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陶愚川先生

　　我與陶愚川先生相識，是在1958年我到曲阜師范學院工作以后。陶先生解放后不愿與人交往，更不愿談自己的過去。所以，我與他接觸也不是太多，關(guān)于他早年的一些事情，我主要是從毛禮銳①先生口中得知的。
　　陶先生1912年生于浙江紹興。1934年大夏大學畢業(yè)后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1936年留學美國，1938年獲密西根大學教育學碩士學位。留學美國時，他跟毛禮銳先生在同一所學校，比毛先生晚一兩屆，二人因此有師兄弟之誼。上海解放前夕，陶先生是大夏大學教育系教授、系主任。上海解放后，曾參加華東人民革命大學②政訓班學習。學習結(jié)束后被分配到山東工作。當時跟他一樣，從上海到山東來的有幾位老先生，如章益、傅統(tǒng)先。章、傅二先生被調(diào)入山東師范學院，繼續(xù)做教授。陶先生則因為“歷史問題”，被調(diào)到山東泰安部隊轉(zhuǎn)干速成中學教歷史。
　　其實，他本人根本沒有什么“歷史問題”，所謂“問題”主要與他的家庭有關(guān)。他的大哥是陶百川，二哥叫陶光川。陶百川③是國民黨要員，陶光川是上海中學的校長。上海中學是上海最有名的國立中學之一，我的大哥就曾就讀于那所中學。陶愚川也曾做過中學校長，后來才到大夏大學做教育系主任。陶百川到臺灣去的時候，有意要把兩個兄弟一同帶走，但陶光川和陶愚川都不愿意走。陶愚川的態(tài)度更堅決，認為自己的事業(yè)在中國、在大陸，更不肯走。后來，陶百川硬是把他弄到了香港，在香港停留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但他還是不肯去臺灣，最后就偷偷地跑回了上海。回去后，他想繼續(xù)在大夏大學任教，但很快被弄去政訓班學習，學習結(jié)束重新分配。分配到山東來的章益、陶愚川、傅統(tǒng)先三位先生，資歷都差不多，但比較而言，章先生做過復旦大學校長，是上海的大學校長領(lǐng)袖，地位最高。陶先生這個人非常率直，不高興就是不高興，馬上就會表現(xiàn)出來；章先生有城府，不肯輕易表露自己；傅先生呢，膽子較小，又很謙卑，不會輕易表露什么。陶先生由于與陶百川的關(guān)系以及自己的直率，一下子被發(fā)配到泰安的中學，大學教授的身份也被抹掉了。
　　自從到了泰安以后，陶先生就任人擺布，人家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也不與人爭；同時，在生活上也變得不修邊幅起來。他一直獨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常常是到外面買一只燒雞或油條什么的，一邊走一邊吃；遇到對面有熟人走來，就趕緊把正在吃的東西塞進口袋里。曲阜師范大學有一個傳說，說陶先生講課的時候掏粉筆，有時竟從口袋中掏出油條或雞骨頭來，反映的就是這種情形。他是留學歸來的新式學者，本來穿戴是很講究的?，F(xiàn)在也不管這些了，穿戴很隨便，也懶得去洗，穿臟了、實在不行了，就扔到一邊，再換一套。
　　曲阜師范學院成立的時候，因師資缺乏，就從外邊調(diào)來幾位老先生，一位是陶先生，一位是星兆鈞，還有一位是王錫昌。據(jù)說成立曲阜師范學院，是周總理的意思；他認為，孔夫子的老家應該有一所大學，發(fā)展起來在國際上也會有影響。陶先生到曲阜師范學院時，因沒有教育系，而他的外語又非常好，于是就把他調(diào)到了外語系教外語。他的待遇跟我一樣，擔任講師。學校小，那些老教授也都作為講師來對待。他們看我年紀輕輕就已經(jīng)是講師了，對我很客氣，盡管我是把他們視為老師的。當時陶先生有很強的戒備心，不好接近。我跟陶先生說：“我是毛先生介紹來與您認識的?！彼f：“很好，很好。我就這樣，你不要找我，我沒有什么好說的?！本瓦@樣，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我們基本上沒有什么往來。
