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青
(河北師范大學,河北石家莊050091)
兩味人性
——從《鬼戀》、《傾城之戀》看徐訏張愛玲的人性觀
張志青
(河北師范大學,河北石家莊050091)
徐訏和張愛玲是20世紀40年代游離于主流之外的作家,他們有著相似的人生經歷,作品中共同關注的主題是人性,《鬼戀》和《傾城之戀》兩個不同風格的愛情故事,一個出世,一個入世,前者傳達著徐訏不滅的對真的美的人性的追求,在后篇看到了張愛玲筆下人物的殘缺美,人性中惡的東西遮蔽了他們的靈魂。他們還有著對生命的渺小,生存困惑,荒誕的形而上的思考。他們在特定年代,特定背景下,彌補了文學價值的缺失,顯示了與世界文學思潮的現代性接軌。
人性美;人性惡;徐訏;張愛玲
徐訏和張愛玲是20世紀40年代上海淪陷區(qū)幾乎同時走紅并且創(chuàng)作個性卓然不群的作家。1937年連載于《宇宙風》的中篇小說《鬼戀》震驚文壇,成為抗戰(zhàn)時期的暢銷書,徐訏因此被稱為“文壇鬼才”;1943年長篇小說《風蕭蕭》再創(chuàng)風靡高潮,這個年頭被稱為“徐訏年”。比他小十二歲的張愛玲此時也正大紅大紫,她的作品經周瘦鵑介紹在《紫羅蘭》等刊物上相繼發(fā)表,四十年代也是她的成名期。他們的作品是疏離時代主潮的邊緣話語形態(tài),在抗戰(zhàn)那個“文藝成為宣傳”的年代里,他們卻在“自己的園地”里營造自己的世界。他們的作品具有高雅與通俗,先鋒與傳統(tǒng)相交融的品質。他們的作品有著共同的母題,那就是人性。他們的作品分別受到司馬長風和夏志清的高度評價。他們又有著相似的人生經歷,童年時父母離異,缺少家庭的溫暖,長大后不斷漂泊,沒有歸宿感,婚姻不幸,性格內向,不喜與人交往,有一顆敏感而脆弱的藝術的心,“孤獨”“寂寞”“沉思”或許是對他們一生的最好概括。董橋在《滿抽屜的寂寞》里說:“徐先生很喜歡打開窗子,讓街上的寂寞飄進自己的房間里來。”徐有一種秋天的憂郁的氣質,“春天里我葬花,秋天了我再葬枯葉”,以生命傷逝的情緒觀察體驗思考生活,他心中有一個“嫩綠的夢”,那就是他的理想——對舒展的生命,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的追求,然而當理想照進現實時他卻產生了深切的“人性的焦慮”。張愛玲則有一股高傲的氣質,她有著貴族的血統(tǒng),過人的才氣,以超然的,非常理性的姿態(tài)冷觀這過往的人群,仿佛看透了每個人內心深處最“本我”之處,毫不留情地把它暴露在陽光之下?!叭诵浴笔撬麄児餐脑掝},而在他們作品中卻散發(fā)出不一樣的味道。
讀徐的小說,有時會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的故事太詭譎離奇了,只有夢中才會出現,如果說莫言是在做著彩色的夢,那么徐是浪漫的夢。他故事中的人物帶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虛無縹緲卻又扣人心弦,筆者常常感嘆于他筆下的愛情,那么真切雋永的愛情難道塵世會有嗎?《鬼戀》給我的就是如此的驚奇!一個自稱為“鬼”的女子,她有著驚艷的美貌,一個冬夜的邂逅,三夜一會的暢談,“我”對她產生了愛慕之情,她卻冷然以對:“鬼是一個對于人事已經厭倦的生存,而戀愛則是一個極其幼稚可笑的人事”,兩次求證她是人是鬼卻不得結果,她總是推辭著“我”的愛,說這屬于人世,他們的愛情有點似柏拉圖的精神之戀。直至有回發(fā)現她裝扮尼姑游龍華,尾隨她回家,她才吐露真情,她從前是最入世的人,有著最最入世的戀人,做過秘密革命工作,多次暗殺敵人,后流亡國外數年,伴侶被害,現在住的是戀人的父母家,當“我”勸她同去過“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浪漫生活后,她留書一紙,自此杳無音信。“我”抱病兩月,那對老夫婦謝世后,賃居了那間房子,回憶過去,幻想將來,真不知做了多少夢。“冬天是重來的,冬天的邂逅是不會再來的……在這茫茫的人世間,我到哪里可以再會她的面呢?”故事凄美,正如那冬天的夜晚一樣凄迷。張愛玲的故事則多了些塵世的喧囂,人世的瑣碎,生命的殘酷?!