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中秋

紀洪平

一

每年到了這個節(jié)日，心中就會說：忙碌的一年就要過去了，我所在的這座北方的城市，寒冷很快會突然來到，飄雪的日子近在咫尺，綠色將全線撤退，漫長的冬季鋪天蓋地而來，千里冰封，茫茫大雪將籠罩整個北國，寂寞寧靜的往事會悄悄凝結，一座座冰雕讓夏天的心事格外晶瑩剔透。

所以我珍惜這個節(jié)日，像珍惜生命中一次隆重的告別。

走在這一天的月光之下，心中總是涌動一種別樣的情懷，柔和明亮的月夜，是上天賜給我們迥別與以往所有月圓之夜的景色，那種美，令人不自覺地怦然心動，平日里一模一樣的街道、樓群和公園小徑，此時全被月光鍍上了一層金色，披上了一層薄紗，整座城市恍若漂浮在天上。

月亮竟然大得可以走進去，那清晰的環(huán)形山和居住里面的神話呼之欲出。

二

兒時的中秋充滿記憶的全是香噴噴的月餅，在那個物質生活極度貧乏的年代，有著青絲玫瑰摻和的月餅是那么香甜，以至我這個每日以鹽咸為主的北方孩子，也饞得口水欲滴。圓圓的月餅和圓圓的月亮之間，無法用想象正常連接年齡，手中的月餅也常常不能保持圓滿。分給我的月餅在比我大的孩子的幫助下，給咬成月牙了，從那時起，我就知道被別人幫助是要回報的，也明白了月亮不能總是圓的。

三

少年時的中秋，就有了一絲憂郁的味道。那種美，只屬于那個年齡上的中秋。很多年后，我細細回想起來，竟與一個女孩有關。即使過了這么多年，經歷了數(shù)十個春秋，可謂歷盡滄桑、閱人無數(shù)，但那個情景始終不能忘懷，因為像這個女孩這般美麗的人兒，幾乎鮮見，偶爾與些專業(yè)演員相識，也難從她們的氣質上，找出與之相比的美來。30年后的某次聚會，我無意說起這個女孩，因酒桌上有跟她居住同一棟的鄰居，不曾想，我剛說出她的特征，這位仁兄立即就說出她的背景來。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她姓趙，父母當年也是從江南來到東北支援一汽建設的。

那時，她剛上中學，出落成一句成語：亭亭玉立！那時，所有人都單純可愛，那時，一汽及家屬區(qū)整齊干凈，大街小巷，充滿藝術氛圍，由蘇聯(lián)專家設計的家屬樓，飛檐斗拱，猶如一座座紅樓夢中的園林建筑。她就在這樣一個年代和背景下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皮膚白皙得令人驚心動魄，那雙眼睛美得讓人找不出可以形容的詞匯，見過那么多相貌漂亮的人，卻沒見過像她這樣將內心的神韻與外形之間能結合得如此完美的人。

現(xiàn)在想來，只有那樣天真的年代，才能出現(xiàn)那樣的美。

她與我同一個學校，又住臨棟。那時的日子很甘醇，沒有一絲污染，不管經歷了多少歲月，依然散發(fā)出迷人的香氣，想一想就能沉醉其中。那時，天空很藍，浮云又胖又白，紅磚碧瓦的大樓之間，有一條長長的通向有軌電車站的小路，她家那棟樓恰好就坐落在小路邊。那時，秋天到了，很多家庭要挖菜窖儲存過冬的白菜土豆。小路周圍大片的開闊地，就成了菜窖的理想場所。于是，人們揮汗如雨，鍬鎬并舉，一片繁忙景象。一些大孩子們又自制爐具，或就地壘灶，燒土豆、烤地瓜，還有捕捉到的麻雀。青煙裊裊，香味隨風飄散，纏繞在樓棟之間，偌大的工業(yè)城市里，居然看到“遍地英雄下炊煙”的場景……

