處飄浮著海草與可樂瓶的海邊吹來的。它曾經(jīng)吹拂過三個孩子的童年,就在這里,在這房子的過道上,夏天最悶熱的那些晚上,三個孩子爭著睡在過道里那張長長的閃爍著琥珀色的黃木搖椅上。剛剛還在瘋狂嬉鬧的弟弟,突然之間就睡著了,他的小身子蜷縮在椅子里,輕輕地打著呼嚕,手里還緊緊攥著幾粒椒鹽鷹嘴豆。在那花萼般的細(xì)脖頸上,有一塊褐色的漿果般的胎記。無論是睡著,還是醒著,他都像個天使。

      女人已經(jīng)把頭發(fā)盤了起來,緊匝匝,鐵桶一樣堅實,密不透風(fēng)。她匆匆走到外屋,端進(jìn)來一個白鐵皮水盆,半盆清水中浮著幾朵藍(lán)蓼花。那藍(lán)色的花朵嬌艷欲滴,像是剛剛采摘下來,花瓣上還瑩瑩滾動著晶亮的露水珠?,F(xiàn)在,她正舉著渾圓的白胳膊把那嬌艷的藍(lán)蓼花簪到鬢邊。

      我忽然想起來,今天是藍(lán)蓼花節(jié)啊。每年的今天,盛裝的女人們在廣場上載歌載舞,將原野上采來的藍(lán)蓼花搗成汁液來染布。剛才來的路上,我看到穿著盛裝的女人們?nèi)齼蓛沙瘡V場的方向去了。

      我站在那里,看著她把嬌艷的藍(lán)色花朵插在發(fā)髻上,我想跟她談?wù)勊{(lán)蓼花節(jié),還有那個廣場,可是還沒等我開口,她就站起身,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又出去了。

      女人回來時,已換上新做的綢衣:孔雀藍(lán)里摻著月亮的白,緊腰身,大裙擺。當(dāng)她在屋里走動,塔夫綢裙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讓人沒來由地不安起來。我想起從前,每年的藍(lán)蓼花節(jié)這天,母親也會穿這樣的衣服。我把臉埋進(jìn)她裙子的褶皺里,貪婪地呼吸著她身上的藍(lán)蓼花的氣息。忙亂中,母親像推一只小狗那樣把我給推開了。

      女人彎下腰,由于裙身緊,她不得不極力彎腰才夠得著自己的鞋子。我走過去,像以前給母親系鞋帶那樣,在她跟前蹲下來。小時候,母親總是把這個光榮的任務(wù)交給了我,像個貴婦人一樣端座著讓人給她系鞋帶。我在女人那雙千層底藍(lán)花布鞋上,系了一個雙蝴蝶結(jié)。那個結(jié)打得漂亮極啦,端正繁復(fù),無以倫比。八歲到十歲之間,我著迷于各種繩結(jié)的打法,曾一度反復(fù)練習(xí)。

      女人臉上露出微微的驚訝。我告訴她,每年的這一天,母親的鞋帶都是我系的。

      “那時的藍(lán)蓼花節(jié)也在廣場上?”女人問。

      “是的。廣場旁邊有一條河,說是河,其實是條發(fā)綠了的臭水溝?!?/p>

      “現(xiàn)在那條河沒有了,被填平了,上面建起了一座大商場?!迸松斐鲭p臂畫了一個孤形,比劃著它的規(guī)模。

      “剛才我過來時,看到廣場上那座馬的雕塑也沒有了。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爬到馬背上玩。”

      “是的,你再往西邊新區(qū)那邊走一走,會發(fā)現(xiàn)好多地方都變了,不一樣了?!?/p>

      女人走過去,把百葉窗拉開,讓陽光更多地照進(jìn)來。房間頓時亮堂了好多。桌子上的香水瓶在熠熠閃光。用彩色珠子串成的簾子在清風(fēng)的吹拂下輕輕搖擺。透過方格形的窗戶照在地板上的陽光像一汪融化了的蜂蜜。這時,對面墻上的一張照片吸引了我的眼睛:一個小男孩站在一輛小自行車旁邊,烏黑卷曲的頭發(fā)緊貼在腦門上,一雙清澈的眼睛又溫和又鎮(zhèn)定地看著鏡頭。那模樣和神態(tài),像極了一個人。

      她也扭頭看著墻上的照片,說:“那是我兒子小時候……現(xiàn)在快回來了,一放學(xué)他就踢球去了。”

      “我弟弟也喜歡踢球?!蔽逸p輕地低聲說道。一種久遠(yuǎn)的感傷重又涌上心來。

      “他也是在這房子里出生的嗎?”