秲A城之戀》講述了戰(zhàn)爭時期平凡男女的愛情,女主人公白流蘇,一個式微大家庭又已離婚的女子,所帶回的金錢被兄嫂揮霍完后成為大家厭惡的對象,人人惡語中傷,在娘家已無安身之處。一次陪襯式的相親卻邂逅了一生的伴侶,范柳原沒有中意妹妹而有意于流蘇,第一次香港會面讓流蘇明白自己只能做他的情婦,因為放蕩不羈的他不想被婚姻所捆住,這不是她所想要的。如果沒有戰(zhàn)爭的發(fā)生,在第二次的香港之約中流蘇依然無法改變她的地位,是戰(zhàn)爭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使其“終成眷屬”。
兩個愛情故事,不同風格,一個出世,一個入世,傳達著創(chuàng)作者不同的人性觀念,人生態(tài)度。
徐是個內向型作家,他筆下的人物是作家心靈化的產物,人物是按他心造的世界中應該有、或許有的樣子行動,而不是按照在現實關系的發(fā)展變化中必然有的樣子刻畫,徐說:“有人在世上求真實的夢,我是在夢中求真實的人生?!备ヂ逡赖略f過文學創(chuàng)作是作家的白日夢,一個個若即若離的故事就是徐一個連一個的夢,在夢中他反復表達的是關于人性的思考。中國古代文學中表現為封建統(tǒng)治階級、金錢、權力對人性造成的戕害,“五四”時期不斷強調的“吃人”主題就是對健康人性受戕害的表達。關于人性,徐有他自己的認識,“因為人性是不變的,文藝是由人所創(chuàng)造的,而人的概念中,就有一個共同的‘性質’,這就是‘人性’。這‘人性’是撤除了人和一切生物共同性質外,人的范疇中共有的另一種性質,它超越了一切人種,風俗,習慣,傳統(tǒng)的界限。我們之有一個可以共同溝通思想感情的活動,而這活動之有完全相同之處,便是有‘人性’的緣故”[1],他剔除人所具有的動物性,從他的話語背后我們能感覺得到這種“可以共同溝通思想情感的活動”是人性中積極的向上的一面,是人類美好的情感,是真、善、美的人性(這是他理想中的人性),并且他認為人性是不變的,“假若人性會變,所變的只是外面的東西,他的演變始終是人們可以理解的變;如果有一天變得我們不可以理解,那么人性歷史也就中斷,也談不到文學藝術。”[2]徐以一種寬恕的態(tài)度看待人性,然而當所設計的道路在現實社會中被阻時,他感到一絲的無奈?!豆響佟分信肮怼背裁撍?,按“我”的說法是屬于“神”的,艷冷如冰山中掘出的白玉,聲音如巖上融冰滴下靜極的深谷,動的時候有仙一般的活躍與飄逸,靜的時候有佛一般的莊嚴,讓人驚艷的,敬慕的美怎么舍得與惡相聯(lián)想呢?她更有廣博的知識,形而上,形而下的都能侃侃而談,還懂藝術,可謂是完美的化身,彈鋼琴的時候很難想象她曾經是一位女革命家,殺過人,徐把美賦予她的女主人公。然而她有不尋常的經歷,吃過許多苦,走過許多路,“從槍林里逃越,車馬縫里逃越,林子里上逃越,荒野上逃越,牢獄中逃越”“以后種種,一次次地失敗,賣友的賣友,告密的告密,致害的致害,捕的捕,死的死,同伴中只剩我孤苦一身!我遍歷了這人世,嘗遍了這人生,認識了這人心?!盵3]現實讓她看到理想實現之艱難,她選擇了一種逃避方式——做“鬼”。我們會問,為什么她不去做真正的鬼?因為她對人世還有留戀的,這份留戀正是蘊含在她心中慢慢消退的“夢”。她要冷觀這人世究竟如何變化,有著美好未來的信念,不忍惡占據人心,充溢這個社會。正是這份漸弱的但仍不熄的人性之光支撐她余下的人生!徐說:“我是一個企慕于美,企慕于善的人……我心中永遠有話,有夢,有感覺,多少風塵未減我熱情,蒼老未加我世故,我還是有愛,有夢,有幻想?!盵4]從“鬼”身上可以折射出徐對美好人性的堅持,而徐真正所追求的人性是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是舒展的,熱情的,奔放的生命,“自由是人生的基本要求,幸福的本質是自由?!薄肮怼弊詈笠粤骼说纳钭鳛榻饷摤F實的痛苦,實質上正是自由生命的一種表現形式,是徐解決矛盾的一種方式。
