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觀德
(華南師范大學 文 學院,廣州 510631)
淺析王夫之詩學的詩歌本體論
肖觀德
(華南師范大學 文 學院,廣州 510631)
王夫之詩學的詩歌本體論既吸收了前人的詩學思想也有所創(chuàng)新,是一種總結(jié)性的詩學理論。詩歌本體論具有重要的詩學意義,一方面將詩歌與其他文體和學科界分開來。另一方面,對詩以言理為主的宋代詩學觀念予以糾偏。王夫之提出的“以顯而函微”與“以事而函理”是詩達情的主要藝術(shù)方法。
王夫之;詩歌本體論;詩達情的藝術(shù)方法
王夫之《詩廣傳·論北門》提出:“詩言志,非言意;詩達情,非達欲。”[1]王夫之從詩的本體出發(fā),認為沒有審美意義的意和欲不是詩的表現(xiàn)領(lǐng)域。王夫之認為詩歌的本體是“情”,《詩廣傳·論關(guān)睢一》:“周尚文,文以用情?!薄肮饰恼?白也,圣人之以自白而白天下也。匿天下之情,則將勸天下以匿情矣?!币簿褪钦f,“文”的本質(zhì)是達情。他提出:“情之所至,詩無不至,詩之所至,情以至之?!?《古詩評選》卷四)詩作為詩人情感表現(xiàn)的文本,它的一切藝術(shù)手段都是為生發(fā)情感服務(wù)的?!渡虝虻洹分小霸娧灾尽钡摹爸尽卑ㄉ鐣惱淼赖?、事功等內(nèi)容,“詩言志”一層含義是要求詩歌表現(xiàn)作詩者的思想感情,另一層含義是要求詩歌發(fā)揮社會政教作用。因為在春秋時期詩是與祭祀活動聯(lián)系在一起的,詩經(jīng)中的一些頌詩和雅詩以吟詠德行、禮義、事功為主,王夫之《張子正蒙注·樂器篇》道:“正雅直言功德,變雅正言得失,異于風之隱譎,故謂之雅?!痹诖呵飪蓾h時期,人們對詩的本質(zhì)還沒有準確把握,尚未明確認識到詩中之“志”與非詩之志的區(qū)別,有學者指出:當“詩言志”這個綱領(lǐng)出現(xiàn)的時候,人們對作為人類精神活動的“志”的認識還停留在粗略的而一般的水平上,古人把包括“知”、“情”、“意”的一切精神活動稱之為“志”[2]。文論界對“詩言志”中的“志”有不同的看法。唐代孔穎達提出“志情合一也”(《左傳·昭公二十五年·疏》),把“詩言志”的“志”等同于情,孔穎達的觀點得到了后代多數(shù)文論家的認同。先秦兩漢時期,一些理論家把“志”等同于意,《國語·魯語下》:“詩所以合意,歌所以詠詩也?!彼抉R遷《史記·滑稽列傳》引用孔子說法:“詩以達意。”《孟子·萬章上》說道:“以意逆志?!奔凑f詩者以己之意推求作詩者之志。
王夫之詩學中,“意”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從審美角度而言,“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具以意為主?!?《姜齋詩話》)這里“意”是指詩歌、文章蘊涵的情意,是與“志”相統(tǒng)一的具有審美意義的內(nèi)容,即王夫之所說的“事理情志”。(《姜齋詩話》)另一種從是非審美角度而言,“意”指沒有審美意義的理性思想、人的意念,如王夫之所說的“念之所覬得者”(《詩廣傳》)?!睹髟娫u選》卷八高啟《涼州詞》評語:“詩之深遠廣大,與夫舍舊趨新也,具不在意。唐人以意為古詩,宋人以意為律詩絕句,而詩亡。如以意,則直須贊《易》陳《《書》,無待詩也?!P(guān)關(guān)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豈有入微翻新、人所不到之意哉?”這里所說的“意”等同于義理,包括典籍所記載的仁義、禮智、事功,等等。王夫之反對以義理入詩,所以反對詩言意。他在《古詩評選》卷四評郭璞《游仙詩》時說:“亦但此耳,乃生色動人,雖淺者不敢目之以浮華。故知以意為主之說,真腐儒也。詩言志,豈志即詩乎?”詩中之志不同于非詩之志,詩中之志是審美化的情感,非詩之志不是審美化的情感,所以志并不等同于詩。
