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南鄭少女的漂泊之路

宋金金

人生若有宿命，少女程程注定多戕，盛滿接連不斷的災(zāi)難，悲劇連連。在經(jīng)媒體的關(guān)注后，南鄭少女程程的悲慘遭遇引起了廣大讀者和有關(guān)部門的高度重視，為了了解這

事件背后的故事，本報記者奔赴其位于川陜交接的老家一一漢中市南鄭縣福成鄉(xiāng)，位于漢中市西南一百五十公里之外，和四川省巴中市通江縣相隔一個小山包，步行只需三十分鐘的秦嶺腹地小山村。這里距離南鄭縣城一百多公里，但交通極為不便。程程的鄉(xiāng)親要步行四十多公里才能在早上五點趕上去縣城的唯一一班公交車。而從縣城趕到程程的老家，記者乘車加步行，花費了七個多小時。這里的派出所民警說，五位民警維護著740平方公里兩萬人的治安，最遠村子的村民辦身份證需要三天時間往返。

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程程六歲喪父，沒上過一天學(xué)，至今只會歪歪扭扭地寫自己的名字。八歲繼父張子清來到她家，程程因不能忍受繼父的管教，多次離家出走。11歲時，程程投靠家在四川的堂哥，因不同意堂哥介紹的對象，再次“逃婚”離家。后在新疆阿克蘇漂泊六年。據(jù)程程陳述，在新疆她13歲做端盤子的服務(wù)生，14歲又被迫在娛樂城做三陪，最后被強迫做特殊服務(wù)工作。期間，一位客人使用迷幻藥后，在她下身塞進一枚瓶蓋樣的東西。這枚異物穿破程程子宮，又損毀她的膀胱和直腸。但程程帶著病痛去接客。

在被警方解救后，程程的女性生殖系統(tǒng)已經(jīng)近乎毀壞。

令程程和她的親人眼下最揪心的尚不是程程以后怎樣去做一個完整的女人，而是她命懸一線的病情和她將要面對的新生活。

只想留一張自己曾經(jīng)是女孩子的照片

12月23日，程程的小姨夫陳佳文回到了漢中市南鄭縣福成鄉(xiāng)，他此行有兩個目的：一是為外甥女程程在派出所取新辦的二代身份證，二是籌集程程前期的手術(shù)治療費。

程程11歲從老家出走去投靠家在四川通江的堂哥程文華，時隔不久即從那里走失，六年后程程被接回老家時，她告知親人，自己漂泊到新疆，在那里被迫做了四年賣身小姐，期間被客人在下身塞進一個像瓶蓋樣的東西，腹部時常疼痛，二便不時從下身溢出已經(jīng)有半年的時間了。當(dāng)時恰逢縣醫(yī)院下鄉(xiāng)對全村婦女做健康普查，17歲的程程特批做了婦科體檢。醫(yī)生吃驚地說：程程的子宮內(nèi)有一個像瓶蓋樣的東西，已經(jīng)和子宮內(nèi)組織發(fā)生嚴重粘連。進一步的檢查顯示，那枚異物已經(jīng)刺破程程的膀胱和直腸，導(dǎo)致程程的二便都會從下體隨時流出，受此影響，程程的下體已經(jīng)嚴重腐蝕潰爛。

程程隨之被送到縣市兩級醫(yī)院救治，均被告知：病情復(fù)雜，請轉(zhuǎn)上級醫(yī)院。

揣著東挪西湊的3000元錢，程程被小姨和小姨夫陳佳文帶到了西安。經(jīng)西京醫(yī)院核磁共振檢查，顯示嵌入陰道內(nèi)的異物為一個4厘米×5厘米大的硬物，已刺破直腸和膀胱，并嚴重感染。由于延誤治療病情的最佳時期，程程已被告知，可能會失去女性生殖功能。

程程的全部治療需要兩年，大約十萬元。在等待入院治療手術(shù)之前，陳佳文抽時間回了一趟家。程程在外漂泊六年期間，一直沒有身份證。這次回家后，她很快到當(dāng)?shù)嘏沙鏊樟讼?。程程私下告訴小姨，她想明確地知道，自己還是那個小山村的一名合法村民。還想趕在自己女性生殖系統(tǒng)全部毀壞前，留一張自己曾經(jīng)是女孩子的照片。