張愛玲則截然相反,她在《自己的文章》中說:“強調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超人是生在一個時代里的,而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則有著永恒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wěn)是不完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時候就要破壞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彼矚g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就像她喜歡蒼涼,而不是壯烈、悲壯,她覺得在這安穩(wěn)的人生中人性最為豐富多彩,雖然她的小說有對家庭敗落的悵惘與悲嘆,有對男歡女愛的冷眼旁觀,但它們只是構成張愛玲表現人生,探索人性的一個背景,一個舞臺,她欲說不休的是人性。“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爬滿了虱子”、“生命是由一連串小啰嗦,小麻煩串起來的”,在張愛玲的認識觀中生命是有缺陷的不圓滿的,人性是丑陋的,善的外衣裹著惡的本質,正如她筆下那些“不徹底的人物”。《傾城之戀》中有一段話可謂是精彩的概括,“他不過是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個自私的女子。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個人主義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盵5]白流蘇是可憐的,婚姻不幸而離婚,她沒有妥協(xié)、順從命運的安排,多少有點人的覺醒的意識,自己把握自己的幸福,當她帶著金錢回家時或許是幸福的,兄嫂關懷備至,還能感到親情的溫暖,當這錢被兄嫂盤光,一個個惡語相迎,就連自己的母親也不能說句公道話,她欲訴無人。他們雖然不是魯迅所說的“看客”,他們不麻木,但更自私、勢利、虛偽?!叭恕笔潜粎群皢拘蚜?,然而人性中的丑陋揮之不去,這是人性中之不可避免,即使可憐的流蘇也有她的可悲之處,在決定是否去香港時,面臨兩個選擇,一是做五個孩子的后母,有個安穩(wěn)的家;一個是富商——闊太太——揚眉吐氣的誘惑,她賭了一把,以她的前途為賭注押在了范柳原身上。起初流蘇不愿以喪失人格獨立為代價成為范柳原的附庸和情婦,但她又何能擺脫對男性的依附,她的最高要求不就是要做一個名正言順的妻?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不能以女權主義的觀點來批評她,而我們又不會認同,肯定這種方式,張愛玲或許感到一絲無奈所以給流蘇一個完滿結局?!秲A城之戀》是《傳奇》中唯一給女主人公圓滿結局的故事,流蘇如愿以嘗成為柳原的妻,然而她還有點惆悵,“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6]張愛玲話語中充滿了智慧,流蘇知道成全她的不是自身的奮斗,而是凌駕于個人意志之上的命運,在這不可抗拒的命運的映襯下,個人的努力簡直可憐,正如柳原曾對流蘇說的“生死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么小,多么??!”[7]張愛玲小說中的悲劇更多是由人自身所具有的丑陋的東西導致的。
徐訏、張愛玲不僅在講述人性的故事,表達不同的人性觀念,而且有著形而上的思考,徐說:“小說是書齋的雅靜與馬路的繁鬧融合的藝術?!盵8]“馬路的繁鬧”可以指滿足東南沿海市民階層消遣的需求,還可以指題材的繁鬧,徐故事中有人鬼對話,艷遇,革命,偵探,間諜等等;張的家長里短,熱鬧的都市。“書齋的雅靜”是指蘊含的哲學意味,徐是學哲學出身,他的作品雖然離奇詭異但富有哲理性是他作品的特點之一,“表現人,表現人的生存狀況,追求‘存在’之思,求得‘詩意地棲居’”[9],《鬼戀》通過人與鬼的對話表達作者自己內心的空虛與失望以及對現實的無奈,他虛擬的烏托邦的愛情,烏托邦的世界,“力圖在一種直覺的印象中表現自己的生存意志,說明生命的渺小,生存的困惑,還有一種悲觀主義哲學觀念即‘生存的空虛’”。張愛玲表達著同樣的無奈,《傾城之戀》中白流蘇范柳原意外的結合,不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荒亂的年代人對自身命運的不可把握,生命的渺小,生存的荒誕。徐雖然有“生存的困惑”但他心中有“愛”,而張竟把這最樸實無華的愛也給毫不留情地冷酷地摧毀掉了!難怪夏志清說張是“徹底的悲觀主義者”!
