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柔石小說的典型化

王吉鵬,丁寶晶

(遼寧師范大學研究生院,遼寧大連 116029)

論柔石小說的典型化

王吉鵬,丁寶晶

(遼寧師范大學研究生院,遼寧大連 116029)

柔石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位極具才華的青年作家。他成功地塑造了許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典型,豐富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人物畫廊。柔石從創(chuàng)作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在塑造人物時特別注重典型情節(jié)的描寫、典型環(huán)境的選取和典型性格的刻畫。情節(jié)和環(huán)境充分典型化,對人物性格的發(fā)展起到了十分積極的作用,提供了人物得以表現(xiàn)自己性格的各種有利的機會,從而更好地表現(xiàn)作品的主題思想。

柔石;小說;典型化

柔石是一位難得的天才作家,他雖然英年早逝,但卻給我們留下了許多彌足珍貴的作品,塑造了許多震撼讀者心靈的人物典型。如《為奴隸的母親》中的春寶娘、《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中的“人鬼妻”和《二月》中的文嫂等苦難深重的勞動婦女形象;還有《二月》中的蕭澗秋、《三姐妹》中的章先生和《舊時代之死》中的朱勝瑀等抑郁的知識分子形象,這些人物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人物畫廊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典型。本文主要從情節(jié)的典型化,環(huán)境的典型化和人物性格的典型化三個方面來論述柔石小說在塑造人物形象時的藝術(shù)技巧。

一

情節(jié)、環(huán)境和人物是小說中必不可少的因素,情節(jié)是由生活中的矛盾沖突結(jié)構(gòu)成的。將生活中的矛盾沖突結(jié)構(gòu)成作品中的情節(jié),以刻畫人物的性格和塑造典型,這里有一個集中概括、取舍、提煉的問題,實質(zhì)上也就是如何使作品中的情節(jié)典型化的過程。[1]文學作品反映生活主要是通過個別的、具體的形象實現(xiàn)的。也就是說文學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但應(yīng)該以廣闊的人民生活為基礎(chǔ)。柔石小說典型化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取材于廣闊的人民生活,并嚴格遵循生活的邏輯發(fā)展,進行嚴格的提煉,以充分表達作品的主題思想。柔石從小就生活在貧苦的人民大眾之中,和淳樸勤勞的人民有天然的聯(lián)系,他親眼看見了勞苦大眾的不幸遭遇,親身體會了他們的痛苦?！巴甑娜崾看巫叩椒届羟?總是看見一簇簇興高采烈地坐著閑聊的公公、伯伯、叔叔們,偶爾從旁聽聽,感到很有興味,不知不覺中,方祠又成了他聽故事的好去處?！盵2]自己的親身感受和長輩們的故事成了柔石文學創(chuàng)作的不竭源泉。短篇小說《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中寫的是就是貧苦的農(nóng)民仁貴在舊社會的壓迫下變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3],因此,人們都叫他“人鬼”。在那個腐朽的舊社會,勤勞儉樸的勞動人們辛勤的勞動,希望可以通過勞動改變貧苦的生活現(xiàn)狀。但階級的壓迫卻讓他們變得更加更加貧窮。柔石以當時勞動人民的真實生活為素材,加以概括、提煉,通過“人鬼”這個苦難人民的代表,寫出了黑暗腐朽的社會對勞動人們的壓迫及殘害。柔石在此基礎(chǔ)上又進一步升華,描寫了生活在社會最底層被摧殘、被損害的勞動婦女“人鬼妻”的不幸遭遇?！叭斯砥蕖睆男【褪チ烁改?無奈之下只能給人家做童養(yǎng)媳,過著奴隸般的生活。但不久她的丈夫去世了,婆婆整日對她非打即罵,過著垃圾堆里死老鼠一般被棄著的日子。她以為嫁給“人鬼”可以擺脫自己過去苦難的生活,但沒想到卻陷入了更加痛苦的境地。“人鬼”每天只知道喝酒、抽鴉片、吃飯、睡覺,對妻子連起碼的生活照顧也沒有,更不用說體貼、溫暖了。婆婆對她更是冷嘲熱諷,百般凌辱,“人鬼妻”如行尸走肉般生活著。阿寶的降生重新燃起了“人鬼妻”對生活的希望,她以為看見了光明,可“人鬼”卻說孩子是“野種”,將孩子打得驚嚇而死?！叭斯砥蕖北从^,憤怒地指責“人鬼”應(yīng)早些死去。最后“人鬼妻”徹底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走向了死亡的道路。在那個黑暗的舊社會,“人鬼妻”不但要受到階級的壓迫,還要受到“人鬼”這個社會畸形兒的壓迫,可謂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倍受剝削和壓迫的群體,連最起碼的做人的權(quán)利都沒有,柔石正是看到了廣大勞動婦女的苦難與煎熬,看到了社會的黑暗與腐朽。因此選取了富有典型性的情節(jié)加以渲染,使得“人鬼妻”的形象更加打動人心,更加震撼讀者的心靈。魯迅在回答自己為什么撰寫小說的這個問題時說,“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4]柔石繼承了魯迅的思想,通過對典型情節(jié)的選取,意在表達社會的腐朽以及苦難人民的不幸的主題思想,以引起社會的重視與“療救”。《沒有人聽完她底哀訴》、《摧殘》中都從不同程度,不同側(cè)面表現(xiàn)了黑暗社會對底層勞動婦女的摧殘及傷害。

