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短篇小說)

　　寧可，陜西岐山人，曾在《青年文學(xué)》、《延河》、《天津文學(xué)》、《紅豆》、《青海湖》、《滇池》、《延安文學(xué)》、《廈門文學(xué)》等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數(shù)十篇。現(xiàn)居西安。
　　
　　1
　　
　　你死的時候，我還在睡夢中。周圍都朦朦朧朧、縹縹緲緲的，我好像親眼看見了，又似乎什么也沒有看見。
　　只覺得有—條公路從我的眼中伸出，平坦窄長。之所以說平坦，主要是利于車速；為什么稱窄長，也是因為車輛躲無可躲。順著路面，我看見有一輛車疾駛而來，氣勢洶洶，你剛沖我發(fā)了一通火，回頭正準備拂袖而去。我是看見車輛的，假如你沒有和我吵架，或者沒有沖我發(fā)火，按我慣有的菩薩心腸，我是一定會提醒你的。最起碼不會讓你死得這么難堪。人的念頭都是瞬間產(chǎn)生的，今天以前，我還把你放在朋友的位置。一切都因瞬間的念頭兒破壞了。我親眼看見你剛剛回轉(zhuǎn)的身體和疾駛而來的車輛相向、相近、相撞，然后，你的身體就變成了一條直線，射向空中。力量小了的時候，才畫了一個弧線，落入了路旁的花草中。我看得很清楚，你當然是頭沖下親吻大地的，于是，那個剛剛還在我眼前張牙舞爪的軀體瞬間就頭沒了，接著就臉沒了，然后整個身子都淹沒在花草中。
　　司機當然是倒霉的。
　　倒霉的司機好像剛剛反應(yīng)過來，車都開過去了，才來了個緊急剎車。對司機來說，這時候剎車確實有點晚了，我是這樣認為的，但對我的情緒來說，剛好。司機臉色煞白，從車里下來的時候臉都變了，盡管她長得很漂亮。我盯著司機的一舉一動。司機不敢看我的眼睛，低著頭來到了我的身邊，大……大哥，我是不是撞了人?我不說話。司機更緊張，是不是，大哥?我不忍司機難受，點了點頭。司機又問，撞的人呢?路面依舊，花草依舊，車上甚至都沒有撞痕，一點兒跡象都沒有。我還是沒有說話。
　　司機慢慢冷靜了，大哥，我是不是沒撞人?
　　我很認真地搖了搖頭。
　　司機眼光快速地在花草里一掃，大哥，你什么都沒看見，是吧?
　　我堅定地搖了搖頭。
　　司機顯然誤解我了，從兜里抓出幾張鈔票，伸到了我的面前，大哥，你說你什么都沒看見。
　　我默然地盯著車牌號。
　　司機哭了，大哥，我只有這么多了。你沒看見，是不是，大哥?
