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成有
(中共青海省委黨校,青海西寧810001)
水滸聚義故事的法理解讀*
薛成有
(中共青海省委黨校,青海西寧810001)
中國古代“文史一家”的文學傳統(tǒng)使得《水滸傳》描寫的社會生活具有一定的真實性。小說主要篇幅描寫了公吏生活,梁山人物中公吏和地方豪強占多數,公吏具有主導和核心地位。通過對梁山人物法律身份和上山原因的分析,并結合對宋代公吏法律地位的考察,可以看出“逼上梁山”和“農民起義”的定性并不完全符合作品實際。水滸故事實質上反映的是以公吏階層為主體的公吏、豪強聯(lián)盟與官員階層之間的矛盾糾紛。公吏的法律身份和社會地位決定了他們的行為,也決定了水滸故事的過程和結果。
水滸聚義;宋代公吏;法理
傳統(tǒng)法律研究主要依據正史資料和法律文本,這種資料運用有難以克服的缺陷,即正史資料和歷代法律文本更多關注法律的應然現(xiàn)象,即統(tǒng)治者希望的法律效果,但對法律在社會中實際效果的記載相對較少。就宋代法律現(xiàn)象來看,能夠反映執(zhí)法人員法律生活的資料非常匱乏,現(xiàn)有歷史資料記載的事實無法全面考察作為法律人士的公吏階層的法律生活狀況,而《水滸傳》剛好給我們這樣一個空間,以此考察宋代公吏法律生活狀況,可彌補歷史資料和法律文本不足。
在研究《水滸傳》相關問題時,不能不考察上梁山的人物,因為從上梁山的人物中我們可以探究當時社會不同群體的利益訴求,并根據這些上梁山人物來分析社會問題產生的原因。由于資料本身不明確,梁山基層群體身份無法核實,我們的視角只能針對梁山上的頭領們,也就是有名有姓的一百零八員頭領,其身份和經歷具有相當代表性。上梁山的人物在上山以前究竟具有什么樣的社會角色,這是我們關注的問題。通過對梁山一百零八位頭領上山前社會身份的統(tǒng)計,總結出上梁山的人物主要有兩類。
第一類是公吏人員?,F(xiàn)代漢語詞匯中,“官吏”被定義為舊時政府工作人員的總稱,或者為古代官員的通稱。而將“吏”解釋為泛指官吏或者舊時沒有品級的小公務員,特指小官和差役。在宋代,官吏區(qū)分是非常明確的事情。凡是中央政府委任,頒發(fā)俸祿,定期考核升黜,有品階,有不同程度決策權的朝廷命官,可算是官員;而由民戶輪差或由招募、承襲等途徑進入各級官衙,辦理具體事務,無品級,無俸祿或俸祿很低的官吏胥徒,則屬吏員或稱吏人。殘存宋朝法典規(guī)定:“諸稱公人者,謂衙前、專副、庫稱、掏子、杖直、獄子、兵子之類。”“稱吏人者,謂職級至貼司,行案不行案人并同。”“稱公吏者,謂公人吏人。”[1](卷五十二·解試出職·名例敕)公人、吏人主要指在宋代地方政府各級各類部門協(xié)助官員辦理各種事務的人員。但由于公吏得不到最高統(tǒng)治者的重視,因此關于公吏生活狀況的歷史資料歷來缺乏。
從水滸人物看,梁山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晁蓋,上山前是當地保正。從廣義上講,保正也屬于公吏階層,最起碼是鄉(xiāng)村社會中與公吏有密切關系的角色。如果說晁蓋身份有爭議,那么梁山頭領宋江是典型公吏人員,上山前在鄆城縣做押司,而押司在宋代州縣屬于高級公吏,主管事務重要而復雜。其他上梁山的人物如林沖、關勝、朱仝、戴宗、楊雄、楊志、魯智深等人在上山前均為公吏,甚至如武松,在斗殺西門慶以前也是陽谷縣步兵都頭,屬于公吏人員,再比如李逵,在上梁山以前是江州監(jiān)獄獄卒,屬于低級公吏人員。據筆者統(tǒng)計,一百零八位梁山人物中,能夠確認經歷和身份的人數大約九十五位,其中有公吏經歷者約三十七位,這說明梁山主要人物中三分之一以上的人員曾經從事過公吏事務。另據筆者統(tǒng)計,梁山中堅人物即天罡星三十六員中,有二十員有公吏經歷,這個比例高達一半以上,這充分說明,上梁山的主要成員屬于公吏群體。
第二類上梁山的人物是地方豪強。前面所說的晁蓋在具有鄉(xiāng)役人員身份的同時,也是典型的地方豪強?!端疂G傳》對他的描寫是“本縣本鄉(xiāng)富戶,平生仗義疏財,專愛結識天下好漢”,獨自把青石寶塔從西溪村“奪了過來東溪邊放下,因此人皆稱他做托塔天王。晁蓋獨霸在那村坊,江湖上都聞他名字?!盵2]其他地方豪強在梁山也占有重要地位。晁蓋去世后,宋江苦心經營設計騙上梁山的排名第二位的頭領盧俊義就是典型的地方豪強,“北京城里有個盧大員外,雙名俊義,綽號玉麒麟,是河北三絕。祖居北京人氏,一身好武藝,棍棒天下無雙?!盵2]在晁蓋去世以后,宋江為什么非要找一個諸如盧俊義的地方豪強加盟梁山隊伍?原因為梁山人員結構所決定,因為梁山人物中除公吏階層外,主要群體就是地方豪強階層,如李應、李俊、張橫、張順、史進、孔明、孔亮等人均屬地方豪強。筆者對梁山人物身份統(tǒng)計顯示,地方豪強人數所占比例與公吏所占比例大體持平。公吏和地方豪強合計人數占梁山人物的絕大部分。當然從這兩類人在梁山群體中的地位來看,公吏階層占有主要領導地位。
