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惠
(寧波市天一閣博物館,浙江寧波315010)
執(zhí)著與理性的回歸
——以穆旦為例淺析“文革”時期老作家的潛在寫作
周慧惠
(寧波市天一閣博物館,浙江寧波315010)
“文革”十年,公開文學已經(jīng)淪為政治的留聲機,而潛在寫作卻在艱難中傳承“五四”新文化精神。以詩人穆旦的晚年寫作為例,分析老作家的潛在寫作現(xiàn)象,可以看出,無論是老作家還是青年一代,他們的潛在寫作都是時代未泯良知的無聲吶喊,同時,在思想上和技巧上為20世紀80年代重要的文學思潮作了準備。
潛在寫作;穆旦;生命意義
“文革”這場中國現(xiàn)代歷史上空前的政治運動,歷時十年,對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造成了破壞性的影響,文學當然也在劫難逃。
禮失求諸野,當知識分子的文化傳統(tǒng)被摧毀之后,“五四”精神以一種破碎的方式在民間艱難傳承?!耙徊糠?是公開的(公開的文學活動,和作品在公開出版物上刊發(fā)),是這一時期文學的主流;另一部分,則是隱在的、秘密的、分散的。后者是當時文學的異質力量,但又最富于生命力,后來成為‘文革’后文學變革的準備和先聲。”[1]這種隱在的、秘密的、分散的力量主要來源于兩個方面,其一是老作家的秘密創(chuàng)作,其二是年輕一代的獨立思考。這種潛在的寫作擺脫了主流意識話語霸權的制約,而回歸到理性,回歸到心靈,顯示出人性和藝術的覺醒。筆者試以詩人穆旦為例,分析這一地下文藝思潮的精神和意義。
年輕時代的穆旦在其老師燕卜蓀的影響下,開始接觸西方現(xiàn)代派的詩歌。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穆旦是一位現(xiàn)代派詩人,講究技巧,追求文字的新奇。比如他的名作《詩八首》,意象新奇,玄思幽深,晦澀難解,被譽為現(xiàn)代的《無題》。當時人們對他詩歌的評價是:“出現(xiàn)了新的思辨,新的形象,總的效果則是感性化、內體化”,“他不僅用頭腦思想,他還用身體思想”。
當穆旦這位“九葉”詩人帶著熱忱和希望進入新社會,試圖繼續(xù)構建自己的現(xiàn)代詩歌夢想之時,卻遭到了時代的拒斥。穆旦為此不斷調整與反思自己的藝術觀,希望自己的詩歌能適應新的環(huán)境?!叭缒碌┰缙谧髌防锬欠N扭結的語言、西化的句式及陌生化的表達在50年代幾乎消隱了,思想批判鋒芒也明顯減弱,取而代之的是簡潔、明朗和順暢的藝術風格。然而,這樣的風格仍然不能為當時的工農(nóng)兵讀者大眾所接受,不能為捍衛(wèi)工農(nóng)兵讀者欣賞趣味的批評家們所允許?!盵2]他飽含熱情寫的《葬歌》、《九十九家爭鳴記》甫一發(fā)表即遭批判,再加上后來的“歷史反革命”身份,最終他被剝奪了一切寫作權利。作為詩人的穆旦從此沉寂,作為翻譯家的查良錚仍舊在生活的夾縫中苦苦掙扎。
“晚年的穆旦……更執(zhí)著于對自己人生感悟的表達,這使他晚年詩作的模糊性意蘊相對減弱,而主體的明晰性明顯增強,使得透明度增強了。”[3]1976~1977年之間,他作了27首詩。這27首詩堅持著他一貫的執(zhí)著與理性以及對自我的審視,發(fā)出卓然自立的聲音。
27首詩中最受人推崇的是組詩《冬》,這也是詩人的最后一首詩。在這首詩中,詩人表現(xiàn)了一組“冬”的意象。穆旦已深入到了生命的冬天,告別了對理想的幻想,也告別了生命中的繁華,一種獨特的“冬天意識”出現(xiàn)在詩中。在第一組詩中,四個排比段以“我愛”開始,卻以“嚴酷”結束。嚴酷的冬天是詩人的命運,也是詩人老之將至的挽歌,詩人小心翼翼地憑吊著過去的歲月,憑吊友誼、親情,憑吊曾經(jīng)如春夏的生命?!暗奶枴?“短命的日子”,“又冷又昏黃”,“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冰凍的小河”,“白雪飄飛的不眠之夜”,這些靜穆、沉寂的景物是年老的詩人心底的往事,涂上了一層深深的憂傷。穆旦青年時期的詩是繁復的、燃燒的,充溢著青春的激情,而到了此時,冬天的寒冷沁入骨髓?!抖返牡诙?、三、四組詩將這個意象寫得更為鮮明?!昂洹薄ⅰ俺良拧?、“陰霾”,這樣的冬天把春天埋葬了?!澳贻p的靈魂裹進老年的硬殼”,詩歌的亮色在這里轉瞬即逝,這個嚴酷的冬天,沒有愛情,“因為冬天是感情的劊子手”;沒有激情,“因為冬天已經(jīng)使心靈枯瘦”;沒有出路,“因為冬天封住了你的門口”;也沒有理想,“因為冬天是好夢的劊子手”。即使是“高高低低圍著火坐下”,享受著暫時的溫暖,可是最后還是得走出屋,“又迎面撲進寒冷的空氣”。冬是永久的,它的嚴寒無法抵擋,哪怕是記憶中最溫柔的懷念,也透著靜穆的寒意,詩人仿佛已經(jīng)預感到他的生命終點即將來臨。
