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霍緞緞

　　霍緞緞在小說中似乎并沒有成為問題?！栋布?shù)泥嵵匮垺罚ㄒ韵潞喎Q《邀請》）風格寫實，里面沒有什么玄虛?；艟劸勆矸菝鞔_，她是唐王實驗小學的教師，安吉魯師范時的學妹，矮胖，皮膚黑，長得像一個籃球。二人在校期間曾有過幾次接觸，但是沒有跨過朦朧的好感而建立戀愛關系。畢業(yè)后安曾寫信向霍求愛，但很快放棄。在妻子出門旅游/探望上大學的女兒后，安吉魯和霍取得了聯(lián)系，二人一拍即合，在一家小旅館發(fā)生了性關系。此后，這個言必“那個么”、乏味瑣碎的霍緞緞像口香糖一樣纏住了安吉魯，對安的婚姻生活和事業(yè)產生了極大的威脅，安不覺動了殺機，發(fā)出了死亡“邀請”。
　　然而，事情真的如此明晰么？
　　《邀請》寫安、霍二人的私情，但是霍卻沒有任何激發(fā)狂熱愛戀的女性特征，也談不上“無才便是德”，她矯情、貪婪甚至還有點無恥。安吉魯對她自始至終都沒有迷戀，他們之間發(fā)生的那次性行為，談不上激情，也談不上美，更像是兩只動物在交媾：“（霍緞緞）像受了驚嚇的豬崽一樣亂拱亂叫”。因此，把霍緞緞看成是安吉魯?shù)那槿耸遣缓线m的。
　　不僅如此，小說還故意模糊霍緞緞和安吉魯妻女的界線：在小說一開始，霍緞緞緊隨著安吉魯對女兒大學談戀愛的焦慮而被憶起，在兩人私通的過程中，安吉魯對霍或者呵斥，或者給點小甜頭（買兩串糖葫蘆、吃個飯等），也像是和女兒相處，而不像是和情人私會。發(fā)生肉體關系后，安吉魯開玩笑地讓霍叫他老公，而霍緞緞也確實很像“老婆”，她給安吉魯發(fā)的短信則無一例外全是雞毛蒜皮，這個沒有妻子名分的霍緞緞，表現(xiàn)出來的全是妻子似的嘮叨。
　　事實上，安吉魯對生活感到滿意，和霍私通，并不像一般的婚外情一樣，出于對某種美好的情感或者生活的渴望，對于三天不和老婆在一起就熬不住的安吉魯來說，霍緞緞是作為純粹的情欲對象，應召而來的。但是，把霍緞緞看成是妓女式的人物，顯然是大錯特錯的?；艟劸勎饘幘拖袷且恢粷摲囊矮F，一旦安吉魯走入攻擊范圍，就毫不猶豫地發(fā)動攻擊，緊咬不放。在小說中，霍緞緞雖然被給予了一個職業(yè)，也有丈夫和孩子，然而，在故事發(fā)生的八天時間里，霍緞緞的背景全部隱退了，她唯一的事業(yè)就是糾纏安吉魯，她的短信從清晨開始，“平均不到半小時一條”，吃飯睡覺無時不在。對安吉魯說妻子要去找她的恐嚇，她毫不畏懼，這種寡廉鮮恥和她人民教師的地位與身份差得實在太遠。
　　所以，這個霍緞緞真的就是唐王實驗小說的教師么？她真的是某個有家庭、受過相當教育的肉體存在么？要搞清楚這個問題，我們只能回到主人公安吉魯身上來。
　　安吉魯是錦屏縣教育局教研室副主任，主任即將退休，安吉魯升遷在望。妻子是縣婦聯(lián)副主任，女兒已經(jīng)考上了重點大學，可謂是家庭美滿，人生得意。成功的人生讓安吉魯?shù)淖晕议_始膨脹，他的權力欲和肉體享樂欲同時浮出水面。在小說開始，作者就用一個夢境展示了安吉魯膨脹的自我：他“不時將自認為可口的菜肴夾到兩個人面前的盤子里”，在偶然得知女兒有了男友時“起身沖老婆吼”，并把茶杯拂下了桌子。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安吉魯是沒有這種對老婆孩子吼的威嚴的，在單位上，他也同樣不能為所欲為，一個與他平級的辦公室副主任都可以堅持用短信發(fā)會議通知，何況在他頭上的局長、副局長？