對于水滸人物來說,與法律最為密切的行為就是上梁山。上梁山就是造反,就是與政府為敵,就是反叛法律。那么作為公吏和地方豪強,他們上梁山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水滸傳》第二、三回合所寫的史進是個莽撞漢子,愛好槍棒,里正之子。學好武藝后,聽說有打家劫貨的強人出沒,就組織民眾自衛(wèi)。但此后當陳達同伙朱武、楊春行苦肉計,哭訴與陳達兄弟義氣時,為他們“義氣”所感,居然不顧身份,將他們放回山,后來又收取金銀財物,兄弟相稱。當官府發(fā)現(xiàn)并來捉拿時,拼死保護他們,并最終找他們入伙。顯然,史進上梁山算是主動的。
相對于史進來說,晁蓋、吳用等七人完全是主動上梁山的。他們精心策劃了一起特大麻醉搶劫案件,作案動機是圖一世快活,為自己揮霍和享受,難以找到“逼上梁山”的因素。他們的這種行為沒有受到過譴責或質疑。不管是作者或者是公眾,都認為其行為應當得到贊揚,贊許的理由是搶劫對象是奸臣財產,是不義之財,人人可以取之。問題是這些不義之財被他們以這種方式取得并歸他們自己享用,同樣不具有任何合理性和合法性基礎。
宋江上梁山的原因更值得分析。宋江本是鄆城縣押司,刀筆精通吏道純熟。當他得知有關司法機密時,不是考慮抓獲罪犯,而是先穩(wěn)住公差,自己卻向晁蓋(即犯罪嫌疑人)通風報信。明知自己行為的嚴重后果,事后又收取了晁蓋等人送來的金條。宋江之上梁山不能說是被逼的,或者可說是自己逼迫的,不是社會不容他,而是他不容于社會。與宋江差不多的還有朱仝、雷橫等人。還有一個比較特殊的人物就是柴進。柴進是有特殊身份和特殊地位的人物,憑借其特殊身份和地位,將許多批捕在逃犯隱匿在家或者大力資助。最初上梁山的人物就是他資助的,后來又介紹其他人入伙。從小說中,我們很難發(fā)現(xiàn)柴進的行為中有外力逼迫因素。
水滸人物上梁山大致分如下幾類:一類是真正被逼迫的,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林沖、解珍、解寶等人。由于社會原因,其生活突然發(fā)生巨大變化,經過抗爭和努力,失敗后無奈上了梁山。他們主觀上無反叛社會愿望,而最終走上梁山,根源在于社會,就是法律制度被歪曲執(zhí)行。第二類是主動走向梁山,最典型的要數奪取生辰綱的晁蓋、吳用等人。對于他們來說,走向梁山就是選擇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這類人當中也有最初不愿上梁山,但最終由于自身原因上了梁山的,如宋江等人。這類人物向往的就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第三類是被先上梁山者所逼,如盧俊義、徐寧、蕭讓、金大堅等人。這些人之所以入伙梁山,是由于受到先上梁山者的逼迫,在斷絕他們回歸社會的可能后不得已上梁山。他們之所以被梁山人物所看重,僅僅是他們對梁山有短暫或者長久的利用價值。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水滸人物上梁山的原因比較復雜,個別人確實存在著“逼上梁山”的情節(jié)和理由,但多數人上山并非社會所逼。我們不能把先上梁山者逼迫后上梁山者的原因怪罪于社會,更不能把自愿上梁山的責任“嫁禍”于制度。因此,只要我們不是先用偉大的“農民起義”標簽標示水滸人物的行為,并對過去的制度抱有后來人自我優(yōu)越的蔑視,而是平心靜氣看問題,就很難得出梁山人物是“逼上梁山”的結論。
在宋代社會中,除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家族外,官員屬比較穩(wěn)定的社會上流階層,公吏是官員之下的一個特殊階層,他們缺乏穩(wěn)定經濟來源,也無政治前途。公吏們是政治不得意的人員,但他們又不愿意為民。相對于官員來說,公吏是受官員統(tǒng)治的下層社會成員。從《水滸傳》描寫來看,公吏基本權利能否保障完全取決于官員意志,公吏人員的人格權利、取得報酬的權利、執(zhí)行公務的權利以及其他權利都呈現(xiàn)出兩面性。比如王進、林沖面對的是高俅,而高俅又有一個好色兒子,于是王進和林沖還有后面遭遇高俅的楊志就沒有什么權利保障問題。高俅為了報私仇,竟然對王進百般刁難,逼迫王進出逃。為了奪得林沖的妻子,高俅們費盡心機,不擇手段,及至于以性命相取,最終將林沖逼迫得家破人亡。在這種情況下,公吏人員沒有權利保障可言。一個連最基本的生命權都沒有保障的公吏群體,很難有主體的自覺意識。生命權如此,其他權利比如人格權、健康權利更難以保障。
