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農(nóng)民和她的原創(chuàng)電影

◎丘濂

一個農(nóng)民和她的原創(chuàng)電影

◎丘濂

過不了多久，波羅村這個昆明市郊最大的城中村將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商業(yè)住宅區(qū)。如果后人還想了解村莊史和曾經(jīng)上演過的恩怨情仇，不妨去看村民詹菊英拍攝的電影《哭泣的桂花樹》。

幾乎不識字的詹菊英用這部質(zhì)樸的影片講述了父母一代的愛情與不幸。這些都成為村莊消逝后最珍貴的記憶。

拍片緣起

51歲的詹菊英一下子并不能領(lǐng)會城中村改造意味著什么。她家是一幢6層半的樓房，明明1000多平方米的房子，登記能進行補償?shù)闹挥?00平方米?！拔艺f，房屋裝修得很好，你們拍兩張照片吧。測量房子面積的小伙子說，到時候賠償是按建筑面積賠的，哪里管得了你裝修花了多少錢？”詹菊英說道。

丈夫李成彬說了句牢騷話：“花那么多錢，就光拍個房子算什么？有本事編個故事出來拍啊?！闭簿沼⑿睦锵耄适逻€用編嗎？自己家庭的經(jīng)歷，隨便寫兩筆就是個精彩故事。

詹菊英的母親就是波羅村人。在母親18歲那年，父親羅振華從戰(zhàn)場歸來到了波羅村，向母親家提親。3個女兒在婚后相繼誕生，詹菊英是家中的老大。1966年“文革”開始后不久，羅振華被抓走，去了安寧縣的五七農(nóng)場接受勞改。后來，羅振華因為是“告密者”，遭到了造反派樹》，這是詹菊英丈夫李成彬的主意?！澳赣H的一本書里夾著幾片干枯的桂花樹葉子。父親被帶走前，最后一次母親過生日，父親摘下幾片桂花樹的葉子給母親別在頭上，說等到桂花樹開花了，再送花給她。我突然意識到母親對父親的感情有多深?！闭簿沼⒄f。而按照李成彬的想法，波羅村要進行改造，許多村民從情感上難以接受，也是“哭泣”的另一層含義。的毒打，之后就吐血身亡。過了幾年，母親又帶著3個女兒嫁給村里一個政治清白但智力殘疾的“憨包”。

光有父母的故事，詹菊英認為還不足以支撐起一個片子。詹菊英是小學(xué)三年級的文化水平，實際由于當(dāng)時總要在家里幫忙，所以至今仍然不認識幾個字。

離開學(xué)校后，詹菊英進入波羅村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每年都要以花燈戲形式演出一些劇目，表現(xiàn)鄉(xiāng)村百姓的生活或者宣傳黨的政策。因此詹菊英懂得如何來編戲。詹菊英接著開始在村子里和老人們閑聊，搜集父母那個年代的故事。

在2009年中秋節(jié)的家庭聚會上，詹菊英正式告訴子女們自己決定拍電影的消息。

片子的名字叫《哭泣的桂花

戲里戲外

《哭泣的桂花樹》第一次開機是在2009年11月6日。

劇組里的化妝師給詹菊英介紹了本地的一個影視工作室。女一號和女二號都從這家工作室的日常演員中來確定，女三號小翠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演員?！拔铱戳丝磁畠海r候也愛唱歌跳舞，有表演的基礎(chǔ)，人也長得胖乎乎的，很符合我們預(yù)想的小翠的形象?！?/p>

女兒李麗娟第一次看到劇本，感覺很滑稽?！熬褪悄嵌纬燥埱耙蛎飨瘏R報，說‘敬愛的毛主席老人家，我們今天吃點蘿卜干，喝點南瓜湯，吃點炕粑粑’，不但小翠要求自己的家人頓頓飯前要請示，還要到別人家里去檢查。”詹菊英完全是按照自己的記憶來安排這段情節(jié)的。

