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迪亞·維利科尼亞 著 張文成 編譯
后社會主義國家中的社會主義懷舊現(xiàn)象
米迪亞·維利科尼亞 著 張文成 編譯
斯洛文尼亞盧布爾雅那大學社會科學院文化研究系教授米迪亞·維利科尼亞(Mitja Velikonja)在《東歐政治與社會》雜志2009年第4期上發(fā)表文章《轉軌中的失落——后社會主義國家中的社會主義懷舊現(xiàn)象》,對前蘇聯(lián)、東歐國家普遍出現(xiàn)的懷舊現(xiàn)象進行了分析。主要觀點如下。
后社會主義轉軌帶來了許多毋庸置疑的積極發(fā)展,但是它也帶來了一些出乎意料的麻煩,從而使許多人反思不久前的過去。在如何對待社會主義的過去的問題上,東歐人至少采取了4個辦法。第一是擯棄,在大多數(shù)主流話語中,社會主義時代幾乎完全被抹去了。第二是遺忘,對1989—1991年之前的一切閉口不談,好像過去的事情沒有發(fā)生過。第三是歷史修正主義,完全重新解釋社會主義的過去。第四是懷舊,不加批評地贊美過去的時代。
懷舊是一種復雜多樣、不斷變化、充滿情感的個人或集體的(非)工具化敘事,這種敘事對浪漫化了的逝去的時光、人民、物品、情感、蹤跡、事件、空間、關系、價值觀、政治和其他制度感到痛惜并加以美化。懷舊是每一次重大社會變革、轉型、轉軌、革命必不可少的伴隨物,因此在復雜而瞬息萬變的當代社會中,懷舊現(xiàn)象非常普遍。從這個角度講,后社會主義國家懷舊現(xiàn)象的基本結構與西方是一樣的,但因為20年前深刻而劇烈的政治和社會經濟變革,因此有一些特有的文化和歷史差別。
懷舊可以分為兩類:一是狹義的實證主義的“直接懷舊”,即懷舊者對“實際上”經歷的過去事件的美化記憶。二是建構主義的“間接懷舊”,即一種敘事性社會建構而非一種原生類別,它猶如從他人的懷舊敘事中拿來、借用和“竊取”的某種東西,但像“直接懷舊”一樣強烈、有說服力和“真實”。如果說直接懷舊是嚴肅的、模仿的、醉心于現(xiàn)實主義的重構,那么間接懷舊則是譏諷性的、不嚴肅的、有意折中和侮慢不敬的。
在方法論上,可以從兩個視角來看懷舊現(xiàn)象。第一是“懷舊文化”。它是一些社會群體為了達到某些目標自上而下建構起來、然后提供或強加給其他人的一種話語,其目的就是利用人們對過去的懷念。第二是“懷舊者的文化”。它是懷舊者的一種流行信念、思維模式、懷舊情感和活動。它是自下而上的,其存在證據(jù)可以在民意調查、與不同的人的交談、一些懷舊場所的題詞簿、徽章、對舊制度圣地的“朝圣”等中找到。兩種懷舊在大多數(shù)時間里交織在一起,相互聯(lián)系,但未必一定如此。
懷念社會主義的現(xiàn)象在前社會主義國家的革命浪潮過后就出現(xiàn)了。有人認為它是東歐的另一個獨特現(xiàn)象。還有人認為它是一種個人現(xiàn)象。我認為,它是個人的,但也有廣泛的社會性。不過,輿論認為,對社會主義的懷念是由不同社會人群虛構、捏造和強加于人的東西,其目的是開辟新的商業(yè)市場,獲得政治信譽,贏得民眾支持,得到藝術靈感,等等。因此,許多學術研究只考察了這一現(xiàn)象的工具性一面,僅僅把它局限于“懷舊產業(yè)”。懷舊是工具性的,但只看到它的工具性會忽視其復雜性。
后社會主義社會中的懷舊現(xiàn)象不僅形式和程度不同,而且含義也因人而異。在新政治話語中,官方的反懷舊表現(xiàn)為展示社會主義的“創(chuàng)傷”。布拉格的共產主義博物館、布達佩斯的塑像公園、波蘭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展、莫斯科的所謂垮塌紀念物墓地、東柏林的民主德國博物館、立陶宛的格魯塔斯雕刻公園,都屬于這一類。它們一方面對社會主義時代進行了超現(xiàn)實主義的模擬,刻畫完全是消極的,另一方面像家長一樣提醒參觀者小心那個時代的魔鬼。
但是,如果過去真的如此恐怖,為什么今天還有那么多人不同意這種對過去的新霸權式的譴責呢?他們對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度過的幾十年態(tài)度比較復雜,因為它還包含了懷舊因素。這里我們面臨一個問題,即懷舊從來都不是片面的,它是一個經常變化的酸甜苦辣組合,是滑稽與嚴肅、沉默與坦率、迷戀與恐懼、吸引與拒斥、紀念與嘲弄等的組合。公共場所、消費品、圖案設計、大眾文化、公共事件、政黨政治、街頭文化、藝術、網絡世界或民意調查,無論采取何種形式,懷舊現(xiàn)象均表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