　　司機是個女的，她看我一聲不吭，就開始脫衣服了。她的身材很美，就像我很熟悉的那個軀體。
　　下雨了，雨很大。我不能再在這兒呆下去了。我站了起來，最后看了那個迷人的軀體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身后，風聲、雨聲一片。
　　
　　2
　　
　　下雨了，我的天空卻晴朗了。
　　只是，每天昏昏沉沉的，好像老在夢中。早晨起來，我沖了一個涼水澡，才覺得輕松多了。走出家門，外面陽光高照，比昨天晴朗多了。還沒來到車間，手機就響了，好像夢境中的雷聲，嚇我一跳。公共汽車上人聲沸騰，但手機的聲音很清晰，一下一下直往我的耳膜上戳。打開，就聽見了廠辦主任的聲音，老雷，通知一下老孫，一上班在會議室開會。我不敢怠慢，廠辦主任我當然不放在眼里，但廠辦主任后面，站的卻是廠長。廠長不是多大的官，卻能決定我的命運。我急忙說，知道了知道了，不過……不過后面當然是老孫，我沒辦法通知老孫啊。但我卻不能直說，昨晚新聞里沒播，老孫現(xiàn)在沒準還躺在花草里睡覺哩。我只能含含混混地對廠辦主任說，我一定準時到。至于老孫，我沒法通知。但我一定要給自己留有余地。
　　偌大的會議室被像我一樣的人填滿了，老孫當然沒有來。廠長無聲地看了廠辦主任一眼，廠辦主任立即將眼睛移到了我的身上。我的眼睛早就移開了，我知道現(xiàn)在看什么地方都行。就是不能看廠辦主任。廠長的耐心是有限的，這一點我早就知道。
　　孫主任請假了沒有?廠長問。
　　廠辦主任看了看我，說道，沒有。
　　我敏感地覺得廠長的臉上有了一絲不悅，這是我最想看到的情景?？上?，這種不悅在廠長的臉上一閃即逝。
　　開會吧。廠長說。
　　開會說的什么，我已經(jīng)全忘記了。我的思緒早就飛到了樓頂。廠長會怎么看老孫?我想。廠長會不會一怒之下就把副廠長的人選敲定?這是我最愿意看到的情景。廠長滔滔不絕地說著，我卻一直沒有聽到哪怕一句暗示。
　　廠長終于說完了，我的思緒也恢復(fù)了正常。我虔誠又期待地看著廠長，廠長終于把目光移到了我的身上。
　　雷主任，今天安排的事明天你必須拿出方案。廠長說。
　　我傻眼了。
　　廠長又看了我一眼，老雷，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沒有、沒有廠長。我急忙說。
　　廠長見我驚慌，笑了，老雷，是不是老孫沒來和你有關(guān)系?
　　我的汗立時流了出來。這事要和我扯上了關(guān)系，那就不是副廠長的問題，而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
　　廠長，您真會開玩笑，我說，老孫的事怎么會和我有關(guān)系呢?
　　廠長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又笑了笑，和你開玩笑呢。
　　我這才笑了。笑得后背流出了汗珠。
　　
　　3
　　
　　你他媽死就死吧，為什么死后還扯上我?
　　從上技校的時候，你就經(jīng)常跟我作對。我的家里很窮，常常沒有上學(xué)的費用，好在學(xué)校有獎學(xué)金，每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不用發(fā)愁。自從你來了以后，我就慘了。你家里很富裕，又不缺錢，為什么要跟我爭獎學(xué)金?你要是把獎學(xué)金用在學(xué)習上我也就認了，你一拿到錢，就去請女同學(xué)吃飯。全校有一百多女同學(xué)，你為什么單單要請徐萌萌?徐萌萌是學(xué)校里唯一一個心上有我的人。我長那么大，也就只對徐萌萌一個人有過那種感覺。別的女人，在我的眼中，就和同性差不多。
　　我有時候常想，窮是我的錯嗎?如果是，那我只能怨我們家太窮了。但父母為了我，傾盡了一切，我對父母，實在沒有抱怨的理由；如果不是我的錯，哪為什么所有的人都用不一樣的目光看我、我們家?小學(xué)、初中的時候，如此；到了技校，也是一樣。盡管我學(xué)習很好。
　　徐萌萌就是在別人都遠離我的時候走近我的。
　　那次考試，我又得了第一。老師表揚的聲音直到下課還在耳邊回響，我又得了獎學(xué)金。錢還沒有到手，同學(xué)們就嚷嚷著要請客。我是最怕同學(xué)們讓我請客了，班里的同學(xué)都請遍了，只有我一個人沒有。不是不想，是沒有能力。為了節(jié)約伙食費，我跟著吃遍了班里每—個人。吃人家的嘴短，我急忙把喜悅壓在心底，沉默不語。同學(xué)們先是起哄，慢慢地臉上就掛滿了鄙視和不屑。
　　徐萌萌就是在一次我被同學(xué)逼到墻角、無路可退之時站出來的。
　　徐萌萌說，今晚我請客，祝賀雷一鳴同學(xué)勇奪第一。
　　旁邊就有訕笑聲，你為什么替他請客啊?
