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琛
青山間的屋舍被霧氣抬高了些許,縱目望去,潮濕與隱約的流淌,梳理著大地。秋涼了,山丘上落葉薄薄的,暮氣沉沉的。它們,在風中向大地緩緩靠近,而翠竹有勁,在林間招搖。
心安江南。在一方小小的土地上迷失。在一方小小的土地上收容悲愁、隱忍,以及流失間隙的命運暗示。我淪陷于此,墾荒、耕種、繁衍生息,日日誦讀:時光如水,闊葉翻飛。
生活簡潔而潦草的歷史,在這里飛離又匯集。俯瞰大地,俯瞰塵世隱藏一切文明的力量。其實,這些都是無須深究的。生死輪回中,又有幾回霧里清秋。
你歸來時,夕光正好照進屋子,舊似墟落的地方是家。多少年風雨飄搖,而家依舊在你生活的版圖上,固守昔日的清冷,你命里注定的清冷。
你老了,行走的步子松松垮垮,兩只竹篾簸箕和一條扁擔,運送過多少日子里簡簡單單的需要?我已不記得了。原諒我,父親——原諒我空懷滿腔無能為力的熱愛,原諒我背對著你,把屈從的眼淚深深地往下咽。
現(xiàn)在,我坐在收獲的糧食中間,目送秋天離去。一切都靜了下來,干凈的紅薯像一個個好詞語,擠滿屋檐下空蕩蕩的院子。父親,在這個晚歸的秋里,我看到你此生所有的榮耀。
這美麗,讓我確信愛是孤獨的,詩歌是孤獨的。寬廣的田野上金色的擁抱以及高岡上熱烈的黃昏,是孤獨的。
我在孤獨的蜜里找到秋天心甘情愿的甜:你桂花般盛開的氣息,仿佛是我受傷的故鄉(xiāng),是我命的廢墟上孤獨而素潔的一朵小白花。
我有一個小屋子。南方的屋子多么晴朗,晴朗的屋子里有藍藍的天和一對空杯子。
你在屋子里讀書。讀索然無味的愛情,讀遙遠的荒蕪。有一天,你讀到夜半一支蠟光搖曳的影子時,你忽然發(fā)現(xiàn),寂寥的窗外,已落滿早雪。
他是我的農民父親。他明辨是非善惡;他不做虧心事;他愿意聽徐徐山風;他將自己和二十四節(jié)氣扭在一起。春風、谷雨、芒種、立秋等每一個都是他的親人,兄弟一樣親。
他喝土米酒,抽土煙;他供奉菩薩;他喜歡抬頭看天,湛藍湛藍的天;他喜歡一個人在一叢蓬蒿邊上計算收成。他總是早起,他在田地里,把日子一天一天過薄。
他是熱愛的:金黃的南瓜;金黃的玉米;金黃的黃昏以及黃昏下那縷飄搖的炊煙。他沒有什么不幸。
他老了,這些年,他只是試圖用那把舊鋤頭,把雨天埋得更深一些。雨天毫無情面地來臨,他老腰椎的痛,讓他整個身體觸電般彈起:他微弱、無助的呼喊聲,把一個又一個深黑的夜,拉得,很長,很長。
一條裂痕,是我的一生。庸俗的一生。多么細,多么窄,多么昏暗而深不可測的僻靜。
漫長??帐幨?。愛人在他鄉(xiāng)。我讀著木器上深深的痕,像是在讀一個愿望,像是在讀家鄉(xiāng)熱情的花生和玉米。
這些裂痕,它們,在窺探著什么,又劃分著什么?我好像從來都沒有去在意,我想啊,“人到了種藤的年紀,已不需要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