程程的繼父張子清說，為了把程程從新疆接回來，他已經(jīng)向能借到錢的人家跑遍了，先是自己的親弟弟，然后是村里三名唯一有固定工資的小學(xué)教師，然后就是厚著臉皮挨家挨戶地對鄉(xiāng)親們說不管多少，給一點也算是救急，拉娃把，給條活命吧。

張子清和弟弟都是鄰村有名的老光棍。程程父親去世后，留下癡呆又聾啞的妻子、精神障礙智力障礙的小兒子，“程程是家里唯一一個頭腦還算靈光的”，但只有六歲。為了不讓這家人活活餓死，程程小姨夫陳佳文給程程家介紹了一位新勞動力，也算給張子清找到了媳婦。現(xiàn)在張子清的弟弟還是獨身—人在照顧母親，本打算積攢一筆錢，在母親過世后，自己也算有點身價，出村到外地去做上門女婿?，F(xiàn)在那點錢全借給哥哥的養(yǎng)女，張子清的弟弟說，自己已經(jīng)斷了成家的奢望，陪陪哥哥張子清白頭到老了。陳佳文一幫親戚為了程程的病已經(jīng)停下了在外地的打工，家里活路堆在那里全都一團糟，就是再拿不出錢來。

僅僅11歲她已經(jīng)兩次逃婚

程程的家在半山坡上，兩間瓦房還是程程離家出走六年前的樣子，只是一間房頂因一直沒錢購買瓦片，不堪風(fēng)吹雨淋，已經(jīng)開始傾斜，面臨倒塌?？吹郊依飦砹丝腿耍坛痰哪赣H像往常一樣咿咿呀呀地用手比劃著，但沒人知道她在說什么，想說什么?？粗伬镏蟮臇|西，張子清對客人笑道他們剛吃過晚飯，這是在熬豬食。村民對記者耳語道：“鍋里就是他一家的飯。村民們五年前才吃上大米。張子清一家是村里現(xiàn)在唯一還在吃飽谷米的”。

在17歲程程的印象里，至今仍清晰地留著父親患病時的憔悴病容。1998年，這個患肺結(jié)核多年的男人從山上為家里砍回最后一擔(dān)柴草后就倒在床上，第二天大早，他硬撐著爬起來，走到屋門口，一只腳還沒跨出去，就一頭栽倒在地，再也沒出來。程程說，父親不住流眼淚，緊緊拉住她的手不松開，臨終都沒閉上眼睛。

村民向記者回憶，程程父親去世后，打理后事的鄉(xiāng)親們只能湊來一些木板，定制了一副最簡陋的棺材，草草掩埋了這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程程的繼父張子清來到這個面臨破散的家庭，就是通過做勞動力，了卻自己遲遲不能解決的婚姻問題，完成他父母給兒子組織一個家庭的最后心愿。程程說自己經(jīng)常會遭到張子清的打罵，不堪忍受之下，就帶著母親弟弟外逃出門。山洞、樹蔭、村民家的豬圈，野外的草垛都成了程程的棲身之處?，F(xiàn)在村民還能想起程程母子三人當(dāng)年四處躲避的情形。

“家里的活路忙，啥事都要我操心，我著急了難免發(fā)脾氣，確實也打過孩子”張子清說。

當(dāng)時程程有一個堂哥程文華到四川通縣做了上門女婿，聽到堂妹程程“在家里呆不下去的求救后，在程程11歲時，毅然接收了她。當(dāng)?shù)禺?dāng)時還在流行給少男少女定“娃娃親”。堂哥程文華給程程找了一位年長十幾歲的對象，彩禮是四百元錢。男方看到程程瘦瘦小小的，怕以后生養(yǎng)孩子都是問題，退了婚。接著又有村民要求給程程找婆家。11歲的程程疲于應(yīng)付相親，在一位老婦人的唆使之下，“糊里糊涂跟著人家就上了汽車，又轉(zhuǎn)乘火車”。等安頓下來，才知道來到了新疆的阿克蘇地區(qū)。程程被安排到一處鄉(xiāng)間果園勞動，剪樹枝。管理果園的一位中年婦女對程程說：你要好好勞動，不然咋養(yǎng)活你男人。這時，程程才知道，老婦人領(lǐng)她到新疆，是為了給比自己大十幾歲的位智力障礙的小伙子做媳婦。不愿自己的一生就這樣被安排，在一個下午，程程從果園里偷偷地跑掉了。