從整個四十年代的文學視野來看,游離于主流之外的徐、張的作品缺少那段歷史時空下民族復興的磅礴之氣,但文學作為人學的巨大的包容性就應該是多維度與多向度的,他們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對人生別樣的介入方式豐富完滿著現代文學在戰(zhàn)爭時空下略顯單薄的生命結構,特別是以非理性的思維方式關注意識形態(tài)、理性力難全及的人性特別是‘存在’等人類生存的基本話題,在一定意義上改變著人們一元化的思維范式,彌補了戰(zhàn)時主流輿論導向下該命題的缺失,顯示了與世界文學思潮的現代性接軌。”[10]
[1]吳義勤.漂泊的都市之魂——徐訏論[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1993:16.
[2]徐訏.鬼戀[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46.
[3]徐訏.風蕭蕭后記.錢理群.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四卷,北大出版,1997.
[4]張愛玲著.張愛玲文集精讀本[M].中國華僑出版社,2002:267,268,259.
[5]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6]朱曦,陳興蕪.中國現代浪漫主義小說模式[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5.
[7]張保華.20世紀40年代兩種風格獨標的海派文本——張愛玲與徐訏個性化創(chuàng)作比較[J].天中學刊,2005(2).
責任編輯 周丁力
Two Flavor of Humanity——From“Gui Lian”,“Love of the City”Look Xu Xu and Zhang Ailing’s View of Human Nature)
ZHANG Zhiqing
(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 Hebei 050091,China)
Xu Xu and Zhang Ai-ling are the writers who outside the mainstream in 1940s,they have similar life experiences,common themes in works is humanity,“Gui Lian”and“Love of the City,”are two different styles of love story, the first one is about the pursue to the beauty ofhuman nature,the second one is about the evil of human nature which obscured their soul.They also think about the insignificance of life,survival confused,absurd metaphysical.Finally,the value of they are in a particular age and particular background,make up for the missing,combined with the world modern literary.
human beauty;human evil;XU xu;ZHANG Ailing
I206
A
1674-5787(2010)01-0075-03
2009-11-30
張志青(1983—),女,河北邯鄲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