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霞
(咸寧學院 人文學院,湖北 咸寧 437005)
張蔭麟史學思想探析
——以《中國史綱》為例
張 霞
(咸寧學院 人文學院,湖北 咸寧 437005)
張蔭麟《中國史綱》記述了從先秦迄東漢的一部通史,敘述樸實深刻,語言精練幽默,頗為學界贊譽。本文從張蔭麟在撰寫《中國史綱》時輕傳說、重實證;輕訓誨、重濟世;輕戰(zhàn)事、重文化三個方面論析其史學思想。
張蔭麟;《中國史綱》;史學思想
張蔭麟(1905-1942),廣東東莞人,廣聞博識,學貫中西,被認為是“第二梁任公”[1](P313)。英年早逝,留有史著《中國史綱》?!吨袊肪V》雖短短十幾萬言,卻是從先秦寫至東漢的一部通史,雖短小精悍,卻處處體現(xiàn)出作者“博雅能文”[1](P313)。后人對《中國史綱》的研究大都著眼于他的通史編纂方法、歷史哲學、史書編纂特點、史學成就等,本文主要從其內(nèi)容探討其史學思想,以期對張蔭麟的研究有所貢獻。
基于“社會組織的變遷,思想和文物的創(chuàng)辟,以及偉大人物的性格和活動,這些項目要到有文字記錄后的時代才可得確考”[2](P1),張蔭麟的《中國史綱》是從商朝開始寫起的。對于商朝,作者也并沒有像傳統(tǒng)的史書那樣開篇以時間為序、以傳說故事為始寫商朝的建立及發(fā)展,而是根據(jù)甲古文書、甲骨文字的分析、其他商代的遺物遺跡和后人關(guān)于商朝的記載,對商朝的文化作了一個速寫,包括農(nóng)業(yè);漁牧等生產(chǎn)副業(yè);青銅器、陶器及牙、骨、玉、石等雕刻工藝;居室;交通工具;社會組織;俘虜;商業(yè);甲骨文。這些描述,作者以考古發(fā)掘之物為基礎(chǔ),把當時的考古成果進行了細致的排列和說明,因為他“認為不可能依據(jù)那些未經(jīng)考古材料所證實的史料”[1](P125)。這樣安排雖略顯散亂,但符合民眾“以物為證”的心理認知習慣。
商朝的歷史,作者從實證出發(fā),用了不到四百字來述說,“商朝從成湯創(chuàng)業(yè)以后,六百年間,可考的大事,除了六次遷都,除了對鬼方的大戰(zhàn),除了最后直接間接和亡國有關(guān)的打擊外,便是五度由盛而衰的循環(huán)”,其中還分析了商朝滅亡的主要原因,“在商朝末年,一種叔世的頹廢和放縱彌漫了整個商人社會??耧嫗E醉的風氣普遍于君主、貴族和庶民。這是他們亡國的主因?!边@個分析建立在周公 “不知稼稿之艱難,惟耽樂之從”的評價之上[2](P10)。也就是說,對商朝的滅亡,同時存在文字記載和傳說,而張氏采用的是見于史冊的周公之辭。
輕傳說,并不是不用傳說,只是針對傳說而言,作者更傾向于實證,以所知的實況為鑒別傳說的標準。雖然“我們?nèi)魪南某偻纤荩瑒t見歷史的線索迷失于離奇的神話和理想化的傳說中不可析辯了”[2](P12)。但《中國史綱》也有對神話故事和傳說的采用,比如“據(jù)說禹所繼承的君主是舜,國號虞,舜所繼承的是堯,國號唐。當堯舜之世,天下為公,而不是一家一姓所得私有的。堯怎樣獲得帝位,傳說沒有照顧到。舜本是歷山(在今山東)的農(nóng)夫,有一串故事(這里從略)表明他是一個理想的孝子和理想的賢兄,又有一串故事(例如他在哪里耕種,哪里的農(nóng)人便互相讓界;他在哪里打漁,哪里的漁人便互相讓屋;他在哪里造陶器,哪里的陶工便不造劣器。)表明他是一個理想的領(lǐng)袖?!盵2](P13)關(guān)于夏朝的歷史,只能“在后人關(guān)于夏朝的一切傳說和追記中”“抽出比較可信的事實”[2](P11)。