　　徐萌萌毫不相讓，你要得了第一，我一樣請。
　　你說話算數(shù)?你就是在這時候跳了出來。
　　徐萌萌看看站在旁邊的你，同學(xué)們也看著站在一起的徐萌萌和你，不由發(fā)出了一個感嘆。這個感嘆我也有，就是徐萌萌和你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
　　徐萌萌卻斜視著你，你也想拿第一?
　　你后來真就拿了第一。
　　第一只有一個，獎學(xué)金只給第一名。你拿第一的時候，我自然就沒有了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整個假期，我都是靠撿破爛掙夠?qū)W費的。所以，我在心中對徐萌萌又愛又恨。好在你覺得拿第一太辛苦，拿了一次以后不愿再受這個罪，第一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但你的聰明卻是公認的，這種認同度一直沿襲到現(xiàn)在。事隔多年，雖然你我都已經(jīng)是廠里的中層干部了，但我一直沒有從你的陰影下解脫。不管什么事，只要有你在，就好像應(yīng)該是你的。你要沒有拿到，又好像是有意放棄的，是你所不齒的。我好像一直在吃你的剩飯。這次競選副廠長也一樣。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你是我唯一的競爭對手，就連我最好的朋友徐萌萌也開玩笑說，你啊，就像一個跳水運動員正好碰到了高敏、一個乒乓球運動員遇到了鄧亞萍，生不逢時啊。
　　對你的認同就是對我的否認。
　　我為什么要在別人的施舍下生活?
　　我的能力、我的成績，為什么就沒有人看見?
　　從那時候起，我就在一直盼望著你出事，出一樁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事?，F(xiàn)在，你被車撞死了，不是我撞死的。為什么還會和我扯上關(guān)系呢?
　　
　　4
　　
　　徐萌萌找我了。
　　我已經(jīng)有好長一段時間不和徐萌萌見面了，我不愿在我仕途的緊要關(guān)頭再增添一點兒不確定的因素。徐萌萌從小就很惹眼，這種惹眼從技校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徐萌萌走到哪兒，哪兒就成了目光的交匯處。不光男人眼饞，女人也眼熱。據(jù)說有不少長相一般的女人在見了徐萌萌之后就在男人跟前挺直了腰桿，看看，我們女人竟能長成這樣。那得意的神情，就好像自己成了徐萌萌。偏偏漂亮得出奇的徐萌萌有個大大咧咧的性格。心里有啥，嘴上、臉上全露了出來。就說徐萌萌喜歡我這件事吧，我再三叮嚀，徐萌萌還是只管住了嘴，卻沒有管住臉。每次見我，老遠目光就露出了溫情。心里，我當然是喜歡的，徐萌萌也是我唯一能在老孫面前抬起頭的一件狂事。問題是，就像我在找老孫的不是一樣，老孫也在不停地搜尋對我不利的證據(jù)。我怕徐萌萌會成為老孫摧垮我的現(xiàn)成武器。
　　徐萌萌卻不管，老遠看見我，就喊了起來，一鳴，你鉆哪兒去了?害我找了半天。
　　我姓雷，名叫一鳴。徐萌萌叫我，從來不加姓，只是直呼我名。
　　盡管周圍全是不認識的人，我還是很緊張地看了一下。徐萌萌卻一點兒也不在乎，看什么，跟個小偷似的?
