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海鵬
向壞蛋們舉杯
文/李海鵬
要是我們的小說、電影里也有這么牛×的人物,而不是鼠輩寫鼠輩讓鼠輩感動,我們再說自己有本事也不遲。
我較少地記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了,較多地記得電影《布拉格之戀》,也說不上喜歡,反正有小提琴配樂的電影我印象都不差。里面有一段兒,蘇軍開進(jìn)了布拉格,特蕾莎發(fā)表了照片,托馬斯、特蕾莎、薩賓娜還有托馬斯的兩個同事一起去酒吧慶賀,場子里有很多年輕人在跳舞,有個顯眼的地方坐著一桌蘇聯(lián)官僚,都帶著趾高氣揚、裁決別人命運的神態(tài)。
“看看他們的臉就知道了,壞蛋!”薩賓娜說,“壞蛋們!”一桌人都認(rèn)同可以通過臉來判斷那些真正壞的壞蛋,他們向那些侵略者舉杯,“一點疑問也沒有,壞蛋們!”
一個俄國人也向他們舉杯致意,面無表情,那意思只不過是出于禮貌。過了一會兒,俄國人打斷了舞曲,指令樂隊演奏起了俄羅斯歌曲,也許是蘇聯(lián)國歌,至少是那一類。布拉格的年輕人都不跳舞了。那一桌俄國人合唱、打拍子、祝酒,大概是祝福他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前幾天看到新聞?wù)f,“王家?guī)X大救援”要被拍攝成電影叫《八天八夜》,我就又想起了這一幕。
上學(xué)時我不喜歡昆德拉,次要原因是拿他跟??思{等人比,覺得他太輕了,主要原因是他當(dāng)時太流行了。對流行的鄙薄,往往來自于對熱衷于趕時髦的那幫人的瞧不上。
如今回頭一想,《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真是了不起。我遲到地驚嘆,對于性、愛、政治、虛榮、名利、意義,昆德拉有著多么成熟的態(tài)度。簡單地說,他不是一個厚此薄彼者。我們這兒有太多的厚此薄彼者,喜歡性的就搞起來沒完而且沾沾自喜,貪求愛的就不光自戀,而且認(rèn)為大家都愛著他們,至少應(yīng)該都愛他們,關(guān)心自由民主的就把關(guān)心政治當(dāng)作高尚的行為,不關(guān)心政治的就把追求自由民主視為嘩眾取寵的手段,虛榮的就像瘋子一樣不顧自己的形象多么難看,不虛榮的就奄奄一息—要我說,我們很少對人持成熟的見解,甚至于,由于不成熟,我們很少坦率地說“我是最好的”,卻含蓄地說了太多的“你們都是傻×”。這叫什么精英?什么知識分子?都是蠟筆小新,嘬著奶嘴的孩子罷了。
昆德拉的冷幽默筆調(diào)和敘述者強勢視角,讓托馬斯、特蕾莎、薩賓娜看上去就像玩偶,如今一想,他們其實都很牛啊。托馬斯在性方面非常成功,在愛方面,最后也成功,他不關(guān)心政治,但是在內(nèi)政部的人要求他簽署悔過聲明時,他讓內(nèi)政部的人拿著內(nèi)政部的人的帽子,把聲明揉成一團(tuán)丟進(jìn)去,然后成了擦窗工,跳進(jìn)各種窗子搞女人。特蕾莎是托馬斯靈魂的牽絆,沒有人比她更弱,可是她敢拍攝入侵蘇軍的照片,交給瑞士人帶出去,最后就靠純真,抓住了托馬斯并控制了他。薩賓娜忠于自己,與托馬斯分手后,在瑞士認(rèn)識了個結(jié)了婚的男人。那男人有一天說:我離婚了!薩賓娜撲上去,淚流滿面,心中感激,第二天就跑了。
要是我們的小說、電影里也有這么牛×的人物,而不是鼠輩寫鼠輩讓鼠輩感動,我們再說自己有本事也不遲。復(fù)雜一點兒說呢,昆德拉的小說中始終有這么一種認(rèn)識:人生是復(fù)雜的,一切都攪合在一起,因此我們必須有成熟的頭腦;人生又是短暫的,人類的一切智力活動最終都是可笑的,因此天真的心也許可笑,卻更可憑恃。T.S.艾略特說,成熟本身是沒有價值的,要看成熟的東西是什么。同樣,我看天真本身也是沒有價值的,要看天真的東西是什么。
生命是難得的禮物。如果推動社會進(jìn)步是一項偉業(yè),我們不知道能不能完成它;如果個人的實現(xiàn)仰賴天命,我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它;如果追尋人生意義是南柯一夢,我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它。但我們知道不能活得像傻×一樣,要像托馬斯、特蕾莎、薩賓娜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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