      “是的。他就出生在這個房子里。還有我和姐姐,我們都是在這個房子里出生的。聽我母親說,替我們接生的是一個瘸腿的老醫(yī)生。鎮(zhèn)上有一半的人都是他接生的。”

      “是這樣。他就住在對面那條街上?!迸私又f道,“三個孩子都已長大成人,你母親肯定很欣慰?!?/p>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不。那年從這搬走后,她一直沒有好起來?!彼肋h(yuǎn)不會好了,從那個夏天起,她被那個不幸打倒了。

      “我弟弟死了?!蔽彝虼巴狻倪@個方向,可以看到對面氧氣廠那一排廠房。那里原來是一個陡坡:一塊建得高高的、閑置了多年的地基?!傲鶜q那年,他從那個坡上騎車摔下去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騎車向坡下沖去,然后就不見了……這么多年來,我常常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浮現(xiàn)出他向坡下沖過去的那一幕。那短短的一瞬,需要我用一生的時間去忘記。當(dāng)我哆哆嗦嗦地哭著在坡下面找到他,他躺在那里,身上沒有一點外傷和灰塵,那張臉那么安詳,乖巧,有著不屬于塵世的俊美,像個天使一樣。上帝把他帶走了。

      “哦?!迸苏f。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我們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兒,女人說道:“我以前聽說過,有個男孩在那兒出事了……不知道是你們家的孩子?!?/p>

      “是我弟弟?!?/p>

      “唉,可憐的孩子!”

      “那年夏天,我們就從這里搬走了。母親垮了,她整天哭……這房子里的任何一件東西都會讓她想起我弟弟?!?/p>

      女人說:“唉,你母親當(dāng)然很難過……唉,我能想像得出?!?/p>

      當(dāng)我哭著跑回家告訴母親,她正在做飯,手里的一摞碗咣當(dāng)一聲落在地上,碎成千萬片,她癱在那堆碎片之上,臉一下子變得慘白。當(dāng)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坡下,人群自發(fā)地為我們讓出一條道來,一個鄰居家的女人迎上來,像是要攔住她,又像是要抱住她。母親推開她,她看到她的小兒子躺在那里,一臉的安詳與無辜,像是睡著了一樣。她的臉慘白得嚇人,目光又空又直,她叫著他,把他抱起來,拼命搖晃著,好像這樣就能把他從那深深的、黑暗的睡眠里喚醒一樣……

      那時,我還不太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但我被母親的那個樣子嚇壞了。天啊,我永遠(yuǎn)忘不了那種噩夢般的、天塌下來的感覺。

      “那年他幾歲,你弟弟?”女人問。

      “六歲?!?/p>

      “八四年的?和我兒子同歲。”

      我點點頭,抬頭看著墻上的照片:那白皙的、俊美的臉,那微微卷曲的頭發(fā),那眼睛那么寧靜,清澈,仿佛暴風(fēng)雨過后的海洋……他多像我的弟弟啊。

      女人說:“我從不讓他去坡上玩。他很乖,也從來不去那里?!?/p>

      一陣清脆歡快的自行車鈴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我從窗口向院子里望去,一個男孩坐在自行車上,用胳膊肘撐開院門,歪歪扭扭地騎車進(jìn)來了。一只足球放在前面的車筐里。他下了車,自行車就那么往墻上一靠,轉(zhuǎn)身朝這邊過來了。

      我心里一熱,這停車的動作——就那么往墻上一靠——多么熟悉,在那些黃昏,在母親呼喚孩子們吃飯的聲音響了多次之后,才聽到弟弟那輛破舊的小自行車的咔咔聲在院子里響起來。弟弟帶著玩興未盡的不情愿從自行車上下來,把車子往墻上一靠,轉(zhuǎn)頭沖屋里大聲喊著“我回來了!”,咚咚咚地向屋里跑去。

      男孩大步走到院子里的水井前,用一只白鐵皮水瓢接了一瓢水,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喝起來。我從窗口看著他,心忽然緊跳了兩下。高高的個子,微微卷曲的黑頭發(fā),因為背對著這邊,我看不到他的臉。我等著他轉(zhuǎn)過頭來。