她就在這時出現(xiàn)了，從搖搖晃晃的有軌電車下車，她被這種熱鬧的場面感動了。于是，她笑了。夕陽中，她的微笑攫住了我的心，我知道，那就是人間最美的東西。直到她看見我吃驚的樣子，于是那笑就更燦爛了；直到大人呼叫的喧鬧聲遠了，散了，我抬頭一看，一輪皎潔的明月升起來了。

少年的心事，就浸在這融融月光中，美得不能自已，廓大的美輪美奐的月景之外，還彌漫一絲淡淡的落寞憂傷。

四

后來，那個完美的女孩到南方去了。不久，有軌電車也駛到了這如夢歲月的盡頭。

再后來，我也加入了狂奔的年代。我相信，我是在半自愿狀態(tài)下卷入的，因為我沒有那么高瞻遠矚，沒有預料到會親身經歷一場史無前例的大變革。這場變革積蓄了百年之力，徹底改變了我所身處的世界，讓一個古老民族奇跡般更生。這是一場蛻變，改頭換面不說，還涉及到了筋骨，我和所有人一樣，面對千載難逢的思想大裂變。

慢慢悠悠的有軌電車，終于停在了那種純粹的日子的邊緣，拆掉鋼軌的馬路似乎寬了一些，可是，馬上又被蜂擁而至的汽車塞個滿滿當當。咣當，咣當，有軌電車仿佛還穿行在我的記憶深處。

只要抬頭望，我就覺得恍若隔世。

感謝那個女孩兒，及時與那個時代一起消失了。否則，我心中那一片單純的情懷和那樣一場曠世之美，都將找不到最后的歸宿。因為很快，我在又一個中秋之夜，拎著禮品，為自己的前途學著打點了。那時的月，還很明亮，大家都在為一種莫名的情緒鼓舞著，躁動著，只要激情還在，一輪皎月就會當空普照。

少年的憂傷，有一種青春澀澀的芬芳；少年的煩惱，有一種顧影自憐的哀嘆。只有當韶華逝去，才會發(fā)現(xiàn)所有屬于少年的東西都是美麗的，包括那些缺憾，而當時身在其中，不知道這些種種不如意，對生命來說是那么的奢侈。誰不想回到少年的煩惱中去啊，只要年輕，一切都顯得美好，只有年輕距離快樂最近?？上?，人們只有不再年輕時，才能悟出這個道理。

我那時常常與好友徜徉在林間小路，抒發(fā)對未來的憧憬，對人生的豪情。盡管，我所在的這座北方城市里沒有江南的小橋流水，也沒有名川大山。只有聞名遐邇的東中鐵路穿城而過。

我時常一個人，靜靜站在高高的大橋上，看火車在橋下呼嘯而來，長鳴而去。遠眺前方，火車消失的地平線，天地一片蒼茫。古今多少事，僅在此處風景中。這一年的中秋，我又來到大橋之上，四周寂靜，萬籟無聲，唯有一輪皓月懸掛天空，清清的月光，仿佛照出了大地的靈魂，城市入夢的那一刻，時光倒流，只在瞬間，就回到了一千年前。北宋的文豪，東坡先生立于月下，他清瘦的臉上似乎還閃著淚光，我看見了他蓋世的才華在林間升騰，一行行簡單的方塊漢字，被他隨手搭起來，就成了穿越千古的詩詞豐碑，人讀人驚，鬼讀鬼泣，一開口就成了絕唱：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明月夜，短松岡。

六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那樣明亮的月夜，從此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了，原來，我手中的只是一張生命旅程的單程車票，不論世上發(fā)生了什么，我們擁有了多少財富，卻再也買不到回程的車票了。月亮依然還是那輪月亮，心情再也回不到從前了，那個單純的少年，和那個單純的年代，不僅僅屬于奢華的記憶，簡直成了理想的美學范疇。每一次翻動這樣的記憶，就是一次精神愉悅的歷程，是一種無法描述的內心激動，是一種變相的物質享受。