　　是的，我是小偷。對家里是這樣，對徐萌萌也一樣。徐萌萌可以為了我到現(xiàn)在不結(jié)婚，而我，還有一個名存實亡的婚姻?；橐霰旧砭褪且环N存在，存在就是現(xiàn)實?，F(xiàn)實是我家的床上還躺了一個多年也動不了的老婆。老婆得的是半身不遂，除了動不了，思維卻很清晰。清晰得覺得自己成了我的累贅，于是，就一次又一次地勸我離開她這個累贅。我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老婆是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嫁給我的，可以說，沒有老婆，就沒有今天的我。所以，雖然一直忘不了徐萌萌，但我們只是停留在朋友階段——很知心的朋友階段。我對徐萌萌最大膽的舉動就是有一次喝酒以后，拉了一下徐萌萌的手。就那一次，讓我有了觸電的感覺。于是，我的酒就醒了。醒酒以后我更多的是愧疚，感情慫恿自己醉著，理智卻讓自己生活在了愧疚中。
　　你就別在這時候給我添亂了。我?guī)缀踉趹┣笮烀让取?br/>　　我是來幫你的。徐萌萌說。
　　我看了看徐萌萌，又看了看四周，我想盡快離開這里。
　　老孫不見了，你知道不?徐萌萌表現(xiàn)得很神秘。
　　你怎么知道的?
　　廠長正在找他，聽說，有一天的時間了，誰也不知道老孫去了哪里。
　　和我有關(guān)系嗎?我說。
　　關(guān)系大了去了，徐萌萌睜大了眼睛，你想，現(xiàn)在你的最有力的競爭對手就是老孫。老孫不見了，你就可以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我哭笑不得，不過，想想也是，徐萌萌說得沒錯。讓我尷尬的是，為什么我得到的每一次機會都是老孫讓給我的。我不愿承認這個現(xiàn)實，也不想面對。但這是現(xiàn)實，不面對也不行。
　　可是，在徐萌萌面前，男人的自尊還得保持。
　　難道，你認為我沒有和老孫一決高下的實力?我問。
　　徐萌萌笑了笑，沒有說話，但比回答了更讓我難受。徐萌萌和其他^的想法一樣，都認為我不是老孫的對手。憑什么?老孫是車間主任，我也是；老孫是優(yōu)秀管理干部，我也是；老孫領(lǐng)導(dǎo)的車間是先進車間，我領(lǐng)導(dǎo)的車間也一樣……“天敵”這兩個字就是這時候進入我的腦海的。為什么我知道老孫已經(jīng)死了，連和我競爭的機會都沒有了，我還這么耿耿于懷?
　　技校畢業(yè)以后，我和老孫都分到了車間。都是從學(xué)徒工開始的。我自認為自己很用功，我在苦練技術(shù)的時候，老孫一直跟在徐萌萌后面，見縫插針地幫助徐萌萌干活。臨到出徒考試的時候，老孫才苦練了一個星期，考試成績竟然和我不相上下。車間的老師傅當時就說了，小雷這小伙踏實，很用心，是個干活的好苗子；小孫這小子腦袋瓜活、聰明，學(xué)壞了腳底能流膿，學(xué)好了前途不可限量。我當時不服氣都不行，老孫確是學(xué)徒、追女朋友兩不誤。師傅的話當時很是刺激我，我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把老孫比下去。結(jié)果是我們一起當?shù)陌嚅L，一起提的段長，又一起被任命為車間主任。現(xiàn)在，又一起競爭副廠長。如果副廠長有兩個，我們按照原有的慣例也能接受，可惡就在于副廠長只有一個，我們必須一個把另一個甩在身后。
