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遠 學者良知與仕者責任

　　角色A：大學公開教室，座無虛席。一位明星級的教授、明史專家左手一杯茶水，右手插在口袋，游走在學生當中，引經(jīng)據(jù)典，信手拈來。歷史上的帝王將相、販夫走卒在他的敘述中鮮活起來，古人的生產(chǎn)生活、政治文化便在他的講解中真實再現(xiàn)。
　　角色B：人民大會堂，神情凝重。作為全國人大代表的他帶著沉甸甸的責任，一次次步入最高議事殿堂，不負重托，認真履職，共商國是，說真話陳實情，議大計謀發(fā)展。
　　A＝B＝方志遠。與方志遠對話，是一種享受，記者一次次被他的坦蕩、真誠、仗義直言所打動，他獨立豁達的學術品質(zhì)、爽朗而灑脫的處世哲學給人印象至深。
　　
　　力挺學歷教育向終身教育的過渡
　　
　　21世紀的“教育”正在變?yōu)椤皩W習”。經(jīng)濟全球化進程不斷加快，知識經(jīng)濟迅速崛起，“終身教育”成為人們關注的新的焦點。方志遠認為，網(wǎng)絡教育形式為開放的終身教育體系提供了切實可行的信息技術支持。
　　記者：作為江西廣播電視大學副校長，您分管哪些方面？能否簡要談一談您的工作體會？
　　方志遠：我主要分管繼續(xù)教育、中專教育、基建、總務這幾個方面，以前管理過圖書館、科研、網(wǎng)絡等。在工作實踐中，我認為教育部門，特別是教育部應當加快推進由身份性教育向職業(yè)技術性教育的轉(zhuǎn)變。
　　記者：為什么這么說？
　　方志遠：也就是說，我們應當由學歷教育向終身教育過渡，要社會承認能力而不是承認學歷。這是一個戰(zhàn)略性的思路，需要全社會的認同和國家決策部門的引領。由于歷史的原因，很多父母把孩子送進大學的首要目標是希望他們拿到文憑后得到一個干部身份，進入一個穩(wěn)定的、有國家編制的單位，而不是鼓勵孩子認真學一種能夠生存的本事。這是我們教育缺失的地方，也是嚴重的社會誤導。
　　記者：要在短時間更新全社會的教育理念可能tTJvJDFv49GKAts6w3wa6Q==有難度？
　　方志遠：如果高校擴招學生越來越多，而教育理念不變，10年之后將產(chǎn)生重大的社會問題。我是研究歷史的，明朝后期的50萬“生員”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秀才”，坐等“國家分配”，成為社會的巨大負擔，被顧炎武稱為當時的“五蠹”之一。鑒于此，一些有頭腦的家族在他們的家訓中要求：全家族的俊秀子弟，必須從事“舉業(yè)”，就是必須去參加科舉考試，用我們的話來說就是必須參加高考。但與此同時還必須學一門“手藝”，而且這門本事要學到“方圓百里第一”。因為絕大部分人是不可能做官的，但你必須謀生。我覺得我們的高校不僅應該教學生謀生手段，而且要灌輸勞動的理念，打破“讀完書再就業(yè)”的理念，建立終身學習的理念。這才是解決大學生就業(yè)難的根本出路。
　　記者：這次《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公開征求意見稿中提出“構(gòu)建靈活開放的終身教育體系”，對此您是如何理解的？
　　方志遠：中國教育應當由學歷教育過渡到能力教育，不宜以學歷作為社會身份。改革和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里提到這一條，具有戰(zhàn)略性的眼光。但是這里需要一個社會匹配，要社會承認能力而不僅僅是承認學歷。學歷代表學習的過程，十分重要，但是能力更重要；既需要在獲取學歷的過程中獲取能力，更需要在實際工作中強化能力。
