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飲的砒霜(節(jié)選)

張小嫻

渺小的愛人

愛情使人偉大,也使人渺小。

偉大,因為你會為你愛的那個人犧牲和付出。你為他做的超乎你想象。

渺小,因為愛情是排除異己的。你們兩個組成一個小小世界,愛是兩個人互相告解的地方。我們在世俗里尋求撫慰,脫離了外在的世界,不關心除他以外的人。

愛得死去活來,反而使自己變得渺小。

我們把所有期待都放在一個人身上,我們以為愛情可以對抗人生所有的焦慮。我們希冀著把每一個快樂的片刻延長。我們無意開天辟地,只想保衛(wèi)自己那片小小的疆土。

我們對一個人偉大,卻對其他人自私。

有人說:“他對我好就可以了,我不理會他怎樣對其他人?！?/p>

有人甚至幸福地說:“他對其他人不好,只對我好,證明他有多么愛我!”

他能夠這樣對別人,有一天,難道不會這樣對你嗎?

他今天對你好,是對自己好。

我們愛一個人,是因為他像我。

我們認為對方最像自己,自己也像他。我們寵愛的是自己。

愛是把兩個自私的靈魂變偉大。這一種偉大,卻是多么的渺小!

一天,當你明白了愛情的虛幻,當你對別人的痛苦有了同情你才驚覺愛情曾經使你多么狹隘。美好的愛情不是讓我們變得自私,而是使我們變得善良和寬容。

被愛比愛人幸福?

一個老生常談的理論是:

被愛比愛人幸福。

真的是這樣嗎?

假如你不愛那個人,被他所愛又有什么幸?？裳?除非你這個人對感情已經沒有要求,只需要有一個人對你好,對你千依百順。

被愛和愛人同樣痛苦。

被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所愛,有時是痛苦的,你不愛他。但是,你愛的那個人不愛你,你只好留在這個你不愛的人身邊。他愿意為你做任何事,你甚至可以罵他、打他。你更可以驕傲地說:“我不愛你!”你想哭的時候,可以借他的懷抱用;你需要贊美的時候,他絕對不會吝嗇;你難過地問他:

“你為什么要對我這樣好?”

他也沒法回答。

這個時候,你會感到幸福嗎?還是你會感到痛苦?

被自己不愛的人所愛,你起初或許會有點飄飄然,日子久了,你開始害怕自己只能得到他:難道你不配找到一個你愛的人嗎?為什么上天把他分配給你?他很好,可是,他愈對你好,你愈不快樂。你想他走,又怕他走。你唯有騙自己:被愛比愛人幸福。

愛情是很短暫的嗎?

跟一個朋友聊天,他以過來人的身份說:

“愛情是很短暫的,只是你不肯承認罷了。”

不是我不肯承認,而是我不肯死心。有一天,當我到了他那個年紀,像他經歷的那么多,也許我才會承認愛情只是數十秒之間或數十天之間的事。

覺得愛情很短暫的人,認為愛情就是激情。如果愛情就是激情,那么,它的確很短暫。激情來的時候,朝思暮想,恨不得天天見面,渴望互相擁有,甚至互相毀滅。火燒得那么猛,鍋里的食物,自然也很快便燒焦。

如果愛情是思念,那么,愛情是比激情長久的。

有人說,愛情就等于思念。只要有一天,你仍然想念一個人,那么,你仍然是愛他的。是“想念”,不是“想起”。你會偶爾想起一個舊情人,但是你已經不愛他了。

思念一個人,不必天天見面,不必互相擁有或互相毀滅,不是朝思暮想,而是一天總想起他幾次。聽不到他的聲音時,會擔心他。一個人在外地時,會想念和他一起的時光。

我和你,有誰更了解愛情是什么?誰也不比誰更了解。

這個缺點好啊!

我們常常說,喜歡一個人,除了愛他的優(yōu)點之外,還要接受他的缺點。

“接受”這兩個字聽起來很無奈?！敖邮堋笔遣粔虻?我們應該愛上他的缺點。

他這個人好是好了,但是沒什么情趣,做人一板一眼:沒情趣也不錯啊!起碼他乖。這個缺點很好啊!

他這個人占有欲很強,要你完全屬于他:他妒忌你和其他異性交往。他要天天都見你。他給你的空間并不多:這個缺點好啊!總好過他一個星期才見你一天!

你這個人沒什么野心,不夠勤力,也不夠進取。最討厭的是他常常說:“這么勤力干嗎?隨遇而安就好了?！边@個缺點不算缺點啊!誰說做人一定要有野心?

他是個冒失鬼,常常遺失東西,不是忘記這件事,就是忘記那件事,坐飛機都忘記帶機票。這個缺點好可愛啊!這么冒失的人一定沒什么心機。

他不修邊幅,吃飯的時候常常把衣服弄臟,穿得隨便,吃東西也沒品味,又不會享受人生:這個缺點好特別啊!這種可愛的冒失鬼很難找的!

他情緒化、任性、敏感、多情,不能給你安全感:這個缺點好浪漫啊!

從今天開始?不要接受他的缺點,要愛上他的缺點。

你是我的凳

我喜歡這樣坐在你身上,雙手鉤著你的脖子,頭枕在你的肩膀上,靜靜地睡一會兒。請不要打擾我,你是我的凳。

當你坐著的時候,我喜歡跳到你身上,雙腳纏著你的身體,雙手抱著你的脖子,頭枕在你的胳膊上,像嬰兒在母親或父親的懷抱里。請不要驚醒我,你是我的凳。

我喜歡坐在你旁邊,把兩條腿或者其中一條腿擱在你的大腿上,偶爾又換個姿勢。請不要把我的腳拿開,你是我的凳。

我喜歡一屁股坐在你大腿上,用你雙手抱著我的腰,用我的背擋著你的視線,不讓你看報紙,不讓你看書,不讓你工作。不準你推開我,你是我的凳。

當你坐在沙發(fā)上,我喜歡走到你背后,騎在你的肩膀上,要你捉住我雙手,然后站起來繞一個圈,讓我摸摸天花板、摸摸吊燈,摸摸我平常摸不到的東西,看看我平?？床坏降?、高處的風景:誰叫你長得比我高?不準你說累,你是我的凳,一個會走的凳。

我喜歡蜷縮在你身上,把你雙手當成扶手,好好地哭一會兒。不要走開,你是我的凳。

有了你,我便有了一個舒服的凳,而我最害怕的,是有一天,你不再做我的凳。

摘自《相逢》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