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水無香
中國譯界雙璧的跨國情緣
◎真水無香
她出生在“五四運動”的那一年,作為傳教士的女兒,她親眼目睹了“狂飆突進”時代的中國,親身感受了那個時代生活的豐富多彩,童年時的中國給她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
1937年,20歲的她考入牛津大學。漫步綠蔭掩映的校園小路,她遇到了他。
他是津門富家子弟,才華橫溢。他的聰明、調(diào)皮和幽默,以及身上洋溢著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深深地吸引著她,兩人可謂一見鐘情。
與他相識后,她毅然放棄了法國文學專業(yè),改學中國文學,成為牛津大學第一位獲得中國文學學位的畢業(yè)生。他也放棄了法國文學專業(yè),改學英國文學。這種互補為兩位異國青年日后在翻譯界(中譯英)造就輝煌奠定了基石。是時,他們合作譯出了《離騷》。
1938年的英國戴家,母親驚住了——剛剛20歲的女兒,竟然愛上了一個中國留學生。女兒的選擇,實在有點兒出乎意料,對這位傳統(tǒng)的英國女人來說,向中國人傳教和把女兒嫁給中國人,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她太清楚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存在著的巨大差異,她更了解彼此之間在婚姻觀念、家庭倫理方面的強烈反差。她堅決反對女兒的婚事,并且氣憤近乎詛咒著說:“如果你嫁給一個中國人,肯定會后悔的!”
1940年,他要畢業(yè)了,接到了吳宓和沈從文的信,邀請他回西南聯(lián)大教書。此時他也顧慮重重,她本來生活在一個舒適的家庭,應該過的是那種“坐在墊子上做針線,吃草莓,吃糖,喝牛奶”的生活,而20世紀40年代戰(zhàn)火中的中國,卻十分艱苦,如果和他一起回到中國,連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會很難。最后還是她幫他下定了決心,打消了所有的顧慮、遲疑,她說:“我熱愛中國文化?!?/p>
這一年,盼望回國已久的他,帶著同樣熱切盼望重返出生地的她,登上前往東方的海輪。
終于回到家,可是他家里的實際情況比他預想的還要差,原本殷實的家,因在戰(zhàn)爭中從天津漂泊到重慶,財產(chǎn)已所剩無幾。不久,兩人在重慶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她沒有過上一天大少奶奶的生活,相反,她必須到學校教書才能維持生計。
解放后,他為新政權勤奮工作,夜以繼日,對她也缺少了應有的關懷和呵護,甚至連她住院生第3個孩子時,他也無暇顧及,照料3個孩子的重擔全部壓在她的肩上。
1951年北京來了一紙調(diào)令,他被調(diào)到中國外文出版社,籌建創(chuàng)立英文版《中國文學》雜志。對于她來說,剛剛熟悉的生活又被打亂了,但她還是毅然跟著他來到北京。因為他的工作需要,她成了他的助手,兩人以驚人的速度翻譯了大量的作品;因為他的生活需要,她成了他的保姆,照顧著他的衣食住行。
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他們中譯英的古典、現(xiàn)代名著的篇目列表,可長達數(shù)頁,而這些譯作都是從不拿稿酬或版稅的,他無怨,她無悔。
1968年的中國,在她的母親發(fā)出警告的30年后,她被囚禁在北京的一所監(jiān)獄里。獄中第一年的冬天,奇冷。沒有暖氣,窗戶也是破的,以致她的耳朵上長滿了凍瘡。她是獨囚,沒有人同她講話,她便開始自言自語,或背詩;或用牙刷刷監(jiān)獄的墻壁,以此活動筋骨打發(fā)時間。難以忍受的孤獨和寂寞侵蝕著她,她甚至渴望有人能經(jīng)常提審她,這樣她好說說話。但獄中的她還是保持著自己的尊嚴,禮貌待人,對送飯的人都要說聲“謝謝”。
1972年,她被釋放,4年的囚禁生活結束了。但是,就在她剛剛感到家的溫暖的時候,一件讓她悲痛萬分的事情發(fā)生了。
因為就在他們夫妻兩人在獄中備受折磨的時候,他們的3個孩子也因父母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受到社會的歧視,遭到不公的待遇。出獄后,孩子們回家了,但心情是復雜、難堪的。大兒子楊燁,精神疾病不斷加重,最終在英國自焚而死。
30年后,53歲的她想起了媽媽當年的警告,百感交集,欲哭無淚。她一面發(fā)瘋似地工作,希望在忙碌中忘卻煩惱;一面以煙酒為友,在裊裊的煙霧和微醺的醉意中麻痹自己。后來,她神志不清,繼而癡呆。
1999年底,相濡以沫將近60年,她雖然不忍心先離他而去,但病魔卻在無情地召喚。從她重病住院到去世的幾年間,他仿佛失去了生活的熱情。對他來說,沒有她在身邊,生活失去了滋味和意義。他哪里也不愿意去,不離開北京半步,謝絕一切交往,和她朝夕相伴,陪她度過悲愴的最后歲月。
他不會忘記,當年她執(zhí)意要嫁給他時所下的決心和做出的努力;更不會忘記,在漫長歲月里他們?nèi)绾我煌瑪v扶著走過。他難以想象,他的生活中怎能沒有她……
她叫戴乃迭,他叫楊憲益,我國著名的翻譯家、外國文學研究專家、詩人。
摘自《現(xiàn)代婦女·愛尚》201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