古代一些文論家對詩歌本體看法存在差異:一種以儒家詩教觀看待詩歌本體,另一種從情感審美特質(zhì)看待詩歌本體。儒家認為志是一種具有道德內(nèi)涵的內(nèi)心需求、帶有倫理價值取向的意識,《論語·子張》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蓖醴蛑凇抖Y記章句·中庸》中說:“志者,素所欲之正之心?!庇终f:“志者,心有所期于事也。樂,得其意之所適也。四者之動以禮節(jié)之,則各適其當而不流,是以君子貴于循禮也。”(《禮記章句·曲禮上》)儒家學派認為詩歌表達的是正志,志要符合禮義。孔子認為詩言君子之志,上博簡《季庚子問于孔子》載錄:“夫詩者,以志君子之志?!盵3]上博簡《民之父母 》云:“志之所至者,詩亦至焉;詩之所至者,禮亦至焉?!盵4]荀子認為詩言圣人之志,《荀子·儒效》:“圣人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也,故詩、書、禮、樂之道歸是矣。詩言是,其志也?!蓖醴蛑壤^承而又超越了儒家詩學思想,肯定抒寫正志的詩樂,他說:“以詩言志而志不滯,以歌永言而言不郁,以聲依永而永不蕩,以律和聲而聲不诐。君子之貴于樂者,貴以此也?!?《尚書引義·舜典三》)但王夫之不反對吟詠淫情,在評曹丕《燕歌行》時說道:“發(fā)思則雖在淫情,亦如正志?!?《古詩評選》卷一)他甚至肯定聲情動人、歌詠志不正的俗樂,在《尚書引義·舜典三》中說:“故俗樂之淫,以類相感,猶足以生人靡蕩之心,其近雅者,亦是志士幽人之歌泣。志雖不正,而聲律尚有節(jié)也。故聞河滿子而斷腸,唱‘大江東去’而色飛。”
魏晉南北朝是“詩言志”正式向“詩緣情”轉(zhuǎn)變的階段,標志著詩歌從注重表現(xiàn)符合禮義的群體情感轉(zhuǎn)向注重表現(xiàn)個人情感,從重視情感的道德價值轉(zhuǎn)向重視情感的審美價值。魏晉南北朝開始了審美文化繁榮的時期,情感的審美價值受到文學界的重視,無論詩歌和抒情小賦都注重表現(xiàn)情韻、才情。劉勰《文心雕龍·情采》提出:“故情者,文之經(jīng)。”陸機《文賦》提出“詩緣情而綺靡”。南朝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蘊思含毫,游心內(nèi)運,放言落紙,氣韻天成;莫不稟以生靈,遷乎愛嗜?!彼未餍性娨砸鉃橹鞯脑娬撍枷?北宋劉攽把“意”作為評介詩歌的標準,在《中山詩話》中提出:“詩以意為主,文詞次之,或意深義高,雖文詞平易,自是奇作。”北宋張表臣《珊瑚鉤詩話》亦云:“詩以意為主,又須篇中練句,句中練字,乃得工耳?!泵鞔恍┪ㄇ榕衫碚摷乙蜻^于重情反理而存在把情與欲混淆的傾向。所以王夫之的詩歌本體論是通過考察中國文學理論發(fā)展史并對前人理論批判、吸收加以創(chuàng)新而形成的,它是一種總結(jié)性的詩學理論。
王夫之把哲學的人性論融入詩歌本體論中,評徐渭《嚴先生祠》時說:“詩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也。性中盡有天德、王道、事功、節(jié)義、禮樂、文章卻分派與《易 》、《書 》、《禮 》、《春秋 》去 ,彼不能代詩而言性之情,詩也不能代彼也?!?《明詩評選》卷五)詩所表現(xiàn)的性情不包括道德、政治等功利性的東西,而是具有審美意義的范疇。詩是言性中之情,不是言性中之欲和性中的仁義禮智。
性情是魏晉以來詩論家關(guān)注和探討的話題。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第六》說:“詩者,持也,持人性情;三百之蔽,義為無邪,,持之為訓,有符焉爾?!眲③牡恼f法是從儒家詩學出發(fā)的,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就創(chuàng)作主體來說,詩歌要表現(xiàn)純正的性情,內(nèi)容無邪。二是就接受主體來說,通過閱讀詩歌使自己受到熏陶和感染,培養(yǎng)自己的道德情操。南宋方岳《深雪偶談》說:“詩無不本性情,自詩之體隨代變更,由是性情或隱或見,若存若亡,深者過之,淺者不及也。”