十七歲少女坎坷風(fēng)雨路

逃出果園后，程程星夜兼程趕到阿克蘇城內(nèi)，最后在一家涼皮店找到端盤子的工作。由于沒有身份證，她只能“打黑工”，每月工資一百元。但每月清算工資時，一番克扣后，程程總是欠下店主的罰金。兩年時間，程程沒拿到一分錢工資。一位在店里吃過兩

次飯的年輕人語重心長地告訴她我給你找個能拿到工資的地方，活很輕松。當(dāng)程程被領(lǐng)入一家燈紅酒綠的娛樂城后，年輕人就變了臉，要求她穿很暴露的衣服，去陪客人喝酒跳舞，而客人給的小費，會被年輕人沒收。程程說自己兩次試圖逃跑，但都被抓了回來，然后就是被扒光衣服，用兩指寬的皮帶使勁抽，直到保證以后再也不跑了。

一年后，在程程十四歲時，她被那位年輕人轉(zhuǎn)手到一家足浴屋，老板讓干啥就干啥，包括客人的性要求。一次外出接客后，程程喝了一瓶客人遞過來的飲料，便神志不清，早晨起來下身不住疼痛。在程程的印象里，她還是被轉(zhuǎn)換到不同的發(fā)廊足浴屋等暗藏的色情場所，被不同的老板要求去接待不同的客人。她的腹痛越來越重，用手指觸摸下體，感覺有一個硬硬的東西在自己體內(nèi)，但老板認為她在借故偷懶不想干活。直到她的下體不斷有二便溢出，每天必須在內(nèi)褲里墊著尿不濕或者碎布片，老板還是不放棄每一個讓她接待客人的賺錢的機會。

直至不斷有客人投訴程程下體有東西，滿身都是異昧。她才在收了一位客人的200元錢資助后逃出魔窟，沒有被老板再抓住。

今年7月中旬，程程老家南鄭縣碑壩派出所突然接到新疆阿克蘇警方的詢問電話稱，接到一位流浪女孩子求助，但女孩不知道自己是那里人，甚至不知道當(dāng)時是何年何月，對時間都沒有了概念，只記得繼父叫張子清。警方在戶籍網(wǎng)上找到所有張子清，程程一個個查看，最后才知道自己老家在千里之外的漢中市南鄭縣福成鄉(xiāng)。自己離開老家已經(jīng)六年了。程程的大姨還記得當(dāng)時接到程程電話的情景娃就是哭，哭得說不出話。嚷著要回家，說自己有病，活不下去了，讓親人去救她。

程程的表哥得知表妹還活在人世的消息喜不自勝，他說，當(dāng)年程程失蹤后，他們得知河邊有一具女尸，但已辨不清面目，想著是程程溺水身亡了，但又不死心，所以這么多年一直保留著程程的戶籍。程程表哥帶著張子清湊來的3500元錢趕到阿克蘇，很快將程程接回老家。程程說，自己逃出色情場所老板控制后就去打工，但病情愈發(fā)嚴重，她時常會發(fā)燒神志不清，但～直無錢去醫(yī)治。一位當(dāng)?shù)氐男』镒酉矚g上了她，為給她籌集醫(yī)藥費卻走了偷盜的路子，被法院判刑兩年?，F(xiàn)在她回家就想把病治好。

程程的不幸遭遇隨著她的回鄉(xiāng)而四處傳播開來。當(dāng)?shù)卮迕駷樗奈磥頍o不擔(dān)心：她做過那種事情，名聲早壞了，還會有那個有能力家境富的未婚小伙會娶她。

這個四口之家有兩個殘疾人需要照顧，張子清說自己這輩子是走不出去山村了，他想讓養(yǎng)女程程回家支撐門戶，但想到女兒的婚姻只能是找到一位在當(dāng)?shù)貙儆谟薇康哪腥嗽谶^一輩子，張子清想到此難免黯然神傷。程程小姨夫陳佳文回西安時，張子清將養(yǎng)女程程的身份證托付他。他說希望養(yǎng)女能在社會資助下治好病，到外地隱姓埋名去生活。

誰該為花季少女埋單

在一連串的不幸遭遇中，程程完成了自己從女童到少女的蛻變。她像足球一樣被傳踢著，直到自己17歲的成人關(guān)口。在每一個被停球的時刻，似乎看不到有人熱心全力為她的下一步命運打算，為她的苦難埋單，而是冷漠用力將她踢向別人的門洞，如同丟掉像棘手的麻煩。