也許，當一個人不斷地靠回憶過去的美好,來回避冷酷現(xiàn)實的時候，不是衰老就是重病纏身，或者被失敗消磨了意志，可我例外，我可能天生多愁善感，當我在新婚燕爾之際，在兒子出生牙牙學語之時，在合家團圓共享天倫之樂那一瞬間，我都會有一絲憂傷掠過心頭。

可我所在的這個世界，并沒有留給我太多感慨的時間，一個個中秋悄然而過，一次次圓月掙脫出來空照大地，我被快速的節(jié)奏追趕著，早已進入夢鄉(xiāng)。直到一個月明星稀、清冷寂靜的寒夜，我從烏煙瘴氣的燈紅酒綠中掙脫出來，突然發(fā)現(xiàn)生命丟失了那一輪明月，和明月之下的那一輪淡淡傷感的味道。

透過月亮照見了我的麻木，變化太快，巨變徹底，只有麻木才能面對眼前仍然飛速發(fā)展的世界。然而，麻木并不能阻擋時光可怕的流逝，其實，一旦心中缺少了一輪明月，再喧囂的日子，也很黑暗。

一個人不可能太超脫，世俗中，失去珍貴的時間大有人在，可不能永遠失去心中的那輪明月。

七

轉眼又是中秋，也不知為什么，這幾年的中秋很少有朗月當空照的情景，往往都是陰雨多云，那輪美月，似乎也不太愿意呈現(xiàn)給世人。沒有了那種恬淡悠遠的心境，圓月不肯展現(xiàn)它無窮魅力也在情理之中，畢竟世上再也沒有了李白，沒有了那種帶著超凡脫俗的通仙之氣舉起的酒杯；如今多少揮金如土的庸俗之輩，任其千金相邀明月一刻，也終究不得，即使明月從云遮之處偶然顯現(xiàn)，照見的仍是不堪的一片俗氣。

紙醉金迷，失去了靈性的思想，怎能與清清爽爽的朗朗月空相對。

月是地球的鏡子，能照見人類的靈魂；人雖貴為萬物之首，一旦迷失了本性，依然無法認清自己。古往今來，多少人間豪杰，在世上匆匆走過，能有幾人最終追問出自己的來路與歸處。是我們主動放棄了明月，放棄了可以領悟天地的奧秘、破解宇宙萬物之謎的機會。

天人合一，不僅是思維上的一種境界。也許，還是一種生命的形式。

八

只有身處異鄉(xiāng)，才覺月與月之間存在差異。只有鮮活的生命從身邊驟然離去，或者健康的身體猛然倒下，才明白月有陰晴圓缺的深刻道理。從未體驗過月的悲傷，少年不更事的時候，只注意人生的失意、孤單與寂寞，對生命的本質沒有追問個究竟。只有閱盡人間冷暖，嘗遍辛酸苦辣，悟透繁華勝景，從燈紅酒綠中幡然醒悟，原來那輪照亮千古的明月，始終懷著一腔悲天憫人的情懷！

那么，嫦娥奔月就不再是傳說，而是人類最初認識到生命的短暫進而變成了一次追求永恒的勇敢探索；那么，吳剛的桂花美酒就能醉了整部文明史，表明我們徹底走出原始洪荒，并最終踏上了解脫之路。

那么，今天的登月，會從對面反觀我們自己，蔚藍地球有多少美麗多么可貴，人類的存在絕不是能用偶然和奇跡解釋清楚。

我們只有不斷尋問自身，透過堆積了千萬年的世俗蒙昧還有一層層背負的陳腐文化，探索發(fā)現(xiàn)心中的那一輪明月！

從遠古祖先最樸素的世界觀中，提煉一個與月共生的民族精神，讓這種包含明月陰柔之美的自然精神，依然照亮我們未來的陽剛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