　　
　　主倡身份性教育到職業(yè)技術教育
　　
　　大學生就業(yè)是目前嚴峻的現(xiàn)實問題，引起了全社會的普遍關注。方志遠認為，只要不是十分挑剔的學生，多數(shù)能找到比較合適的工作，整體情況好于研究生的就業(yè)現(xiàn)實。
　　記者：有人認為，中國學生出國留學或到國外讀博士容易，在國內(nèi)考大學難。對于這種上學怪現(xiàn)象您如何看待？
　　方志遠：你所說的這種情況，的確存在。由于戶籍制度的障礙，外地學生借讀、借考問題極為繁瑣，一些外地家長為此操盡了心，雖呼聲四起，但多年LZJtjjNx4/bMqMIccd/hGA==來仍懸而未決。能否讓優(yōu)質(zhì)教育資源達到共享，實現(xiàn)均衡，這就觸及教育體制的實質(zhì)性改革問題。
　　我認為高校改革不容忽視。造成目前出國留學熱的原因，并非國內(nèi)大學緊缺，供不應求，而是人們對國內(nèi)現(xiàn)行教育體制普遍缺乏信心，有經(jīng)濟能力的家長希望通過對國際優(yōu)質(zhì)教育資源的索求，實現(xiàn)望子成龍的目標。這種現(xiàn)象至少說明了一點，我國高校教育還存在許多弊端，必須進一步完善?！∮浾撸航陙?，大學生就業(yè)壓力愈來愈大，嚴峻的就業(yè)形勢不容樂觀。國家相關部委先后密集出臺各種政策措施，力求增加大學生就業(yè)率，相關條款還對大學生創(chuàng)業(yè)提出了優(yōu)惠政策。
　　方志遠：我不贊成動不動就提大學生創(chuàng)業(yè)，首先解決的是專業(yè)、是就業(yè)。國民的初始學歷構(gòu)成應該是金字塔型的，國家更需要的是普通勞動者。我一直認為，應該從小就培養(yǎng)一個人的就業(yè)理念、普通勞動者的理念，每個學生、包括小學生他的最初理想是普通勞動者，而不是什么科學家等等，那是下一步的事。
　　一些特別優(yōu)秀的大學生是可以在校期間就創(chuàng)業(yè)的，但是不宜要求每一個人都去進行所謂的創(chuàng)業(yè)，人的能力與人的條件都是有差別的。
　　記者：我認為，做企業(yè)其實并不容易，是有風險的，有些人可能認為反正還年輕，就算失敗了也有經(jīng)驗。如果鼓勵大學生創(chuàng)業(yè)，最主要的我看還是要改善整個社會的創(chuàng)業(yè)環(huán)境。
　　方志遠：你說得很對。
　　記者：農(nóng)民工的職業(yè)能力培訓、教育，好像社會關注度不高。其實，只有培養(yǎng)造就一支龐大的實現(xiàn)農(nóng)業(yè)和農(nóng)村現(xiàn)代化的人才隊伍，才能極大地促進城鄉(xiāng)穩(wěn)定和發(fā)展。
　　方志遠：完全正確。他們普遍存在知識結(jié)構(gòu)和生產(chǎn)技能欠缺問題，實際上這也是個終身教育問題，他們都有不斷學習增加自己技能的需要，我們國家有這個義務，也有這個能力來提升他們的生產(chǎn)技能和整體素質(zhì)。
　　
　　本色學者對“官本位”的另類解析
　　
　　方志遠雖然沒有想過以后在“官場”是否有進步，但畢竟入了“官場”。他說，既然擔任了職務，就得承擔責任，否則就是尸位素餐。他認為，研究歷史給予自己參政議政極大的幫助。
　　記者：近年來，國內(nèi)高校行政化傾向越來越嚴重，學校的各種重大決策，即便如學科設置、確定重點發(fā)展學科方面的話語權，也基本集中于高校行政權力部門。可以說，“官本位”的膨脹，正成為中國高等教育不能承受之重。在這里請您談一談您的看法。
　　方志遠：教育的“行政化”、教育的“官本位”不僅僅是事實，而且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教育界“官本位”不是教育界本身的事，但是對教育界產(chǎn)生極大的惡劣影響。