公共場所是草根表達懷舊和崇敬的地方。在布加勒斯特的齊奧賽斯庫墓前,多年來舊時代的懷念者一直在擺放鮮花和象征社會主義的紀念品。在波斯尼亞東部一個小村子里豎立的鐵托塑像前,常有不知名的路人在此獻花。在前南斯拉夫許多地方,每逢鐵托生日、忌日和社會主義南斯拉夫創(chuàng)建日,都有數(shù)以千計的鐵托主義者公開集會紀念。在有些地方,社會主義的過去被嘲諷性地再現(xiàn),例如,布達佩斯有一家“馬克思主義”比薩店,出售“馬克思老爹的最愛”等比薩。在薩拉熱窩,有一個完全用黨派/社會主義/南斯拉夫風格裝飾的“鐵托咖啡館”,向顧客提供以前社會主義國家領導人姓名命名的流行雞尾酒。
過去的一些消費品、商業(yè)品牌、食品和飲料經過與新產品的殘酷競爭生存下來,如今在國內市場和尋找異國新奇產品的游客中非常暢銷。這些消費品在完全不同的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并在商業(yè)上取得成功,至少應部分歸功于民眾對那個時代的愉快記憶。消費者的邏輯可能是這樣的:不許抹掉我們的過去;我們接受新東西,但我們也買過去的好東西。為牟利而懷舊的第二個方面是各種活動和觀光項目,主要是針對外國游客的。這種懷舊的第三個方面是社會主義紀念品或小商品市場。它們有些是社會主義時代的原始文物,有些是新產品但與過去有關:或者是仿制的,或者是嘲諷性的。
這些產品大多保留了過去的反映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藝術思想的圖案設計。它們所屬的那個時代正是這些社會迅速進步,社會主義發(fā)展的烏托邦“變成現(xiàn)實”的時代??梢哉J為,新的設計者喜歡回歸舊的美學,因為它可以清晰地辨認出來,在世界上(幾乎)是獨一無二的。
過去時代的一些司空見慣的形象深深扎根于當代大眾文化之中。除了T恤衫、明信片、鼠標墊、打火機、鑰匙鏈等產品上的那個時代的圖案設計外,社會主義大眾文化繼續(xù)存在的例子還有:老電影回顧展,那個時代的搖滾樂隊的重聚,他們的原唱歌曲重新灌制CD唱片集,一些新樂隊和藝術家對這些歌曲的翻唱以及社會主義形象在電視節(jié)目和更普遍的大眾娛樂中的出現(xiàn)。在日常文化層面,懷舊進入口頭語言,例如,在波黑,稱某人“鐵托”表示他確實像王者一樣與眾不同。
對過去給予特別關注可以從展覽等不同的公共活動中看出來。根據(jù)主流話語來判斷,社會主義時期不可能是合適的展示對象。但是它不僅被公開展示,而且得到普遍認可。例如,2009年貝爾格萊德舉辦了“鐵托的影響”歷史展覽;2006年索菲亞組織過類似的社會主義藝術品和日常生活用品展;2004年華沙舉辦了“俄羅斯招貼畫百年展”。
紅色懷舊也成為議會民主條件下的一個政黨政治因素。社會主義似乎還存在于后社會主義城市的街頭文化中。它可能得到了國家或地方當局的支持。例如,仍有眾多街道、廣場或建筑物以社會主義領導人、英雄或重要的社會主義事件命名;有很多紀念碑被保留下來。
過去的時代、主題和美學,一直為藝術提供巨大的靈感,尤其是后現(xiàn)代性的創(chuàng)作折中主義。
社會主義從東歐政治地圖上消失了,但是它在網絡世界里似乎活力依舊,大多以積極的態(tài)度談論社會主義的網站、博客、互聯(lián)網小組、網上商店的數(shù)量多得驚人。此外,社會主義時期的節(jié)日賀卡、節(jié)慶系列圖片和笑話也通過不同的電子郵件名錄發(fā)給已知和未知的郵箱地址。在手機鈴聲和屏幕圖像上也可以看到社會主義的主題。所有這些都有力地表明,對以前制度的欣賞不限于“老同志”,在今天的年輕一代人中也很普遍。我把這種現(xiàn)象稱為“新懷舊”,即把對待(社會主義的)過去的積極態(tài)度與當代其他(亞)文化和(亞)政治因素融為一體的調侃性的、無教條的間接懷舊。
輿論研究的結果令人吃驚甚至令人擔憂。1999年東部德國的一次民意調查顯示,有40%以上的人聲稱,他們在社會主義制度下過得更幸福,而且大部分人斷言,他們對經濟變革感到遺憾。在斯洛文尼亞,轉軌10年后,約50%的人堅信社會主義制度好于目前的民主制度。2002年波蘭的一次民意調查發(fā)現(xiàn),56%的受訪者確信他們在蓋萊克領導下(1970—1980年)比今天生活得“更好”。2002年保加利亞3/4以上的受訪者抱怨說,1989年以來他們的社會地位下降了,表示地位改善了的受訪者不到8%,認為地位沒有變化的人約占8%。5年前,60%到65%的羅馬尼亞人說1989年以前他們過得很好。