作者以實物為基準向讀者介說著歷史上曾有的生活,“從狀人物的雕刻品和其他遺物,我們知道商人是席地而坐的;知道當時一部分人的服裝是交領(lǐng)、右衽、短衣、短裙、束帶、其鞋翹尖;知道當時女人臉上涂朱;頭飾極復雜,左右兩鬢或額間的頭巾上綴一綠松石砌成的圓形物;頭發(fā)中間束一骨圈;發(fā)上戴雕紋嵌綠松石的象牙梳;又簪骨制或玉制的笄,小的一兩枝,多的幾十枝;笄頭雕各式各樣的(現(xiàn)己發(fā)現(xiàn)四五十種)獸頭和花紋;她的頭飾比頭還高”[2](P5)。這種細膩的描述是建立在對實物的仔細觀察之上的,作者力圖在有限的實物上挖掘出盡量多的歷史,哪怕是細微的歷史。
另外,張氏雖然不以美妙的傳說故事為依據(jù)來編排歷史,卻對某些歷史現(xiàn)象有著大膽的推想,比如“關(guān)于商人的居室,我們也有一些推想的根據(jù)。在殷墟曾發(fā)現(xiàn)版筑的遺跡,那是房屋的基址。有一處基址作長方形,四圍有許多大石卵,其相互間的距離,大略相等。這些石卵大約就是柱礎(chǔ),原來上面是安柱的。有一基址長三十公尺,寬九公尺,石柱礎(chǔ)之外,并有銅柱礎(chǔ)十個。殷墟絕無磚瓦,房頂想必是用茅草編成的。古人所謂‘茅茨土階’,大約就是商朝宮殿的寫照”[2](P5)。再如第三章第三節(jié)推論小國對于所依附的大國的義務(wù)及第五章第四節(jié)對“斬山填谷”的論述,都非常符合情理。在實物的基礎(chǔ)之上進行浮想,可以知曉作者的觀點,也可以給讀者提供需要進一步求證的提示和線索。這種推想符合人們在碰觸到自己不認識或不熟知的事物時會對它進行猜測求證的日常思維習慣。
對于史料的擇取,作者有自己秉承的五個標準,其中之一是“訓誨功用的標準”,“所謂訓誨功用有兩種意義:一是完善的模范;二是成敗得失的鑒戒?!盵2](P6)張氏認為這個標準在通史中是要被放棄的。對于張氏這一編史原則,存在兩種不同意見,謝文通認為“這給人一種新鮮的感覺”[1](P229);翟宗沛認為“這標準不特不可放棄,縱欲放棄也不可能”[1](P100),因為“史事的本身自有它的鑒戒或訓誨功用乃至性質(zhì),我們只要客觀忠實的寫下來,這種功用和性質(zhì)也就不期至而自至不期顯而自顯”,“歷史就是有如是的作用,我們的筆削時如何能將這標準放棄”[1](P229)。傅斯年在其《閑談教科書》也說“把歷史教科做成一種公民教科,以歷史事件做榜樣,啟發(fā)愛國心,民族向上心,紀律性,民族不屈性;前進的啟示,公德的要求,建國的榜樣,借歷史形容比借空話形容切實動聽得多?!盵1](P59)也就是說,傅斯年主張教科書應看重歷史的訓誨作用。
事實上,也正如張氏所指出,徹底放棄這一標準是困難的。其“現(xiàn)狀淵源的標準”可以看作是其反對訓誨功用的反證,比如其在寫墨子時的有感而發(fā),“一切道德禮恪,一切社會制度,應當為的是什么?說也奇怪,這個人人的切身問題,自從我國有了文字記錄以來,經(jīng)過至少一二千年的漫漫長夜,到了墨子才把他鮮明地、斬截地、強聒不舍地提出,墨子死后不久,這問題又埋葬在二千多年的漫漫長夜中,到最近才再被掘起!”[2](P118)對于現(xiàn)狀進行歷史的反思,不可避免的就是歷史的訓誨。
又如他在自序說道:“在這抱殘守缺的時日,回顧過去十年來新的史學研究的成績,把他們結(jié)集,把他們綜合,在種種新史觀的提警之下,寫出一部分新的中國通史,以供一個民族在空前大轉(zhuǎn)變時期的自知之助,豈不是史家應有之事嗎?”[2](P2)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作為史家的自覺,使他也不可能徹底放棄這一標準。只是比起別的以歷史訓誨為重的著作,《中國史綱》做到了不留痕跡。