詩歌體式的變更確實與性情有關(guān),從《詩經(jīng)》四言詩到魏晉五言詩的轉(zhuǎn)變,一個原因是五言詩比四言詩更適合擴大情感表現(xiàn)的需要。明代謝榛在《四溟詩話》卷一提到:“三百篇直寫性情,靡不高古,雖其逸詩,漢人尚不可及?!泵鞔鷹钌髡J為詩三百篇“皆約情合性而歸之道德也,未嘗有道德字,未嘗有道德性情句也?!?《升庵詩話·詩史》)王夫之受到前代理論家的影響,在《古詩評選》卷一評曹丕《燕歌行》時說:“所思為何者,終篇求之不得??汕榭尚?乃三百篇之妙用。”說詩三百抒寫性情是比較合理的,但又不完全中肯,《詩經(jīng)》中來自民間的詩歌反映了作詩者的性情,但雅頌中一些篇章屬政治抒情詩或政治敘事詩,贊揚禮治、歌功頌德,目的是起教化作用。如商頌《長發(fā)》一詩宣揚禮制的社會作用,“率履不越”,“履”指禮制,即遵守禮法而不違背?!胺笳?yōu)化,百祿是遒?!币馑际莿?chuàng)造施政寬松和平的環(huán)境,使政令暢通,可見當時人們已認識到禮制對治理國家的重要性,并把它作為維護社會秩序、人倫關(guān)系的原則。在西周時期,人們不僅把道德倫理作為規(guī)范人們行為的準則,而且意識到德禮對處理國與國關(guān)系的重要性,如大雅《大明》反映周斌王因有明德故能克商的道理,“維德之行”,指一切遵從禮德而進行,“厥德不回,以受方國”,即德行永遠不敗,用以教導他的鄰邦。
王夫之的詩歌本體論具有重要的意義,給予詩歌獨立性與自足性,糾正前人對詩歌本質(zhì)的模糊看法,從詩的性質(zhì)上把詩與其他文體、其他學科區(qū)別開來,具有文體學意義。詩歌是言情的文體,它有自身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和發(fā)展規(guī)律。王夫之認識到詩中之志與非詩之志不同、志與意不同,把詩與其他表意不表情的學科區(qū)別開來,例如:歷史是通過史實表意的,在表現(xiàn)手法和表現(xiàn)內(nèi)容上與詩都是不同的。詩表天地萬物之情狀,“即事生情,即語繪狀。”(《古詩評選》卷五)言志和達情是詩歌的本質(zhì)特征,是詩與包括史在內(nèi)的非文學藝術(shù)學科區(qū)別的主要標志之一,王夫之指出:“詩歌陶冶性情,別有風旨,不可以典冊、簡牘、訓詁之學焉也。”[5](《姜齋詩話·詩譯一》)另一方面,詩歌本體論對詩以言理為主的宋代詩學觀念予以糾偏。東晉玄言詩雖然受到一些詩論家的批評,但對文學界的影響深遠,為詩歌說理積累了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宋代蘇轍以義理作為文學批評的標準,在《詩病五事》中批評李白詩不關(guān)義理,指出:“李白詩類其為人,俊發(fā)豪放,華而不實,好事喜名,不知義理之所在。”黃廷堅在《與王復觀書一首》提出:“好作奇語,自是文章一病。但當以理為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類拔萃。”朱熹將學作詩文與義理相聯(lián)系,在《清邃閣論詩》指出:“今人不去講義理,只去學詩文,已落得第二義?!敝祆涮岢觥霸姳拘郧椤?《四書章句集注·泰伯篇》),但由于受理學的制約,認為《詩經(jīng)》“人事浹于下,天道備于上,而無一理之不具也”[6]。王夫之主張情與理統(tǒng)一,否定純寫理而不關(guān)情的詩,在評陸機《贈潘尼》時說:“詩入理語,唯西晉人為劇。理亦非能為西晉人累,彼自累耳!詩源情,理源性,斯二者豈分轅反駕哉!”(《古詩評選》卷二)王夫之認為西晉人作詩的失當不是以理入詩,而是他們違背詩歌本質(zhì)、作詩藝術(shù)規(guī)律,將情與理分割,致使詩不涉性情。王夫之反對以不加審美情感化的經(jīng)生之理、違背作詩藝術(shù)思維規(guī)律的名言之理入詩。因為經(jīng)生之理和名言之理不等同詩理,詩中之理是經(jīng)過審美化、與情相融洽的理。他在評鮑照《登黃鶴磯》時說,經(jīng)生之理“不關(guān)詩理,猶浪子之情,無當詩情?!?《古詩評選》卷五)