情節(jié)充分典型化,會對人物性格的發(fā)展起到十分積極的作用,從而更加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動人。當然人物性格發(fā)展的深化也作用于情節(jié)的典型化?！扒楣?jié)顯示了人物性格的發(fā)展,人物性格的發(fā)展也推動了情節(jié)的展開?！盵5]某一情節(jié)合乎生活的規(guī)律,也對人物性格的發(fā)展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從而凸顯人物的典型。如中篇小說《二月》中,有一個各式公子大談主義的情節(jié),當問道蕭澗秋是什么主義者,有什么主義時,蕭澗秋微笑地答:

“我沒有。——主義到了高妙,又有什么用處呢?所以我沒有。”

可見蕭澗秋苦悶彷徨的心理狀態(tài)。蕭澗秋從小接受進步的思想,有理想、有抱負,但又找不到救國救民的出路,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卻沒有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而感到十分彷徨痛苦。這個情節(jié)就表現(xiàn)了蕭澗秋苦悶抑郁的心情和彷徨無助的性格特征。而在這個情節(jié)中,陶嵐卻冷冷地平峻地幾乎含淚的答:

“我么?你問我么?我是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者!社會以我為中心,于我有利的拿了來,于我無利的推了去!”

從陶嵐的言談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熱情似火而放縱坦率的時代女性形象。她不像那些虛偽的公子哥們大談理想,大談救國方針,她直率地說出了每個人都不敢面對的問題,也是每個人都存在的問題—自私。這個情節(jié)為我們活畫了一個直白坦率的知識女性形象。隨著矛盾的不斷深化,作品的情節(jié)也進一步發(fā)展。蕭澗秋在得知革命遺孀文嫂的艱難情況后,決心幫助文嫂,并資助采蓮上學。但鎮(zhèn)上卻謠言四起,侮辱與誹謗也隨之而來,這讓蕭澗秋和文嫂都十分痛苦。不久文嫂的兒子死去了,為了挽救文嫂,蕭澗秋放棄了對陶嵐的愛而決心娶文嫂。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人物的性格得到不斷深化,蕭澗秋由苦悶彷徨的知識分子深化到了極富人道主義精神的時代青年形象,使蕭澗秋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尤其是最后蕭澗秋出走這一情節(jié)更是留給讀者無限的想象空間。《三姐妹》中則通過章先生對三姐妹由熱戀到遺忘的過程,刻畫了章先生這個自私虛偽的知識分子形象。《會合》中王老爺和李少爺?shù)膶υ掃@個情節(jié),活畫了自私虛偽的知識者形象。這就說明了典型情節(jié)的提煉不但促成了人物性格的發(fā)展,而且讓作者看見了豐滿可感的人物形象。