“我們的天性使得我們不僅關(guān)切于現(xiàn)在人群的苦樂,并且關(guān)切于過去人群的苦樂?!盵2](P5)張氏對社會的關(guān)懷,對民眾的同情,使得他對那些經(jīng)世的、肩負社會責任的、試圖改變社會生活的人很敬重。比如張氏對鄭子產(chǎn)和孔子評價甚高,因為“子產(chǎn)不獨是一個實行家,而且是一個能夠化經(jīng)驗為原理的實行家”[2](P73),而“教育是孔子心愛的職業(yè),政治是他的抱負,淑世是他的理想?!盵2](P78)
張氏是崇墨的,“儼然有以墨道救中國乃至救世界的神氣”[1](P100),這緣于墨家的理想以及為實現(xiàn)理想而付出的實踐,“在世界史上,墨子首先拿理智的明燈向人世作徹底的探照,首先替人類的共同生活作合理的新規(guī)劃?!盵2](P118)雖然墨子總是被人忘記,但他“是一種新社會秩序的追求者”、“是惡衣粗食,胼手胝足的苦行者”、“以墨守著名的戰(zhàn)士”[2](P117)。張氏認為“墨子不獨有建設(shè)一個新社會的理想并且在他的能力之內(nèi)求它實現(xiàn),他和他所領(lǐng)導的弟子三百余人便是他的理想的具體而微?!盵2](P121)張氏與墨子一樣,有著濃濃的社會情結(jié),所以他以古系今,借墨子道出自己對時局的看法,“墨子固然反對侵略的戰(zhàn)爭,卻絕不是一個無抵抗主義者。他知道要消滅侵略的戰(zhàn)爭只有靠比侵略者更強頑的抵抗”[2](P121)。
因“其服務(wù)國家之念,未嘗一刻忘懷”[1](P177),張氏在當時的期刊報紙上發(fā)表了很多關(guān)切時局的言論,比如《中國民族前途的兩大障礙物》、《論非法捕捉學生》、《關(guān)于戰(zhàn)時撫恤制度的一個建議》、《關(guān)于改善士兵生活之建議》等。在《中國史綱》中,他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狀的濟世性也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比如文中多次出現(xiàn)“淪陷區(qū)”、“侵略者”、“淪陷”、“亡國”、“武裝殖民”、“國際間的武裝沖突和侵略戰(zhàn)爭”、“勢力范圍”、“列強”、“瓜分”、“國際的生存競爭”、“帝國主義”、“親善”、“無抵抗主義者”、“革命軍”、“新經(jīng)濟政策”、“法幣”、“國營專利”、“亂世資本家”、“民生”等具有時代特征的詞匯,這是他對現(xiàn)實思考的直接反映。
“文化價值的標準”是張氏采裁史料所秉承的另一標準,在這本通史中他線條式的勾勒朝代的始終,戰(zhàn)爭是粗線條的勾畫,文化則是濃墨渲染。 眾所周知,春秋、戰(zhàn)國皆以戰(zhàn)亂為特點,但在張氏的筆下,我們很少看到戰(zhàn)場上震天動地的廝殺,那些肢殘肉裂、血可漂杵的戰(zhàn)爭場景不是他描寫的重點。
關(guān)于春秋歷史,張氏用霸國與霸業(yè)(內(nèi)容包括楚的興起、齊的興起、晉楚爭霸、吳越代興、鄭子產(chǎn))與孔子及其時世(內(nèi)容包括魯國的特色、孔子的先世與孔子的人格、孔子及其時世、孔子與政治、孔子與教育、孔子的晚年)加以概括;關(guān)于戰(zhàn)國時期,張氏介紹了戰(zhàn)國時代的政治與社會(內(nèi)容包括三晉及田齊的興起、魏文侯李克吳起、秦的變法、經(jīng)濟的進步與戰(zhàn)爭的變質(zhì)、國際局面的變遷)及戰(zhàn)國時代的思潮(內(nèi)容包括新知識階級的興起、墨子、墨子與墨家、孟子許行及周官、楊朱陳仲莊周惠施老子、鄒衍荀卿韓信),不用細說,從標題和細目我們即可窺出張氏重文化的傾向。再以其中晉楚爭霸一節(jié)為例,張氏以俯視的角度闡明歷史的流變,但對戰(zhàn)爭往往是一筆帶過,如晉獻公“滅霍、滅耿、滅魏、滅虞、滅虢”等[2]61,即使是著名的城濮之戰(zhàn),作者對戰(zhàn)爭過程及場景也沒有多費筆墨。