詩達情的藝術(shù)方法:其一,緣情體物,以情馭景;融情入景,情景交融;以情生景,情景相生。王夫之認為“情中景尤難曲寫”,通過寫情語呈現(xiàn)情中景要具備以“寫景之心里言情”的審美直覺能力,《姜齋詩話》:“以寫景之心里言情,則身心中獨喻之微,輕安拈出。謝太傅于毛詩取‘讠于謨定命,遠猷晨告’,以此八字如一串珠,將大臣經(jīng)營國事之心曲,寫出次第;故與‘昔者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同一達情之妙。”“以寫景之心理言情”能易于抒寫詩人內(nèi)心感受,情寓景中和情中藏景都是達情的妙法?!督S詩話》:“夫景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離,唯意所適。截分兩橛,則情不足興,而景非其景?!本安皇枪铝⒌?繪景是為了達情,景與情不是單純的湊合,它們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不是邏輯性的,情景的妙合靠主體的即目會心能力?!豆旁娫u選》卷一曹丕《燕歌行》評語:“蓋唯抒情在己,弗待于物,發(fā)思則雖在淫情,亦如正志。物自分己自合也?!蓖馕锸欠癯蔀閷徝缹ο?取決于詩人是否有用心、有性情。而詩人抒情不依賴于外物,情與景的內(nèi)在統(tǒng)一是靠情來駕馭。其二,含蓄蘊藉,避免情感直露,做到收放自如,避免一瀉無余的抒情和議論過多。王夫之在《詩廣傳》高度評介詩經(jīng)《周頌·清廟》一詩,是因為詩人運用“以顯而函微”、“以事而函理”的詩歌創(chuàng)作要領(lǐng),將情理蘊涵于具體生動的形象、事物中,激發(fā)接受者的審美趣味,使詩歌具有藝術(shù)欣賞價值。他在《姜齋詩話》中說,白居易作詩“能忍不能忍,本無浩渺,才如決水,旋踵而涸。”蘇軾作詩“萎花敗葉,隨波而漾,胸次局促,亂節(jié)狂興。所在必然也?!彼u白居易和蘇軾的原因是他認識到兩人作詩有議論過多、情感空泛的毛病。他高度評價杜甫善用情語,指出:“情語能以轉(zhuǎn)折為含蓄者,為杜陵居勝,‘清渭無情極,愁時獨向東’,‘柔櫓輕鷗外,含凄覺汝賢’之類是也。”(《姜齋詩話》)其三,音韻以合文情為準。王夫之提出:“凡音之起,從人心生也,固當以穆耳協(xié)心為音律之準。”(《姜齋詩話》)詩的音律安排沒有固定的法則,要與情感表達相協(xié)調(diào)。所以他指出:“‘太清上初日’音律自可;若云‘太清初上日’,以求合于粘,則情文索然,不復成佳句?!?《姜齋詩話》)
[1]王夫之.船山全書 (第三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325.
[2]王文生.釋“志 ”——“詩言志 ”詮之一 [J].文學理論研究,2009,(3):48.
[3]馬承源.上海博物館戰(zhàn)國楚竹書 (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49.
[4]馬承源.上海博物館戰(zhàn)國楚竹書 (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9-20.
[5]王夫之.船山全書 (第十五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807.
[6]朱熹.詩集傳序 [G]∥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 (第一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73.
I226.2
A
1001-7836(2010)01-0119-03
2009-11-12
肖觀德 (1977-),男,廣東吳川人,美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從事明清詩學研究。
(責任編輯:朱 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