除林沖、王進外,《水滸傳》第十七回描寫的三都緝捕使臣何濤的遭遇是一個典型。何濤系主管緝捕事務的高級公吏,應該有一定地位。但在府尹眼中,何濤只是緝捕盜賊的工具,與囚犯無多大區(qū)別,居然在其臉上迭配刺字,空缺所刺配的地方。刺配是一種既損害人身體健康更主要損害人格尊嚴的刑罰方法。在府尹眼中,作為負責抓獲盜賊的公吏何濤沒有任何地位。
相對享有的權利,公吏承擔的義務卻是繁重的。如前面提到的何濤,雖在緝捕盜賊工作中竭盡全力,但在盜賊不能抓獲時要受到嚴重處罰。小說中朱仝、雷橫等人奉命巡查要取回樹上紅葉為證。官員的所有需要無所謂公事或私事,都必須盡心竭力完成。如武松、楊志都曾經為他們所服務的官員送過貪污受賄的贓款。公吏不是按照法律來衡量和約束行為,而是按照官員私意來調整自己的行為。在官員和公吏人員之間,沒有平等可言,也無爭議解決機制。官員即是公吏人員的錄用、罷黜甚至制裁的主體,公吏的一切均掌握在官員手中。
但從民眾視角看,公吏屬于官府成員,是代表官府的執(zhí)法人員,擁有公共權力資源。由于其權利義務無法與官員平衡,這種平衡只能在公吏活動的社會環(huán)境中得到化解。在面對社會民眾的框架下,公吏人員在一定程度上代表政府進行公務行為,行使手中權力,而這種權力就是公吏人員自我調整其失衡權利義務的重要手段。
公吏人員保證了宋代國家機構的正常運行,沒有公吏群體,宋代官府機構將處于癱瘓狀態(tài)。宋代社會中官員只是政府機構的架子,而公吏則是政府機構的具體運作者。與官員相比,對公吏人員的財政支出要少得多,甚至許多公吏人員沒有財政俸祿,其經濟收入完全靠公務活動中非固定的機會性收入。在宋代對外用兵頻繁、財政負擔過重的社會現(xiàn)實中,公吏制度可以節(jié)約財政開支。相對于官員,公吏人員更容易管理,制裁起來也容易得多。公吏人員來自于民間,熟悉當地民情民生狀況,長期從事某類公務,具有較強的實踐能力。尤其是在官員側重于談文論儒的空談情況下,務實的公吏人員為政府職能的實現(xiàn)發(fā)揮了應有作用。由于公吏人員的努力,封建國家各種政令長期得以暢通,社會治安得以維護,政府財政稅收才能夠按時足額上交。公吏制度是宋代國家政治制度之基礎。
在宋代,有一個為當時和后代爭議的現(xiàn)象,就是“吏強官弱”。[3]在不少地方和衙門,一些公吏把持了地方政府,有的甚至影響到中央一些部門。公吏行使了本應由官員行使的權力,從而引發(fā)一系列社會問題。這種“吏強官弱”現(xiàn)象累被當時和后代批判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許多批評僅就現(xiàn)象論現(xiàn)象而已,沒有深刻挖掘現(xiàn)象后面的根源。產生“吏強官弱”現(xiàn)象不是公吏自身過錯,不能因此而否定公吏在社會治理中曾發(fā)揮過的巨大作用。這種批判顯然帶有官員視角?!袄魪姽偃酢爆F(xiàn)象的存在具有兩面性:制造了大量事端,使許多無辜百姓受到損害,也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官員階層權力,使官員階層在許多情況下常常是力不從心,從而不得不減少其害民的客觀狀況。由于公吏制度下,官員和公吏屬于兩個階層,二者之間常常也因利益沖突而明爭暗斗,所以才在客觀上出現(xiàn)由于統(tǒng)治者內部糾紛而產生的內訌,普通民眾可能在這個空間獲取喘氣的機會。
通過對水滸聚義故事的法理解讀,可以得出以下幾點結論:
一,借助水滸故事研究宋代公吏法律生活,可以從民間視角看待法律實施狀況。傳統(tǒng)法律史研究中主要通過歷史資料和法律文本研究法律現(xiàn)象,而很少考察法律實施過程中的變化或者實效。對公吏的社會評價中,現(xiàn)有資料大多來自于封建士大夫的文本,由于其所處位置和立場,更多是對公吏舞弊行為的揭露或者憤恨,而很少看到公吏階層中的優(yōu)秀人才。他們看到公吏的舞弊,卻沒有看到公吏微薄可憐的生活,沒有看到正是由于官員造成公吏的胡作非為,甚至是制度本身的缺陷導致公吏群體墮落。水滸故事剛好彌補資料不足的缺陷,提供了研究的新視角。
二,水滸聚義是“農民起義”和“逼上梁山”的觀點并不符合作品實際?!端疂G傳》是一部描寫農民起義英雄贊歌的說法值得探討,“逼上梁山”的觀點與事實不符。梁山上的人物中確實有一些農民出身的人士,但梁山上的主要人物是公吏群體和地方豪強階層,公吏階層為梁山群體的領導者。這表明公吏階層在宋代社會中所處的社會地位并不符合社會治理的基本規(guī)律,公吏群體的權利沒有得到相應的保障。地方豪強和公吏階層形成的聯(lián)盟有一定的社會基礎和力量,他們在當時社會中有強烈的政治訴求,但這種訴求沒有得到滿足。水滸故事反映的是由于公吏制度本身的缺陷而產生的官員與公吏之間的矛盾,這是引發(fā)梁山聚義的社會原因。