二

環(huán)境是人們在一定的社會生活中的一切外在條件的總和,它包括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兩個方面。狄德羅認為“人物的性格要根據(jù)他們的處境來決定。”[5]也就是說環(huán)境制約著人物性格的發(fā)展變化。在不少小說中,自然環(huán)境充分社會化了,這使得它在某種程度和意義上成為現(xiàn)實社會的某種象征,并且有助于人物性格的刻畫以及作品主題思想的突出。這一點在先秦的表現(xiàn)說中就有所表現(xiàn),我國古代山水詩人往往寄審美情感于山水。從六朝一直到明清的山水詩的移情作用都進一步發(fā)揮、體現(xiàn)了這一發(fā)展著的審美傳統(tǒng)。柔石繼承了這種用自然景物移情的手法,來突出作品的主題以及人物的性格特征。如在《二月》中當蕭澗秋知道了革命遺孀文嫂的艱辛后,第一次拜訪文嫂的景物描寫:

雪上的腳印,一步步地留在他底身后,整齊的,蜿蜒的又有力的,繩索一般地穿在他的足跟上,從校門起,現(xiàn)在是一腳一腳地踏進她們門前了。

可見當時蕭澗秋的心情是何等的沉重,仿佛這雪上的腳印如繩索般牽繞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靜。他想實施自己的人道主義精神,但終將被這“繩索”絆倒,可見蕭澗秋郁郁不得志的苦悶心情。但當蕭澗秋從文嫂家返回學校的時候又這樣寫到:

蕭澗秋在雪上走,有如一只鶴在云中飛一樣。他貪戀這時田野中的雪景,白色的絨花,裝點了世界如帶素的美女,他顧盼著,他跳躍著,他底內(nèi)心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微妙的愉悅。

在文嫂同意接受蕭澗秋的救助后,蕭澗秋仿佛在這個小鎮(zhèn)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一種自豪的、喜悅的心情傾瀉而出,同時一個極富人道主義精神的知識分子形象也躍然紙上?！抖隆烽_頭有這樣的景物描寫:

是陰歷二月初,立春剛過了不久,而天氣卻奇異地熱,幾乎熱的和初夏一樣。

這段景物描寫掙象征了芙蓉鎮(zhèn)當時的氣氛,芙蓉鎮(zhèn)看似一個“世外桃源”,卻到處彌漫著封建舊勢利的氣息。這里的天氣很熱,讓人感到很躁動,這里的封建舊勢利更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作者借自然景物的描寫,暗示了當時的時代大背景,這更顯示了蕭澗秋幫助文嫂的人道主義精神的難能可貴。

柔石小說不但注重自然環(huán)境的渲染,也十分重視社會環(huán)境的真實再現(xiàn),使得人物形象在環(huán)境的渲染下更加形象化,主題也更加突出,以引起“療救”的注意。如《為奴隸的母親》寫的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前中期中國社會最黑暗、最混亂的年代,外有強敵的入侵,內(nèi)有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的殺戮,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許多人貧病交加,生活無依,賣兒典妻,甚至餓死凍死。就是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柔石描寫了春寶娘這個苦難的母親形象,她身為母親卻沒有做母親的權(quán)利,照顧秋寶就得放棄春寶,和春寶在一起就永遠也看不見秋寶,作為一個母親這種痛苦生不如死。柔石將春寶娘放在那個黑暗的社會環(huán)境中加以描寫,更加突出了那個時代底層勞動婦女的悲慘遭遇,同時也深化了春寶娘這個苦難母親的形象。而《瘋?cè)恕穭t寫的是封建家長對男女青年戀愛自由的壓迫與扼殺。辛亥革命雖然給腐朽的舊中國沉重地一擊,但是并沒有動搖根深蒂固的封建統(tǒng)治,封建思想仍然深入人心。作者將瘋?cè)说膼矍楸瘎》旁诜饨ㄅf社會的背景下加以表現(xiàn),更見瘋?cè)说谋瘧K際遇,也更有力地批判了封建勢力對男女青年愛情的鎮(zhèn)壓與迫害。在《三姐妹》中,作者將三姐妹與章先生的愛情悲劇放在動蕩、混亂的社會環(huán)境中去表現(xiàn),更突出了社會環(huán)境對美好事物的扼殺?！稅鄣母裟ぁ穭t表現(xiàn)出舊社會青年對社會自由的向往,寫出了封建舊社會對婦女思想的毒害。柔石不但注重情節(jié)的典型化,也十分重視環(huán)境的選取與渲染,使環(huán)境富有典型化,進而在典型環(huán)境中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以及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