　　老孫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我卻有點怕了。齊頭并進和單挑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雖然志在必得，但勝算卻一點兒也沒有。
　　我盼望老孫出事，不管出什么事，只要能夠影響到他就行。
　　
　　5
　　
　　那天，是你來找我的。
　　我的朋友都知道，我遇到事的時候，喜歡找一個沒人的地方自己琢磨。我常去的地方很隱蔽，在郊外。郊外很偏僻，風景卻很好。有一條小路劃開花草簇擁的綠波，一直深入。到了一棵大柳樹下面，我的靜思園到了，小路繼續(xù)遠去了。坐在柳樹下，柳枝婆娑，輕撫面頰，思緒就如柳絮一般飛揚。這個地方，只有我和徐萌萌一起來過。之所以來這個地方，完全是因為在這兒遇不見熟悉的人。
　　那天，我為和你競爭的事煩惱，一個人來到了這里。你不知怎么也來了，在看見你的一剎那，我甚至懷疑你曾經(jīng)跟蹤過我和徐萌萌。徐萌萌一直是你心頭的摯愛，過去是，現(xiàn)在依然。你一直未婚就是沒有對徐萌萌死心。
　　我是因為你才有意保持和徐萌萌的關(guān)系。
　　在我和你的每一次較量中，基本上每次我都以失敗而告終。只有在徐萌萌這件事上，我是絕對的勝利者。我知道你非常非常喜歡徐萌萌，而徐萌萌卻喜歡我。徐萌萌為什么喜歡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只要我還沒有把徐萌萌拒之門外，你就永遠沒有機會。所以，結(jié)婚了的我仍然沒有放棄徐萌萌。當然，還有徐萌萌漂亮外表的誘惑與吸引。
　　我還知道，你對徐萌萌的感情是真的，你是一個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情種，而我，恰恰和你相反，兩者都愛，如果真要舍棄一方，那我肯定毫不猶豫地會選擇拋棄徐萌萌。你可以為了徐萌萌到現(xiàn)在不結(jié)婚，我卻能結(jié)了婚仍然讓你結(jié)不了婚。
　　你來的時候，我正在琢磨如何在這個關(guān)鍵的時期才能擺脫徐萌萌。我剛摁滅了一支煙頭，眼前的柳枝一擺，你就出現(xiàn)了。狂風是隨著你的出現(xiàn)而開始的。
　　雷一鳴，你太卑鄙了?？耧L帶著你的狂怒，將你的粗俗刮進了我的耳內(nèi)。
　　我訕笑了一聲，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你跟蹤我的目的。
　　柳條隨著風狂舞，我不知道是風刮來了你，還是你帶來了風。我只有—個預(yù)感，起風的日子總會有事情發(fā)生。你用手撥開隨風而動的柳條，直視著我。我低下了頭。我不屑理你，我想。
　　老雷，見我無動于衷，你很快就泄氣了，你就放過徐萌萌吧。
　　謙恭在我的臉上表現(xiàn)得很充分，老孫，你沒腦子嗎?我認真地對你說，徐萌萌多大了，她自己沒腦子啊?
　　你肯定認為我說得在理，要不然你不會低頭。
　　老雷，你已經(jīng)有家庭了。你又說。
　　笑話，我終于憤怒了，我一般不發(fā)火，一旦發(fā)起火來就很瘋狂。但在你面前發(fā)火，還是第一次。在你面前，我一直有壓抑感，一直抬不起頭來。今天，因為徐萌萌，我終于抬起了頭。你別費心了，徐萌萌不喜歡你，這一點，在技校的時候你就知道。你就別死纏爛打了。
　　老雷，你的表情竟然很誠懇，現(xiàn)在競選副廠長已經(jīng)到了最緊要的關(guān)頭，只要你放了徐萌萌，我就主動退出。
　　雖然心里竊喜，但我的表面上仍然很氣憤，你太小看我了，你以為你一定能贏我嗎?