三,從梁山人物最終接受招安并為朝廷出力的事實來看,盡管公吏們對其政治地位非常不滿,但并不表明他們對整個社會制度不滿,相反,他們在肯定這個制度。他們上梁山的經歷和最終通過招安方式進入社會上層或力圖進入社會上層的事實表明,宋代的公吏制度由于沒有為這個群體設定相應的政治出路,導致他們以非程序方式達到目標,即通過造反招安渠道進入上流社會或者說官員階層。因此梁山人物不反對皇帝只反對貪官。他們所期望和努力的只是打破公吏階層無政治出路的既定模式,而力圖從制度外尋求公吏政治訴求的方式。
四,在法律運行中,制度是重要的,但具體執(zhí)行制度的基層執(zhí)法人員生活狀況和法律地位也有無可替代的作用,因此,必須關注執(zhí)行制度的主體是否適應制度本身的需求,如果執(zhí)行制度的主體不適應制度,則制度的實效就會產生變異。
[1]慶元條法事類:[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 2002.
[2]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4.
[3]周源.宋代“吏強官弱”現(xiàn)象之探析[J].雁北師范學院學報,2006,(4).
ReadingWaterM arginfrom the Legal Perspective
XUE Cheng-you
(Party School ofQinghai Committee of CPC,XiningQinghai 810001,China)
The Chinese tradition of integration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 confersW aterM argincertain degree of reality in its description of the social life.The novel ismostly devoted to the description of the life of the government clerks of SongDynasty.Most characters in the novel are government clerks and local lords,with the former taking the lead.Analysis of the legal identities of the characters and the reasons of their rebelling fights in the light of the legal status of the government clerk of SongDynasty reveals that the traditional conclusions that the novel centerson the peasant rebellion and that the characters in the novel are forced to revolt are not what the novel was originally intended to depict.This paper argues that this novel reflects the conflicts be tween the government officials and the allied government clerks and local lords.The legal status and social positions of the government clerks determines their activities and the development and results of the story.
WaterMargin gathering;government clerks of SongDynasty;Legal perspective
book=7,ebook=192
I207.412
A
1673-2103(2010)04-0052-04
2010-03-18
薛成有(1968-),男,青海民和人,中共青海省委黨校法學部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法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