　　記者：您作為一位史學家，“官本位”的歷史淵源能否介紹一下？
　　方志遠：“官本位”不僅僅是中國的問題，而且是一個世界范圍的的問題。只要國家政權存在，只要人們通過官位能夠獲得經(jīng)濟財富、社會名譽和地位，“官本位”現(xiàn)象就永遠不會消除。但相對來說，西方發(fā)達國家的官本位意識比中國淡薄一些，中國東部發(fā)達地區(qū)比中西部又要淡薄一些，這就需要從歷史傳統(tǒng)和地理環(huán)境來思考這個問題。中國的“官本位”更多地帶有中國長期的封建專制社會的價值觀念、政治色彩。
　　記者：好多人認為，我國教授的整體學術水平并不高。造成教授學術水平不高的原因是心理浮躁，而教授心理浮躁的根本原因則是如何造成的呢？
　　方志遠：這種情況也是事實。造成這種情況，我認為主要是：一方面中國是一個人性化的國家，過于人性化，西方國家是主張競爭的。另一個就是制度上的考核問題，你一年要發(fā)表多少論文，你的論文必須發(fā)表在什么核心期刊上，而不少“狗屁”核心期刊交錢就可以發(fā)表。
　　記者：的確，這些做法違背了學術發(fā)展的內(nèi)在規(guī)律，只重視量的指標忽視了質(zhì)的標準，形成了惡劣的學術生態(tài)。
　　方志遠：教授心理浮躁與整個社會的浮躁直接相關。政府愛搞“形象工程”、“政績工程”，許多高校也很注重自己的“臉面”，搞學術方面的“形象工程”、“政績工程”，這就導致學術界的浮躁。
　　記者：您的官做大了、做好了，那學界就少了一位明史專家了。（開懷大笑）您既是明史專家和大學教授，還是全國人大代表、民進江西省委副主委，在學校還擔任了行政領導職務，角色這么多，您應付得過來嗎？
　　方志遠：我在48歲之前沒有擔任任何職務，是一個純粹的歷史學老師，一直在安心地進行自己的教學和研究。之后，開始陸續(xù)擔任各種職務，但主業(yè)仍是教學和科研。我有幸得到所在單位領導的支持和同事的諒解，沒有讓我陷于繁瑣的行政性事務。同時，自己有明確的學者定位，也能比較好地協(xié)調(diào)各種關系。其實，所有的職務、各種頭銜都是終究要退出的，惟獨學術是終身的。
　　記者：我想，為政與為學還是有打架、有矛盾的時候。
　　方志遠：確實是這樣，當了學校的行政領導，當選為全國人大代表、民進省委副主委，肯定要擠占一些搞學術研究的時間，從數(shù)量上少寫了一些論文，但認識社會的深度和對歷史的感悟卻不斷有質(zhì)的飛躍。正是這種飛躍，才有了一些自己認為更滿意的作品，因為它們多得自現(xiàn)實和歷史互動的感悟，如國家社科基金的結(jié)題成果《明清湘鄂贛地區(qū)的人口流動與城鄉(xiāng)商品經(jīng)濟》、華夏英才基金的結(jié)題成果《明代國家權力結(jié)構(gòu)及運行機制》等論文，都是在擔任了江西省人大常委和全國人大代表后完成的。
　　
　　“私塾弟子”與不見面的思想導師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方志遠初中畢業(yè)。由于“家庭成份”問題，離開了學校，并開始了謀生的歷程?！凹毸闫饋?，事情也做過不少，耕田修渠、開山植樹、伐木放排、煉鐵出爐、管道安裝、機床噴漆，等等。雖然每件事情都認真去做，但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最大的喜好仍然莫過于讀書?！备呖贾贫鹊幕謴?，使方志遠有了重新進入校門的機會，師從著名明史專家歐陽琛教授，從此開始明史研究與隨后的歷史教育生涯。