可是,就是在這樣嚴酷的冬天里,詩人還是執(zhí)著追尋生命的意義?!拔覑邸?我愛平凡的事物,我愛太陽、日子、工作、爐火,還有枯寂的山坡、死寂的原野,因為它們是構成人生的部分,所以詩人毫不猶豫地愛著。詩人一生歷盡坎坷,然而二十多年過去了,那顆心還是一如既往,沒有喪失愛的功能。愛,或許就是詩人追尋的生命的意義。
1975年秋天,穆旦與他的忘年交郭保衛(wèi)分別時,問了他三個問題:“你為什么要弄詩呢?”“你當個演員,多快樂,何必找這煩惱事呢?”“你為什么要和我認識呢?”今天看來,這三個問題袒露了穆旦內心的苦痛和悲涼:其一,是對自己寫詩的否定。詩應該極具個人化,有獨特的審美趣味,而在解放后,穆旦違背了詩最重要的東西。“慣性力圖裹脅所有詩人用一種方式和共同的姿態(tài)發(fā)言,這對天才便意味著傷害;而天才一旦試圖反抗那秩序,悲劇幾乎毫無例外地便要產(chǎn)生。”不是詩的悲劇,就是詩人的悲劇,在穆旦看來,兩者兼而有之。其二,與魯迅先生的“鐵屋子”的象征有相通之處。沒有思想,便沒有煩惱,穆旦的智慧是以生命作代價的,或許他不愿意青年一代也付出這樣沉重的代價。其三,是詩人對自身的懷疑。胡適說“除了思想,我還有什么”,同樣,穆旦的存在已經(jīng)隨著詩的消失而失去意義了。
在這樣的懷疑中,穆旦和其他老作家一樣,又拿起了手中的筆。只不過這是一場地下的潛在寫作,不能發(fā)表,不能公開,不能流傳,甚至不能讓人知道。他背著家人在舊信札、小紙條、日歷等隱秘的地方寫下了他的詩歌。他的良知、思想、人格又一次通過詩歌悄悄流淌,他用詩來傾聽思想與靈魂的對話。在這二十多年里,穆旦以查良錚的本名翻譯了普希金、拜倫、雪萊等的詩文,總量達到二十五部之多。
老作家在“文革”后期的潛在寫作顯示出,中國最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在逆境中仍然堅守著自己的精神崗位,保持人格獨立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這與文化傳統(tǒng)被不斷破壞的外部情境相對比,更顯出他們精神的偉大堅強。正是由于他們的寫作,“五四”新文化傳統(tǒng)才得以在黑暗時代繼續(xù)傳播,不絕如縷。與他們遙相呼應的是年輕一代的覺醒。食指的詩《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趙振開的小說《波動》,白洋淀詩派等,這些潛在寫作運用了與主流文學截然不同的話語體系,標志著他們不但從迷狂的神崇拜中覺醒,而且用獨特的方式來呼喚理性與執(zhí)著的回歸。老作家與青年一代在寫作上也有過交集,他們的寫作技巧和人生態(tài)度都對青年一代產(chǎn)生過影響。
無論是老作家還是青年一代,他們的潛在寫作都是時代未泯良知的無聲吶喊,同時,在思想上和技巧上為20世紀80年代重要的文學思潮作了準備。
[1]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2]胡輝杰,汪云霞.論20世紀50年代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人的身份焦慮[J].社會科學家,2004(3).
[3]鄧田集.穆旦1976年詩作中的死亡意識[J].溫州師范學院學報, 2001(1).
責任編輯 強 琛 E2mail:qiangchen42@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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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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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395(2010)03-0125-02
20100402
周慧惠(1974—),女,浙江寧波人,館員,碩士,主要從事當代文藝思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