　　別看他不修邊幅，但在曲阜師范學院教外語，很快就把學生吸引住了，因為他能講出東西來。學生對他崇拜到什么程度呢？他在前面走，一批學生就跟在他后面，學他走路，結(jié)果就把他的系領(lǐng)導（也是老干部）搞得很緊張。運動一來，就沖擊他、審查他，說他搞什么“格拉馬”派——“格拉馬”是英語GRAMMER的音譯。其實，陶先生是不參加任何組織和黨派的。如果說有什么“格拉馬”派，那也是陶先生的一些崇拜者對自己的戲稱。這種情況也不僅發(fā)生在陶先生個人身上。當時曲阜師范學院從上海等地調(diào)來了一批教師，各個系都有。這些教師原來生活在大都市里，業(yè)余生活很豐富。到了曲阜，就像是到了鄉(xiāng)下，很不適應。要進城，還要穿過孔廟。那時的孔廟很破也很臟，不售票，什么時候去都可以看，但去幾次也就沒有什么好看的了；附近沒有看電影的地方，到城里去看電影，放的又都是些老片子。到了周末，那些上海來的教師們覺得無聊，幾個人聚集在一起，吃吃飯、喝喝酒、聊聊天兒，有時也跳跳舞。于是，周圍一些不明就里的人（特別是那些“警惕性”比較高的人）就認為他們在搞秘密活動、搞小派別，上面也不斷地調(diào)查、審查。其實根本沒有什么事兒，后來便不了了之。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一些人不明真相，給陶先生亂貼大字報。大字報就糊在他住的那間小黑屋外面的窗戶上、墻上。玻璃窗被好幾層大字報糊住了，白天也得開燈。后來燈泡壞了，陶先生也不買不換，白天黑夜都呆在黑屋子里。有光線就看看書，沒光線就睡覺。那時的情形很不像話，但誰也不敢說什么。好在他也慢慢地熬過來了。那時外語系有個負責人，左得很，有事沒事就把老先生弄過來訓訓話、教訓一番。后來就逼迫陶先生退休，陶先生不想干、也沒法干了。退休之后，與當時的“黑幫分子”“牛鬼蛇神”一樣被對待，每月給18塊錢的生活費。他也無話可說，也不爭什么。就因為陶先生是陶百川的弟弟，是“反革命”的家屬，學校里的一些人十幾、二十年不斷地敲打人家。想想看，那滋味能好受么？這是“文化大革命”中間發(fā)生的事兒。
　　“文化大革命”后的1978年，我恢復了工作。當時要辦研究生教育，設立教育學碩士學位點，需要有三位導師組成隊伍。王其昌先生在中文系，中文系用他，我不便找他；星兆鈞先生早已退休并回到了老家，我找過他，他表示不想再干了。當時有文件傳達下來，小平同志說過去的冤假錯案要“一風吹”，我也有所耳聞。于是，我就跟學校講，如果我們要招研究生，就必須把陶先生請出來。當時曲阜師范學院的負責人徐寶慶是個很不錯的同志，我跟他講了陶先生的情況，他很同情陶先生。他說：“那好，你就去請?zhí)障壬?。但他脾氣有些古怪，一般人是請不動的。你就代表學校去請他，看他有些什么條件，我們盡量幫助解決?！蔽胰フ姨障壬鷷r，他還是一個孤老頭兒，還住在那個小黑屋里。我請他，他說：“我可以幫你帶研究生，可以開一些課，還要寫一本書，但我不參加政治學習?！彼囊笪覀兌即饝恕?br/>　　但從我們的角度來看，既然請?zhí)障壬鰜砉ぷ鳎鸵獜氐捉鉀Q他的待遇問題，不能只發(fā)給他每月18塊錢的生活費。我的意見是，先恢復他的工作，恢復他的職稱。我還把當年帶頭給陶先生寫大字報的那個人（此時也是學校的干部）找來，跟他說：“把陶先生弄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與你當年的胡貼亂批有很大關(guān)系。你有責任幫助陶先生，跟我一起找學校和有關(guān)部門，不僅要恢復他的工作，還要恢復他的教授資格。”學校人事處不同意，認為恢復教授資格不符合國家的制度規(guī)定，不好弄。那個當年貼大字報的同志比我年輕，也比較機靈，在上面還有些關(guān)系，我就讓他到上面去跑、找國家教育部。這也是給他一個彌補自己以往過失的機會。他也覺得此事不好辦，我就讓他這樣去說服上面：“陶先生與章益先生、傅統(tǒng)先先生一樣，解放前都是大學教授，后來把他貶為講師是沒有道理的；不信就去查陶先生的檔案，他沒犯過什么錯誤，貶他的惟一理由就是陶百川擔任蔣介石的國策顧問，但這與他本人沒有關(guān)系?！闭疑先ズ?，教育部很重視，派人到學校來調(diào)查。因為我堅決主張恢復陶先生的教授身份，調(diào)查時也找我來談。