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的“六國混一”一節(jié),張氏只用簡單的三句話就交代了六國的滅亡:“秦王政十四年,韓王安為李斯所誘,對秦獻璽稱臣,并獻南陽地。十七年秦的南陽守將舉兵入新鄭,虜韓王,滅其國”,“韓亡后九年之間,嬴政以迅雷烈風的力量,一意東征,先后把其余的五國滅了”[2](P143)。在其余的文辭里,作者以說故事的方式,使我們感受到了尉繚的謀略、李斯的狠毒、荊軻的悲壯,特別是其中荊軻刺秦王的描寫,使我們猶如看了一場扣人心弦、栩栩如生的舞臺劇。
再如,對于西漢初年的歷史,張氏專用一章詳細介紹了西漢初年道家和儒家此消彼長的表現(xiàn)及原因:“道家雖曾煊赫一時,但那只是大騷亂后的反動。它在大眾(尤其是從下層社會起來的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里是沒有基礎(chǔ)的,儒家卻有之。大部分傳統(tǒng)信仰,像尊天敬鬼的宗教和孝弟忠節(jié)的道德,雖經(jīng)春秋戰(zhàn)國的變局,并沒有根本動搖,仍為大眾的良心所倚托。道家對于這些信仰,非要推翻,便存輕視;但儒家對之,非積極擁護,便消極包容。和大眾的意識相冰炭的思想系統(tǒng)是斷難久據(jù)要津的。況且道家放任無為的政策,對于大帝國組織的鞏固是無益而有損的。這種政策經(jīng)文帝一朝的實驗,流弊已不可掩。無論如何,在外族窺邊,豪強亂法,而國力既充,百廢待舉的局面之下,‘清靜無為’的教訓自然失卻號召力。代道家而興的自非儒家莫屬?!盵2](P202)作者從社會意識、社會心理層面進行儒道對比,言簡意賅卻高屋建瓴,很有力度。對于漢匈戰(zhàn)爭,作者表面是把武帝的開拓分為四個時期進行了細致的描寫,實質(zhì)是在寫當時政治制度的轉(zhuǎn)變,可謂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楚漢戰(zhàn)爭是作者著墨比較多的一個戰(zhàn)爭,但書中詳細交代的不是戰(zhàn)場上如何廝殺,而是雙方實力的消長、人才的去留以及項羽的悲壯,作者并沒有專門分析楚漢戰(zhàn)爭勝負的原因,而是把原因溶于過程,讓讀者自己品嘗。
總之,處在戰(zhàn)亂時期,心系國家民族命運的張蔭麟,在其史著中表達著對時局的關(guān)切,對民眾的關(guān)懷,從社會心理角度分析著歷史的選擇,用實物敘說著歷史的真實,“其敘述之樸實深刻,殊非并世諸作所能及?!盵3](P284)金毓黻的這個評價恰如其分。
[1] 廣東省東莞市政協(xié)主編. 張蔭麟先生紀念文集[M]. 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2.
[2] 張蔭麟. 中國史綱[M].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3] [美]陳潤成,李欣榮編. 天才的史學家:追憶張蔭麟[M]. 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
K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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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427(2010)10-0091-02
2010-07-31
作者系咸寧學院人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