三

情節(jié)的典型化和環(huán)境的典型化都是為了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它們之間有辨證的依存關(guān)系。情節(jié)的典型化是為了突出人物的性格的典型化,而典型環(huán)境又是典型人物賴以生存、發(fā)展的現(xiàn)實基礎(chǔ)。柔石不但注意通過典型情節(jié)的描寫和典型環(huán)境的渲染來突出典型人物的性格,而且善于描寫人物的心理、對話、肖像等來突出人物的典型性格。心理描寫是披露人物內(nèi)心的秘密,刻畫人物性格的極為有效地一種手段?！稙榕`的母親》中春寶娘在為秀才地主生下兒子后,秀才地主想了好久也沒為孩子起個好名字,而春寶娘說,“還是叫秋寶吧”。作者描寫春寶娘含淚想“我不過因春寶想到罷了”。這一心理描寫,寫出了苦難婦女對兒子的思念,以及黑暗的封建制度造就了這個不幸的母親,有力的抨擊了封建制度的腐朽。當三年典期將滿時,春寶娘的內(nèi)心發(fā)生了激烈的矛盾沖突,她一方面想念舊家的春寶,另一方面又不愿離開秋寶,實在想在這個新家永遠地住下去。她想,春寶的爸爸是活不長的,等他三五年死后,要求第二個丈夫把春寶接到新家來,這樣就可以和兩個兒子在一起。即使地主婆百般侮辱虐待,她也愿意?？梢姶簩毮锏挠廾谅槟?她只想在忍讓中暫時坐穩(wěn)她奴隸的地位,從不想去反抗,去爭取她做母親的權(quán)利。這樣,一個可悲而又愚昧麻木的舊中國母親形象便躍然紙上,深入人心。

對話在刻畫人物性格中顯然是重要的,因為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xiàn)實。作者善于描寫人物的對話,在對話中展示人物的性格,使得人物形象更加栩栩如生。看文嫂與蕭澗秋一段對話:

“先生!我總感謝你底恩惠!我活一分鐘,就記得你的一分鐘。但這一世我用什么來報答你呢?我只有等待下世,變一只牛馬報答你罷!”

“你為什么要說象這樣陳腐的話呢?”

這兩句對話把文嫂的善良﹑真誠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再如《別》中青年與他妻子的一段對話:

“你去好了!”

“你這樣,我去不了的?！?/p>

“我什么呢?我很快樂送你去?！?/p>

“不要你送,不要 ;你睡下,好好地睡下,你睡下后我還有話對你說。你再不睡下,我真的明天要在埠頭留一天了?！?/p>

“那末我睡下,你去吧?！?/p>

這段對話把妻子對丈夫的依依惜別之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雖有不舍但更富有犧牲精神,形象刻畫合情合理,入木三分?！秲~子手的故事》中從小酒館的聽眾與儈子手的不斷對話中,一個兇殘、麻木的儈子手形象便呼之欲出。

肖像描寫在柔石的小說中總是顯示了人物的個性特征。如《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中“人鬼”的肖像描寫:“一副古銅色的臉,眼是八字式,眼瞼非常浮腫,所以目光倒是時常瞧住地面……,神氣的倒像一位哲學家,沉思著生死的問題?！币粋€麻木不仁、癡癡呆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物形象便顯現(xiàn)在讀者面前。《為奴隸的母親》中寫秀才的大娘子只有一句“臉孔肥肥的,兩眼很有心計的約莫五十四五歲的老婦人?！币粋€刁鉆刻薄,心計很深的老婦人形象便躍然紙上,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魯迅曾說:“傳神的寫意畫,并不細畫須眉,并不寫上名字,不過寥寥幾筆而神情畢肖,只要見過被畫者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誰;夸張了這人的特長—無論優(yōu)點或者弱點,卻更知道這是誰?！盵6]柔石正是有意識地將我國傳統(tǒng)的寫意畫的方法運用到肖像描寫上,只是寥寥幾筆簡略地勾畫,人物的形象特征便了然于心。

[1] 陳鳴樹.魯迅小說論稿[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

[2] 王艾村.柔石評傳[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3] 柔石.柔石選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

[4] 魯迅.魯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5] 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6] 魯迅.魯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I207.4

A

1671-8275(2010)04-0070-03

2010-05-03

王吉鵬(1944-),男,江蘇東臺人,遼寧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丁寶晶(1986-),女,黑龍江綏化人,遼寧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之 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