我跟調(diào)查人員說：“按照我的理解，小平同志說‘冤假錯案一風吹’，不僅是指‘反右’、‘文化大革命’所制造的冤假錯案，也包括解放之初以來對知識分子的一切不當處置。免去陶先生教授資格，就屬于此類不當處置之一。這個問題不解決，陶先生甚至連擔任研究生導師的資格都沒有?！闭{(diào)查人員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報到教育部后，陶先生的教授資格就被恢復了。此事大概發(fā)生在我?guī)а芯可牡诙?，?981年。隨后，學校就按照最低一級教授（四級教授）恢復他的職稱和工作，并補發(fā)了他幾十年的工資。補發(fā)下來的工資在當時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但陶先生一分錢也不要，要求退回去。沒有辦法，在我的建議下，學校只好把這筆錢存了起來，并按照教授的標準分配了一套大一點兒的房子。我又讓辦公室的一位同志做他的秘書，讓秘書帶兩名同學經(jīng)常幫幫他的忙。對此，陶先生是很滿意的，還來感謝我，說自己現(xiàn)在沒有什么冤氣了。其實，這些都是他應該得的，包括不讓他受冤枉氣。后來毛禮銳先生到曲阜來，兩位老先生見面，都非常高興。陶先生對毛先生說：“信泰同志找我，讓我出來做點兒事，總算是能有一個比較愉快的晚年?！?br/>　　
　　鑒于過去一直對陶先生不好，對他造成了很大傷害，恢復工作后學校常想出一些辦法去關(guān)照他。有一年春節(jié)，學校統(tǒng)戰(zhàn)部長來找我，說學校領(lǐng)導去看陶先生，陶先生說：“你們是來看陶百川的，不是看陶愚川的?！本桶褜W校領(lǐng)導趕出來了。我于是對那位統(tǒng)戰(zhàn)部長說：“你們不用那么客套，多做點實事就行了。過去那樣對待陶先生，現(xiàn)在又弄出這么些客套，確實讓人家難以理解和接受。”大年三十，我覺得老先生一個人過年實在孤單，就請他到我家一起吃頓年夜飯。老先生很痛快地答應了。學校領(lǐng)導聽說此事，又要買幾個菜送過來。我說：“千萬別弄這些事兒，一弄又把老先生弄跑了。讓我們好好吃頓飯吧?！蹦且惶?，陶先生來了，還帶了一瓶酒，是當時曲阜市面上最便宜的老白干。他喜歡喝點兒酒，也只能買得起這種酒，因為他還保持著每月18元生活費的習慣。上我家里來，我當然有好酒招待他。他喝了一口，說：“哎呀，這種酒我好多年沒有喝了，真好喝！”我說：“是啊。您能喝就多喝一點兒吧?！彼鹊酶吒吲d興。他半醉不醉的時候，我怕他喝多了走不了路，就不讓他喝了，送他回去。
　　陶先生這個錢也不要，那個錢也不要，連出書的稿費也不要。學校認為他品格高尚，就大張旗鼓地發(fā)起了“學習陶愚川先生”運動。我說了幾句氣話，搞得有關(guān)領(lǐng)導覺得很不自在。我說：“不要搞什么學習運動，因為我們學不了。人家不是生氣不要，而是覺得自己的錢夠花了，真的不要。這讓我們怎么學呢？你們黨員、干部學了陶先生后，就能把每月的工資拿出來，只留18塊錢自己用？你們學不到，我也學不到。我還希望自己的收入越來越高，生活一天天好起來呢！向他學習不要搞形式主義。我們要真正感覺到過去那樣對待人家是不對的，人家在我們對他不好的情況下還在考慮寫書、給后人留下點兒什么，我們要學的是這個，應該這樣去學人家。”我打心眼兒里覺得陶先生那樣做，完全出于他自己的性情，不是給別人看的。我這樣說，也是有所指的。因為請?zhí)障壬鷱统龅臅r候，還有好些人反對，認為他是“反革命”的家屬，不能使用。都改革開放了，還有人這么說，能不叫人生氣嗎？不管Ps7I5Blh8uC/K3gNrmHYHQ==怎么說，幾萬塊錢放在那里總不是個事兒，學校也很為難。于是，我就出了個主意：成立陶愚川教育基金，用來獎勵我校在教育學教學、科研方面有成績者。陶先生也很贊成，基金會就成立起來了。這筆基金一直用到現(xiàn)在。
　　
　　[附記]2010年3月，于述勝、王俊明赴曲阜師范大學對中國當代著名教育學家陳信泰教授進行了教育口述史訪談，為期一周。這篇文章便是根據(jù)訪談整理出來的文字之一。為保持史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