參加演出的村里老人都覺得劇本中的情節(jié)再熟悉不過。飾演小翠母親的老人完瓊珍說，貧下中農(nóng)背誦《毛主席語錄》那場戲中的笑料，來自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生產(chǎn)隊每天下地干活，中午收工的時候，就有小學(xué)生手里拿著竹竿擋在隊伍面前，要求每人都背一條《毛主席語錄》，背出來才能放行吃午飯?！?/p>

讓詹菊英感到遺憾的是，回憶里的東西，有的拍出來能夠更加真實和打動人心，但礙于資金的限制，卻無法在戲里還原出來。“外公和我們母女要一起去農(nóng)場，等到公共汽車一來，幾百個人逃命似地就往車上涌，老人根本就上不來車。外公有白內(nèi)障，眼睛看不清楚，他就在車底下，拄著拐棍，哆哆嗦嗦地喊著母親，明明公共汽車就在這邊，外公卻朝著另一個方向喊，母親在車里看著就捂著嘴哭。”這些和公共汽車有關(guān)的情節(jié)，在戲中全部都省略了。

母親，心中永遠的痛

詹菊英說，30歲之前，她甚至怨恨母親?！半x開五七農(nóng)場時，那里的干部交給母親一個帆布箱，里面有4枚在抗美援朝歸來后獲得的軍功章。我親眼看到母親在路上扔掉了軍功章。等到‘文革’后要為父親平反昭雪，組織上向母親要這4枚軍功章，母親堅持說是我在路上拿著玩給弄丟的?！?/p>

1990年除夕，詹菊英又拿出軍功章的事情來質(zhì)問母親?！澳赣H就解釋，從農(nóng)場回來的路上，一路都有盤查，查到軍功章她解釋不清楚來源，把她帶走怎么辦？平反昭雪時，她如果告訴組織上軍功章是她扔的，又被扣上一頂帽子怎么辦？‘文革’剛剛過去，母親還心有余悸，只能把這件事情推到一個小孩子的身上，讓別人無法追究?！薄澳赣H又繼續(xù)囑咐兩個妹妹將來要孝敬我?！闭簿沼⒄f，她當(dāng)時意識到，母親是在向她表示內(nèi)疚之情。

命運仿佛永遠在捉弄詹菊英一家。2001年，二妹因為酗酒的丈夫酒后用言語辱罵她而服農(nóng)藥自殺。兩個半月后，母親選擇了同樣的方式離開了人世。詹菊英想不通，為什么母親那么多的苦難都熬過來了，偏偏最后的坎兒就邁不過去？她還記得母親在嫁給“憨包”之前，抽噎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她發(fā)現(xiàn)母親怕哭出聲音，嘴角都咬得青紫了?！澳赣H有超強的忍耐力。也許在那一刻，她想起二妹已經(jīng)不在了，她感到一種徹頭徹尾的絕望?！?/p>

詹菊英為母親燒掉了那只帆布箱，還有那本夾著桂花枝葉的書?！拔页黾薜臅r候，母親花錢給我買了個一模一樣的帆布箱做嫁妝。結(jié)果這次拍戲就用到它當(dāng)?shù)谰吡?。冥冥之中，這是母親的意思吧。”

最后的村民

截至目前，全村1331戶村民已有80%的人家和開發(fā)公司簽約，詹菊英家就在那未簽約的20%戶當(dāng)中。

走在波羅村中，便可以看到，大多數(shù)的房子都已經(jīng)人去樓空。

20%戶未簽約的村民仍然在為自己的權(quán)益奔走。隨著《哭泣的桂花樹》的公映，詹菊英成為當(dāng)?shù)氐墓娙宋?。她也在一夜間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成為政府、開發(fā)商和村民幾方都競相拉攏爭取的對象，深陷一場拆遷政治中。

詹菊英更愿意談的是她對這個村莊的記憶。這次拍戲全村人給予的支持，讓詹菊英再次感到了鄉(xiāng)親之間互相關(guān)愛的溫暖?！爱吘拱l(fā)生在波羅村的土地上，聽起來是那樣熟悉。大家也都意識到村子要沒了，應(yīng)該為這個世代生活的地方留下點什么?！?/p>

現(xiàn)在，參演的村民都已經(jīng)陸續(xù)離開了村子。詹菊英嘆道：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成為最后一個。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1年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