      女人說:“我兒子回來了?!?/p>

      “他已經(jīng)那么大了呀?!蔽覐拇翱诳粗鹤永锏哪泻ⅰ?/p>

      “一會兒,讓他帶你看看吧?!?/p>

      “好的?!?/p>

      女人抬頭看看墻上的鐘,對我說道:“很抱歉,不能陪你了,我得去廣場了?!?/p>

      “謝謝你讓我參觀你的房子?!蔽艺f。

      “哦,應(yīng)該的。希望你母親早點好起來,真的……”她嘆了口氣,接著又說道,“如果愿意,你可以隨時回來看這房子?!?/p>

      我們握了握手。我再次向她表示感謝。

      然后,她走到院子里,向男孩匆匆交待了幾句,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

      男孩站在門邊,寬大的球衣,牛仔褲,一綹微卷的頭發(fā)濕漉漉地搭在額前,他站在那里,略微羞澀地看著我,黑黑的眼睛移開去,又回來。在那張俊朗英氣的臉上,我尋找當(dāng)年那個小男孩的影子:那白皙、俊美的臉,稍稍卷曲的黑頭發(fā),后脖頸處那塊漿果般的胎記,那又清澈又寧靜的目光……然而,在隱隱約約的親切中,被歲月注入了一些陌生的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帶我參觀菜窯,在后院的西北角,一棵木瓜樹下面,他指給我看散發(fā)著泥土芬芳與陰涼氣息的窯口。我想起那惡夢纏繞的童年,那些在心里隱藏的恐懼和不安,總是跟菜窯有關(guān)?,F(xiàn)在,所有這一切都像云影掠過的天空,風(fēng)清云淡了。成長是多么的不易!一顆稚嫩的心靈要?dú)v經(jīng)多少險惡與磨礪,才能像現(xiàn)在的我這樣不再驚怕,從容強(qiáng)大起來啊。

      “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害怕菜窯……”

      我很想跟他說說話,隨便說點什么。他長得多像我弟弟啊,如果弟弟現(xiàn)在還活著,我想,肯定就是他這個樣子。我跟他講起那個被大人寄放在菜窯里的小孩,一天,一條綠色的小蛇鉆進(jìn)了她的鼻子。還有那個刑場上的女人,她犯下的罪惡也跟菜窯有關(guān)。

      他靜靜地聽我說著,神情莊重,唯恐漏下了什么。而當(dāng)我看著他,他又把眼睛移向別處。我一直感覺到他目光的注視,在里面我又看到了那種久違了的、我曾經(jīng)擁有并失去了的東西:依戀和喜歡。以及,一些稍縱即逝的若有所思——像是在記憶里搜尋。

      我想跟他說說母親,她從那年夏天起就沒有好起來;在巨大的人生不幸面前,她和父親沒有挺過去,再也不能一起生活了。還有姐姐,她為自己以及這個家掙下了那么好的前程與榮耀。我還想跟他說說更早、更遠(yuǎn)的一些事情,說說發(fā)生在這座房子里的那些事。我是懷著怎樣隱秘的渴望與期待,想跟他說說這些啊??墒?,我怎么跟他說呢?所有這一切都像黃昏的天際逐漸暗淡的光影,無從說起,充滿了無力的悵然。

      我問哪個是他的房間,男孩指著最里頭那間。那是以前我弟弟住過的房間。他總是把房間弄得一團(tuán)糟,地板上堆滿了各種玩具和手工,仿佛一個剛剛結(jié)束戰(zhàn)役的戰(zhàn)場。

      我走進(jìn)那個房間。墻壁上貼著巴蒂斯圖塔的照片,啊,那柔軟飄逸的長頭發(fā),那又溫柔又感傷的眼神……一件運(yùn)動衣搭在書桌前的一張椅背上。一副下到一半未收起來的跳棋。廚柜里一格一格的汽車模型,放不下,又延伸到柜外的地板上。墻上有個彩色的飛鏢盤,一只飛鏢落在接近耙心的地方。