　　記者：近幾年來，“歷史熱”、“國學熱”似乎開始席卷中國。如果讓您推薦幾本歷史、國學方面的書，您首推哪些書？您早期主要看過哪些方面的書？
　　方志遠：讀史可以獲得知識和信仰。對于學歷史的來說，我覺得“四書”是需要讀的；“五經(jīng)”難懂，有條件還是要讀。這是中國幾千年思想的源頭。《道德經(jīng)》、《莊子》、《孫子兵法》、《史記》、《資治通鑒》也是應該讀的，否則，就不能叫“學有根柢”。但這里僅僅指歷史研究者。至于其他的書，視研究領域而定，但基本的理論和方法，以及自然科學的常識也應該具備。以我之偏見，歷史研究者最好得具備一定的數(shù)學頭腦和抽象思維能力。
　　記者：古人有“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之說。您是中國史學會理事、中國明史學會副會長，作為一位歷史學者，您是如何通過您的研究服務現(xiàn)實社會的？
　　方志遠：作為從事歷史專業(yè)的學者，我認為要善于從歷史的高度認識和分析形勢，我一直盡可能以學術的力量、人格的力量，去為經(jīng)濟和政治體制改革推波助瀾，為當今改革開放服務。
　　記者：您這些年來一直在研修明史，而明代的知識分子是我國歷史上最敢言的一群人，這些非常有個性的知識分子對您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
　　方志遠：學歷史，我學到了歷史上的一些智慧。明朝有一位文化人陳繼儒，他說過這么一句話：“富貴家宜學寬，聰明人宜學厚。”意思是說：富貴人你什么都占有了，何必和別人斤斤計較，你吃點虧不就是幫助了別人嗎？聰明人往往因為聰明而從“靈魂深處”去看別人的毛病，這樣就不免過于刻薄，要用厚道的眼光去看別人的缺點。盡管我不富貴、也不怎么聰明，但由于向這方面努力，所以天天開心。你不算計別人，別人也不計較你。如果有人硬是計較你，說明他嫉妒你，這不能怪別人，也只能怪自己。因為你還做得不夠，所以你要努力奮斗。（眾笑）
　　記者：對您學術研究影響最大的人是誰？主要是哪方面的影響？
　　方志遠：王陽明，也就是王守仁。（王陽明，明代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文學家和軍事家）
　　記者：他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全能大儒，是您不見面的思想導師！
　　方志遠：我是他的“私塾弟子”，他有幾個理念我很敬佩：一個是“事功即學問”。另一個，“問道德者不計功名，問功名者不計利祿”。我的理解是，搞學術的你不要削尖腦袋想去做官，做官的你不要千方百計想去撈錢。第三，不以不得功名為恥，比較灑脫。王陽明第一次參加進士考試失敗之時，別人都為他可惜，但是王陽明卻說：“別人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钡谒模幸环N包容的學術胸懷、一種獨立的個人見解。我們常常說，中國文化有糟粕有精華，當我們能夠因勢利導的話，糟粕也能變成精華，腐朽也可化為神奇；當我們利用不好的時候，精華也會變成糟粕。
　　身邊的人告訴記者，方志遠余暇愛翻閱金庸和古龍的武俠小說，還曾寫過一本30萬字的《港派新武俠小說面面觀》以及論文《武林世界與歷史真實》，以至于朋友稱他為“方大俠”。
　　有人說，方志遠愛看足球賽。他于足球有著癡迷的熱情，常常癡癡地守候在電視前，眼睛熬紅了，無怨無悔。在一場球賽中，他隨著球而緊張，而激動，而失望，而興奮。他覺得，足球永恒的魅力是拼博的精神和團隊作戰(zhàn)的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