　　你又急了，你一急，聲音就又像風聲一樣尖利，實話告訴你吧，你的本性露了出來，廠長都找我談過話了。
　　這一點是我沒有想到的，我把什么都想到了，就沒有想到這一點。你不知道，你的這句話就像一記悶棍打在了我的軟肋，我在一瞬間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我的頭低了下來，這次是真正低了下來，我的脖子好像沒了脛骨，再也無法支撐我這顆碩大的腦殼了，這顆腦殼就像往日一樣在你面前垂了下來。
　　我哆哆嗦嗦地從口袋摸出了一支煙，叼在了嘴上，卻怎么也打不著火。你是隨風而來的，在你面前?；饎萦肋h壓不住風勢。一連打了好幾次，微弱的火勢都被大風刮滅了。終于，我失望了，我將煙和打火機一起扔了出去。我就是在那時候看見一輛車好像失去了控制似的直沖了過來。
　　雷一鳴，你別后悔，你還在沖著我大喊大叫，我會讓你一敗涂地的。
　　然后，你就轉(zhuǎn)過了身。我在看見你和車相撞的那一刻，已經(jīng)躲在了樹后。我的眼前恍惚一片，先是看見一只巨大的黑鳥箭一般地刺向空中，緊接著就是滿目的柳枝在優(yōu)美地舞蹈。
　　
　　6
　　
　　廠長終于主動打電話找我了。廠長在這個時候找我談話，我知道意義非凡。我快速地在家里刮了一下臉，我要給廠長一個精神抖擻的印象。衛(wèi)生間扔滿了老婆換下來的衣服，這些衣服因為扔在地上有一段時間了，發(fā)出了一種餿味。我怕這種餿味沾惹到我的身上，臨出門的時候，我又往身上噴了一點香水。香水是我當上勞模去法國旅游的時候買的，因為價錢昂貴，一直舍不得用。今天用了，我才知道了“一分價錢一分貨”的涵義。我只是少量地噴了一點，就把衛(wèi)生間的餿味以及老婆床上的異味全部留在了房間內(nèi)。離開房間的我成熟沉穩(wěn)、淡香宜人。
　　廠長坐在寬大的大班桌后，熱情地招呼著我，雷主任，快過來。
　　我受寵若驚地坐在了廠長對面的椅子上。我坐下去的時候，看見廠長皺了一下眉頭，我知道，我的香水灑多了。
　　今天找你來，主要是想聽聽你對孫主任的看法。廠長開門見山。
　　孫主任這個人挺好的，我看著廠長的臉說，就是有一點不好。
　　哪一點?廠長來了情緒。
　　廠長愛聽，我來了情緒，孫主任對待工作的責任心不強。
　　何以見得?
　　本來吧，有好多工作以他的聰明可以干得更好，他總是得過且過，抱著應(yīng)付的態(tài)度。
　　這點倒是，孫主任就是有點對自己要求太低。廠長看著我說，你覺得你們兩人哪一個更適合當副廠長?
　　原本我就和廠長接觸不多，我沒想到廠長會這樣直接問我。機會就在眼前，我咬了咬牙，說道，廠長，我認為我比孫主任更適合。說完，我就緊張地看著廠長的反應(yīng)。
　　廠長好像很喜歡我的坦誠和直率，孫主任也是這樣說的。
　　孫主任，什么時候?我的臉紅了一下。
　　剛才啊，廠長說，剛才我問了孫主任相同的問題，孫主任也認為你比他合適。
　　剛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說老孫沒死?我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廠長笑話我了，老孫都有好幾天不見人了。
　　廠長很正經(jīng)地說，剛從我這兒離開。
　　難道老孫真的沒死?怪不得我上樓的時候，看見有—個人像極了老孫。這幾天該我活見鬼，眼前老是老孫的影子。剛才我還以為是幻覺?？磸S長認真的樣子，不像說假話。如果老孫真的沒死……我的汗流了出來。
　　很熱嗎?廠長說道。
　　很……很熱，我的臉上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廠長，沒事我先走了。
　　我轉(zhuǎn)身的時候，感覺廠長的目光像針一樣刺在我的背上。轉(zhuǎn)過身，我?guī)缀醣罎⒘?，老孫分明就笑嘻嘻地站在我的面前。就在快要窒息的一剎那，我聽見廠長的聲音從身后傳了過來，老孫，坐。
　　我逃一樣地離開了。我有了一絲不真實的感覺。不只老孫不真實，我對我自己的真實性也有了懷疑。
　　
　　7
　　
　　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走出很遠了，我仍然渾身顫抖，大汗不止。周圍相識的同事紛紛問我，老雷，你是不是病了?我想，不是我病了，而是大白天遇見鬼了。這樣的鬼每天晚上都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晚上的鬼是用來嚇人的，白天的鬼卻是用來嚇死人的。
　　你又回來了?
　　我不信!