1996年,烏克蘭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了人們對哪個時期的看法最積極:勃列日涅夫時期(1964—1982年)57%,赫魯曉夫時期(1958—1964年)33%,改革時期20%,革命時期17%,而后蘇聯(lián)獨立的烏克蘭時期只有15%。1999年,85%的俄羅斯受訪者對共產主義和蘇聯(lián)制度的瓦解表示惋惜。這是1991年以來這類調查中的最高數(shù)字,而2004年的一次調查發(fā)現(xiàn),74%的受訪者仍對蘇聯(lián)的消失感到惋惜。2006年,在回答“你為蘇聯(lián)瓦解感到惋惜的主要原因是什么”的問題時,55%的人選擇“人們覺得自己不再屬于一個大國”;49%的人選擇“單一經濟制度被毀掉”;36%的人選擇“互不信任和痛苦增加”;35%的人選擇“與親戚朋友的關系被破壞”。2009年,當斯洛文尼亞的一個電視節(jié)目問道“在哪種政治制度下生活得更好”時,電視投票顯示:60%的人回答“在社會主義下”,40%的人回答“在資本主義下”。20世紀90年代后半期以來的一些民意調查顯示,大多數(shù)斯洛文尼亞人認為他們在南斯拉夫時期的生活“好”和“比較好”:88.1%(1995年)、88.2%(1998年)、86.9%(2003年),而回答“不好”和“非常不好”的人只有7.0%(1995年)、5.5%(1998年)和5.2%(2003年)。
盡管有證據(jù)顯示受訪者對社會主義的過去不乏好評,但是在問及他們是否想回到過去時,結果卻相反。在1995年斯洛文尼亞的一次民意調查中,多達78.2%的受訪者“完全”和“多半”不同意重建以前的共產黨領導的自治社會主義制度,只有11.4%的人“完全”和“多半”同意重建。在2001年的一次民意調查中,對“我們應當恢復共產黨人的統(tǒng)治”的說法,68.1%的受訪者表示“強烈反對”和“非常反對”,只有20.2%的人表示“非常贊成”和“強烈贊成”。在1996年對烏克蘭人進行的一次調查中,對“你是否認為烏克蘭在一定條件下可以恢復社會主義制度”的問題,大多數(shù)人的回答是否定的(54%),只有1/4的人是肯定的。2006年,俄羅斯受訪者對于“你是否愿意蘇聯(lián)和社會主義制度得到重建”問題的回答差別更大:48%的人選擇“愿意,但我認為現(xiàn)在不現(xiàn)實”,31%的人選擇“不,我不愿意”,12%的人選擇“愿意,我認為很現(xiàn)實”。
所有這一切都說明,人們懷念過去,但他們不想回到過去。他們也不希望再現(xiàn)過去的制度。懷舊在一定意義上是一種不可能的愿望,一種本身就破碎、不可能實現(xiàn)的愿望——而正因為如此,它才非常強烈、專注和有說服力。
因此,懷舊不能只解釋成幾個原因的一個直接結果,或一種用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來定義的文化現(xiàn)象。一方面,它無疑是檢驗社會經濟困難的試金石:日子越艱難,人們越懷舊;受沖擊越多,越渴望社會穩(wěn)定和日子安寧。理解懷舊的關鍵是現(xiàn)在而不是過去。人們通過懷舊堅稱以前什么都好,含蓄地批評現(xiàn)在不好。但懷舊不只是對生活狀況惡化的條件反射,因為它也出現(xiàn)在比較成功的轉軌社會里。
所以,懷舊不僅關系到過去的現(xiàn)實,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關系到過去的夢想、愿望和期待。
對于后社會主義社會的懷舊現(xiàn)象,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解釋。第一,懷舊是不適應新環(huán)境而想生活在“漫長的昨天”的人們的一種消極逃避和宿命策略。它不是務實的,甚至沒有一個清晰的“行動計劃”,也沒有重建過去的抱負。第二,懷舊也是填補當代社會合法性欠缺的一種省力辦法,因為這些社會的“合法性危機”是一種“認同危機”。第三,懷舊是一種反抗,是抵制新的意識形態(tài)敘事、歷史修正主義和強加的遺忘,維護個人歷史和集體認同的一種策略。第四,埋藏于懷舊情緒、敘事和實踐的核心、很多懷舊者仍然沒有察覺的東西,恰恰是轉軌的潘多拉盒子里沒有釋放出來的東西——希望。簡言之,懷舊是對完美世界的渴望。它體現(xiàn)了一種烏托邦式的希望,即認為肯定有一個比現(xiàn)在好得多的社會。
譯者單位:中央編譯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