      這里除了亂,什么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只有床還在原來的地方。晚上臨睡前,弟弟會纏著我講故事,他總是大喊大叫,要小姐姐,要他的小姐姐。在這世界上,除了母親,他跟我最親。他不纏大姐,因為她總沒耐心;也因為她只會講一個故事:狼外婆的故事。而我總是哄著他,把剛從書上看來的故事講給他聽。沒有故事可講時,我們總是拍著手唱那首歌謠:

      鞋匠,鞋匠,給我補(bǔ)鞋幫,

      兩點半鐘,我得穿上。

      一針朝下,一針朝上,

      補(bǔ)好鞋幫給你一塊大洋……

      現(xiàn)在,我還記得他聽你說話時那種全神貫注的神情:黑黑的眼睛一直看著你,神情莊重,生怕漏掉了什么。忽然,他冷不丁伸過來一只冰涼的小手,飛快地探進(jìn)你的脖子,抓了一下你的癢,還沒等你反應(yīng)過來,他先為自己的惡作劇得意地咯咯笑起來。

      在門后的墻上,我發(fā)現(xiàn)一條歪歪扭扭的豎線,旁邊用鉛筆標(biāo)注著一些數(shù)字。看了一會兒我才明白,那是一個身高成長記錄。我記起來,以前,我們就是在門后給弟弟測量身高的,并把測得的數(shù)據(jù)用鉛筆記在那條線旁邊。我低身去看那些數(shù)字:1985年6月,78厘米;1985年3月,90厘米;1987年5月,96厘米……我找到1990年,那些歪歪扭扭的鉛筆字是我的:1990年5月,1米15。

      我的視線模糊了,往事又歷歷在目:他像只小獸似的不肯配合;因為小伙伴們在門外等著他去玩,一聲比一聲高地喊著他的大號。我把他推到墻上,按住他的頭,飛快地用尺子壓平他支棱著的頭發(fā),用手中的鉛筆作了個標(biāo)記。他抽冷子一把推開我,泥鰍似的溜走了……

      一個月后,弟弟就沒了,在這個世界上永遠(yuǎn)地消失了。

      可是,我看見墻上,那年夏天以后,那條身高記錄線還在往上延伸:1991年4月,1米21;1992年3月,1米28……當(dāng)我站起身,那條線已經(jīng)超過我,我須微微仰起臉,才能看到最上面的一行:1999年5月,1米76。

      “兩個月前量的。我是我們班最高的?!蹦泻⒉粺o得意地說道。他一直跟在我身后,無限的依戀與乖巧,像我弟弟一樣。

      我站在那兒,看著眼前這張英俊稚氣的臉,并透過這張臉以及重重歲月的阻隔,一次又一次搜尋十年前那個孩子的痕跡。男孩看著我,好像在等待我告訴他一些什么。一樣白皙俊朗的面孔,一樣微微卷曲的黑頭發(fā),一樣又清澈又寧靜的目光,那么專注地看著你,等你開口告訴他些什么……終于,眼前這張臉同記憶中那個孩子的臉重疊在了一起。

      那一瞬間我真的以為,他就是我的弟弟,那個曾經(jīng)跟我最親的人。全家人都走了,只有他留了下來,留在這座我們?nèi)齻€孩子出生的房子里,并且,一直在等我們回來。

      我回身看著這個院子,在心里向它告別。清風(fēng)中,它像我好久以前的一個親人,又親切又陌生,靜靜地溫柔地看著我。

      當(dāng)我成年后,我總是夢見這所房子,所有的夢無一例外都是以它為背景:那長長的走廊,那下午所有人都走后空蕩蕩的房間,那點綴著白色細(xì)碎小花的茉莉花墻,那油綠的青草頂涼亭……在夢里,我一次次地回到這里,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茫然失措地尋找著什么。然后,我就看見了他,我的弟弟,他一個人在房子深處玩耍,仍是那年六歲時的模樣(我可憐的、被人生放逐了的弟弟,他永遠(yuǎn)停在了那一年?。?。他扭頭沖我微笑著,那微笑還和從前一樣。就好像我們從來不曾分離過。

      窗簾晃動著,我知道,他就在那里,這家的那個男孩,他就站在窗口目送我離開。當(dāng)我在照片上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感覺他像我死去的弟弟;當(dāng)他領(lǐng)我參觀菜窯和閣樓時,我已感覺到他對我的喜歡和依戀。就像以前弟弟對我的喜歡和依戀一樣。我沖窗戶揮了揮手,再一次向他告別。