　　因此，霍緞緞與其說是某個真實的存在，不如說是應安吉魯心理需要而出現(xiàn)的工具性存在。在小說里，霍緞緞卑微、下賤，不但又窮又土又笨，而且在性欲上似乎也處于饑渴之中，渴望著安吉魯?shù)亩鳚?。在霍面前，安吉魯充分享受著成功人士的?yōu)越感，他掙的錢是霍的兩倍，“還挺有口才”，和動輒“那個么”的霍緞緞形成鮮明的對比（有趣的是，霍緞緞一夸他有口才，他就覺得這只“沾了污物的籃球”，“近乎有點嫵媚了”）。在私會過程中，安吉魯支配著一切：“要了菜譜，也沒征求霍緞緞的意見，隨便點了幾樣自己喜歡的菜和四張面餅”，“不由分說，率先向小廣場西邊走”，“他意識到再進行鋪墊完全是對情緒的無謂浪費”，“連擁抱一下的前奏都沒有，就把手伸向了她胸前的紐扣”，“霍緞緞起身要下床，被安吉魯嚴厲制止住了?！?br/>　　小說用各種名稱來比喻霍緞緞：地瓜、籃球、拉桿箱，無一例外都是強調霍的被動性、依附性的，它們放大了安吉魯?shù)臋嗔τ?。然而，霍緞緞的抽象意義還不僅止于此，她還是一把人性的標尺，直接考量著安吉魯人性的底線。
　　關于人性，歷來有善惡之辯，《邀請》顯然是支持性惡論的。一般寫人性惡，作家要么提供一個生存資源匱乏的情境，讓一群人在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下，為了奪取生存，盡顯人性的殘忍；要么讓人物面對一個巨大的誘惑，不惜排除一切障礙而得到它。以上兩種，雖然人物極其殘忍、貪婪，但卻有力，這些人性惡的主角，換個情境，就是英雄。但是，《邀請》中的人性，與其說是性惡，不如說是卑賤。安吉魯雖然欲望極強，卻傾向于在更卑微的人（常常是女性）身上獲得某種平衡，對于地位比他高的靳副局長、馮副局長之流，則只有諂媚。小說時間前后跨八天，他就喝醉了兩次，對于最后那杯“可喝可不喝的酒”，他寧可醉也要喝，這種以身家性命示忠的諂媚行為保證了他仕途的順利。
　　安吉魯?shù)降诪槭裁匆フ腥腔艟劸?？對此，除了犯賤，我們再也找不到別的更準確的詞。小說反復強調安吉魯對霍緞緞的膩煩甚至厭惡?；艟劸劦亩绦欧ξ丁o知，和安吉魯在一起時表現(xiàn)得愚蠢、庸俗、卑賤，他們不但個性相差巨大，連口味也差得十萬八千里，霍緞緞的口味極重，她覺得淡的安吉魯還覺得咸。然而，盡管霍數(shù)次讓安覺得厭煩，盡管“拿定主意……像剪指甲或者挖耳屎一樣把這小短人徹底清除掉”，安吉魯還是和霍上了床。而他們之間的的性關系，被作者直接和“王爺墓”的腐敗氣息聯(lián)系起來，霍緞緞則被形容成“像豬一樣亂拱亂叫”。
　　霍緞緞事件像一面明鏡，照出了安吉魯猥瑣的人格，他在寒夜中自虐式的疾走、不惜工本去深山買魚做水煮魚、搶著洗碗以求獲得妻子的諒解，然而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妻子是否諒解，而在于這個霍緞緞無法擺脫。
　　小說把安吉魯和霍緞緞的私情均勻地楔入安吉魯?shù)纳盍鞒?，這種穿插式的敘事和那些雞毛蒜皮的短信一起，揭示出霍緞緞的實質：她就是生活本身，卑賤、猥瑣、無法擺脫。小說結束于安吉魯暗含殺機的鄭重邀請，被碰滾落摔碎的杯子和小說開篇夢中摔碎的茶杯，一前一后，昭示著安吉魯自我膨脹的徹底破產。而對于他是否會實施謀殺行為，從一個猥瑣、卑賤的人，而搖身一變成為邪惡的英雄，讀者應該是沒有什么疑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