只是程程頻繁的離家出走，開始讓張子清和程程親友習(xí)以為常。程程被拐騙到新疆后，她的家人在半月后才得到“娃丟了”的消息。在尋找兩次后，親人以“河邊曾經(jīng)有具尸體，像個小女娃，看不清模樣了，應(yīng)該就是丟失的程程”，便認定程程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在人間了。程程的親人承認當(dāng)時沒有向警方報案，去尋求幫助，是因為家里的責(zé)任田三十年不變，村里也不在乎少她一個人，又不會減少她名下的耕地面積。

程程回憶道，此前四年里，自己一直被控制，隨時滿足客人提出的性需求，而所得小費會被全部沒收，老板們連自己控制感染的消炎藥也不愿掏錢。程程被接回老家時，所有行李就是一身套裙和腳上的涼鞋，這還是她當(dāng)時做賣身女的“工作裝”。這身衣服讓程程以自己的少女時代和女性最基本的生理健康作為了代價。

程程在病情危重時，被小姨夫和小姨接到西安救治。繼父張子清東挪西借兩萬余元，再也想不出辦法了。張子清和程程的親人們面對記者時談及程程的治療費用，全表露出一籌莫展的樣子。張子清更是做好了“沒錢給娃治病要是算犯法，我只好就去坐牢了”的打算。“她以后的生活現(xiàn)在還沒法考慮，讓她活著是我們的最大心愿?！庇H人們將程程不幸的遭遇，全歸于這個貧困家庭女孩的命運不濟。在親人和鄉(xiāng)親們的思想里，猶如一雙如來手掌在承載程程的喜怒哀樂，并隨時可能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地，將這個17歲少女重壓到萬劫不復(fù)的深淵。記者手記

隆冬季節(jié)，小山村里明媚的陽光猶如西安市的初秋，但當(dāng)?shù)匕傩照f他們感覺不到生活質(zhì)量改善的生機。他們的土地只能用來種一季玉米，土豆。五年前這里的村民才結(jié)束了主糧是玉米的歷史，但程程的家現(xiàn)在依然將當(dāng)?shù)刈鳛樨i飼料的玉米做主食。由于交通不便，糧價不穩(wěn)，玉米每斤元錢村民依然感到不劃算，他們用玉米和蘿卜皮喂豬。毛豬每斤價格不足六七元，仍然是虧本生意。養(yǎng)大的肥豬只好宰殺，留作自己食用。大塊的豬肉和大塊的蘿卜燉在一起，成了村民們一日三餐的營養(yǎng)來源。

山村里民風(fēng)淳樸，村民依靠祖?zhèn)鞯牡赖掠^念自覺維護生活秩序。耕牛散養(yǎng)在山坡上半年可以不去看管。但村民依然沒有錢花，他們說，人均年純收入實際只有五百多元，在城里打聽后知道，就是～雙國外運動鞋的價碼。村里的年輕人全部外出打工，然后想辦法在山外安家，村民已經(jīng)多年沒有申請地基了，人口也在不斷減少，五十多畝耕地開始荒蕪，一些在外打工人家的房子也接連倒塌。這個小山村開始被村民廢棄。記者采訪時，通往山村的道路正被拓寬，據(jù)說魔芋在這里被發(fā)現(xiàn)是唯一效益可觀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但這些依然沒能拴住村民的心思。村支書說，在外打工的村民明確表示，自己不愿掏錢修路，因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都不奢望享受這個祖輩生活百余年山村所帶來的任何優(yōu)惠。程程回到家，繼父花十元錢為她買了一雙膠底鞋。說，涼鞋在山村是邁不開腳步的，這就是山里人的命。

貧窮導(dǎo)致村民只能獨善其身。面對程程這樣的貧困家庭，村民唯有無奈和習(xí)以為常的冷漠無助。在他們看來，這是難以改變的宿命。

記者采訪時，村民主動上前詢問“市里是不是對村子發(fā)展有啥新規(guī)劃”?他們拉住記者這位城里來的“父母官”的手不愿松開，“上邊的大領(lǐng)導(dǎo)來了，一定要為山村脫貧致富想想切實可行的好辦法”。

記者將程程遭遇告訴給轄區(qū)民警，他們很吃驚地說還是第一次聽到，會盡快和外地警方聯(lián)系調(diào)查。南鄭縣婦聯(lián)在周日時電話則無人接聽，縣委辦位工作人員在電話里稱，程程的不幸他們還不知道，也不知該由那個部門了解關(guān)注。程程的親人們得知后，并無吃驚表現(xiàn)，在他們看來，自己家攤上這樣的倒霉事情，找政府相關(guān)部門不知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