　　我發(fā)瘋似的來到了那個只有我們?nèi)齻€人才知道的地方，柳枝依然婆娑多姿，隨風而動。我顧不了這些，直奔柳樹旁邊的花草地而去，不知道名字的花草依然茂盛，一個個直立著，里面沒有一點壓折的蹤跡。我鉆入高高的草中，草把我都掩埋了，我卻沒有找到一點你留下的痕跡或者血跡。這樣的發(fā)現(xiàn)使我鉆入草中不想出來。出來的結(jié)果還不如不出來。我就這樣在花草中“消失”了一個多小時。
　　等我從花草中走出來的時候，我確信，你真的還活著。
　　活著的你已經(jīng)不是你了，而是我的競爭對手。這是好聽的說法，難聽的說法就是你是我的死敵。只要有你在，就沒有我進一步生存的空間。
　　風止了，燃著的香煙在我的頭頂凝成了一條直線，就如我幻想中的你被車撞飛的影子。香煙真是個好東西，它能讓絕望的人在它的裊裊娜娜中恢復(fù)希望。思緒形成的時候，我笑了，這種笑容一直到徐萌萌接到電話趕來，還掛在我的臉上。
　　出什么事了，一鳴?徐萌萌永遠一驚一乍的。這樣的人思緒簡單，簡單的人性情直爽，見風就是雨，好驅(qū)使。何況這個簡單的人對我一往情深。
　　我只好先把你從腦子中除去，面對徐萌萌，我說，沒什么事，就是想找個機會和你在一起!
　　徐萌萌的臉竟然紅了，很美，一鳴，你說的是真話?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我順勢把徐萌萌攬在懷中。只有在沒有人的地方，我才能讓我的心從口腔中探出頭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徐萌萌的身子很快就在我的懷中癱軟了，我卻沒有下一步的動作和心思，想學(xué)車嗎?
　　徐萌萌不吭氣，她緊緊地抱著我，頭埋在我的胸前。
　　在這個人生的緊要關(guān)頭，我實在沒有其他心思，況且，我從小就聽說，在人生的緊要關(guān)頭，女人就是禍水，動了女人就觸了晦氣。我用了很大的力才把徐萌萌從懷中拉了出來，雙手捧著她的臉，你想學(xué)車嗎?我教你。
　　徐萌萌不情愿地皺了皺眉頭，還是綻開了笑臉，好啊。
　　說教就教，留給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我從踩離合器、踩剎車、換檔教起，徐萌萌學(xué)得很快。車很快就能在她的手上緩慢移動了。然后，我就教徐萌萌踩油門。徐萌萌本來性格就大大咧咧的，看見車被她開動了，興致更高了，踩油門的力度就越來越大了。后來就發(fā)展到車越快，徐萌萌的笑聲就越響亮。
　　我不用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時候，已是三天以后。三天來，我和徐萌萌除過晚上的時間，基本上就在這兒苦練駕駛技術(shù)。我又坐在柳樹下抽煙的時候，徐萌萌已經(jīng)把車開得很快了。有好幾次，車的速度很快地向我直駛而來，到了跟前，徐萌萌才一腳剎車，然后就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我在徐萌萌的笑聲中想，該是把你叫來的時候了。如果你真死在了徐萌萌的車輪下，也不枉你愛了她一場。
　　
　　8
　　
　　我是坐在柳樹下給你打電話的，你好像有預(yù)感似的，電話響了很久，你才接通了。接通了電話的你一聲不吭，自打我和徐萌萌藕斷絲連的事被你發(fā)現(xiàn)后，你一直對我愛理不理的。你裝出一副不愿理我的樣子，其實你的心在流血。雖然在工作中、在事業(yè)上，你一直壓在我的頭頂。就連這次競聘副廠長，你淡然無所謂的態(tài)度顯然是沒有把我放在眼里。
　　你太小看我了!