      我來到街上,沿著那條街往前走,我又看到了從前的那個郵局,街拐角的裁縫店,廣場,以及廣場中央的噴泉,它們都還在,跟記憶中一模一樣。而有些東西不在了,永遠(yuǎn)地消失了。我想起了好多早已忘記了的往事:我記得那個下午和母親一起穿過廣場,母親的鞋邊在陽光下那么白,身上散發(fā)著一種好聞的干凈的香皂味;舊貨店老板家的老二坐在門前的一張?zhí)珟熞紊?,目光陰郁地瞧著每一個從門口經(jīng)過的人。還有那個押往刑場的女人,以及從鐘樓上傳來的遼遠(yuǎn)的鐘聲,滿月的晚上空氣中迷漫的發(fā)酵的茴香豆的氣味……所有這一切重又前來,一一涌上心頭。

      在街的拐角處,我站住,再一次回顧,這條街和街盡頭的那所房子。當(dāng)我回頭,我看到天空風(fēng)起云涌,波瀾壯闊,那所房子逐漸隱沒在消失了明亮的天光中了。這時,我聽到遠(yuǎn)處河對岸廣場上傳來的女人們的歌聲,眼前又浮現(xiàn)出童年的那些畫面:女人們穿著美艷的盛裝,一邊在染缸間穿梭勞作,一邊歌唱。以前我的母親,還有那所房子現(xiàn)在的女主人,以及生活在這里的所有女人們,她們將世世代代在今天翩翩起舞,擊壤而歌。

      “嗨,等一下——”

      這時,就聽身后有個聲音喊,我回頭一看,是那男孩。他騎著自行車追上來了。

      吱的一聲,自行車停在我面前,然后,我又看到了那稍稍帶點羞澀的微笑,還有那寧靜的如暴風(fēng)雨過后的海洋般的目光。他坐在單車上,一腳踩著車蹬,一腳落在地上。

      “你的傘?!彼咽掷锏膫氵f給我。

      臨走時,我故意把傘忘在那兒。我想留下點東西——隨便是什么——在這所房子里,陪著他。不管他是不是我的弟弟。

      我看了看手里的傘,一時間百感涌上心頭:惆悵和傷感像霧占領(lǐng)一座城市那樣在身體里迷漫開來。我知道我永遠(yuǎn)也不會再來了,我將再也見不到這所房子,和這房子里的人,可是,我還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很久以前失去的那個親人。也許,自此我將帶著這個遺憾和傷感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他調(diào)轉(zhuǎn)車頭,扭頭最后一次看著我,對我說再見。

      我看著他的腳落向車蹬,腳下一用力,車子緩緩向前駛?cè)ァO﹃枱t了整個天空。我的耳邊又響起以前我和弟弟唱的拍手謠:

      鞋匠,鞋匠,給我補(bǔ)鞋幫,

      兩點半鐘,我得穿上。

      一針朝下,一針朝上,

      補(bǔ)好鞋幫給你一塊大洋。

      ……

      那失去的聲音又回來了,還有那張臉,又從心里涌起:那白皙俊美的面孔,稍稍卷曲的黑頭發(fā),后脖頸的那塊胎記,那寧靜的如暴風(fēng)雨過后的海洋般的目光……所有關(guān)于他的一切都一一前來,在永遠(yuǎn)失去之前作最后的停留。然后,在時間的河流上,被浩蕩的風(fēng)卷起,揉皺,撕成了碎片,在這塵世間,人的記憶里再也找不到。

      “弟弟!”我在他身后喊道。淚盈滿了我的眼眶。

      他停下車,回過頭來,看著我,就好像,一直在等著我的這句話。我走過去,走到他跟前,仰頭看著他那張俊朗的臉,“在你脖子里,在這兒,”我屈起手臂指了指自己的后脖頸,“靠近左肩胛骨的地方,是不是……有一塊胎記?”

      他眼睜睜地看著我的眼淚流下來,順著臉頰流到嘴邊,沒有一絲迷惑和驚訝。他悄無聲息地看著我,眼睛里充滿了慈悲的溫柔,然后,在我面前深深地埋下頭去,給我看他的后脖頸。在一陣男孩干凈清爽的汗味里,我看到那里什么都沒有。仿佛被歲月的急流沖刷得光滑平坦的沙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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