　　你要知道，你這樣做是要付出代價的。
　　不管我的心里有多憋屈，我對你永遠是一副笑臉。今天，我的笑臉是通過聲音表現(xiàn)出來的，老孫，我的聲音親熱得就像多年老朋友的聲音，我要和你談?wù)劇?br/>　　我們有談的必要嗎?你說。
　　有啊，太有必要了，我約了徐萌萌，我考慮了很久，覺得不能再和徐萌萌稀里糊涂下去了。我知道你的耳朵豎了起來，不管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只要說到徐萌萌，你的耳朵就豎起來了。我趁熱打鐵地說，今天是我和徐萌萌分手的日子，我又怕徐萌萌想不開，怕出什么事，所以就想請你來勸勸她。
　　你顯然不知道我的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遲疑了半天，才問道，真的?
　　我說，千真萬確。
　　你又問，在什么地方?
　　我怕刺激了你，字斟句酌地說，還在你知道的那棵柳樹下。
　　說這句話的時候，柳枝好像呼應(yīng)似的，在我的面頰上輕撫了一下。
　　你好像也感到了柳枝下的風光，聲音變得很痛快，我馬上到。
　　煙霧又重新飄起來的時候，我的目光落在了徐萌萌的身上。徐萌萌今天穿得漂亮極了，是按照我的要求穿的，只是，看得我有點心動。風吹起了哨子，呼呼地響，就好像戰(zhàn)斗的號角。我知道，不管今天的計劃是否成功，今天過后，徐萌萌就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了。人真是個奇怪的動物，裝在兜里的時候，沒覺得珍貴，要掏出來了，才覺得不舍。我在徐萌萌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就一把把她拽進了茂密的花草中?；ú蓦S風拂動，就好像給我們鋪上了綠油油的被子。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很男人，我和徐萌萌整整折騰了二十多分鐘，兩個人都有點如膠似漆、難舍難分。理智告訴我，再糾纏下去，就會動搖我的決心。我輕輕地推開了徐萌萌，徐萌萌還沉浸在甜蜜中，雙目緊閉、一動不動。我悄悄地離開了，來到了徐萌萌的車前。
　　徐萌萌沒有車，徐萌萌學(xué)車用的是我的車。我的車不是兇器，所以，今天徐萌萌的車是租來的，錢當然是我出的。徐萌萌開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讓她把車停在了算計好的距離處，我鉆入了車下，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安排妥當。等我回到柳樹下的時候，徐萌萌已經(jīng)從美好的回味中回到了現(xiàn)實，穿好衣服從花草中走了出來?？匆娢易诹鴺湎鲁闊?，徐萌萌的臉竟然紅了。好像不好意思似的，徐萌萌沒有回到我的身邊，轉(zhuǎn)身往車里去了。這正好給了我思考的時間，怎么才能讓徐萌萌以很快的速度把車開到我和你跟前呢?我想，以徐萌萌對我的感情，只有在我和你吵架乃至打架的情況下，那時候，你正好背對徐萌萌……
　　說實話，看著徐萌萌婀娜多姿往車里去的身影，我真的有點動搖了。我在那時候甚至想過，不當那個狗屁副廠長又能怎么樣呢?但現(xiàn)實卻沒有給我重新考慮的機會，因為當我剛感到生活的美好以及女人的美妙的時候，我看見徐萌萌已經(jīng)開著車像前幾天一樣惡作劇般快速地向我駛來了。徐萌萌當然不知道我已經(jīng)摘了剎車，她像往常一樣，在向我駛來的時候，分明還在不停地踩著油門。我?guī)缀踹€沒有看見擋風玻璃后面徐萌萌惡作劇般的笑臉，身體就被車撞飛了起來，直線般刺向天空。我在身體離開地面的時候，看見剛剛趕到的你目瞪口呆地站在車后稀薄的塵土中。
　　然后，我的身體落入了花草中。最后殘留的一口氣使我發(fā)現(xiàn)，我跌落的地方，就是半個小時前我和徐萌萌纏綿的地方。我無奈卻又欣慰地嘆了一口氣，然后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