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華燕
(遂溪一中,廣東 湛江 524300)
讀江岳老師的散文,給我印象最深、最能觸動我靈魂的是他散文中的兩個意象——“夜”與“水”?!耙埂迸c“水”的意象貫穿了他的散文甚至所有寫作,乃至他的整個生命。
一
“夜”在中國文學語境中一般代表著思鄉(xiāng)、思人,或者黑暗與丑惡,而在江岳散文中則象征著遠離塵囂與喧嘩、淡泊高遠、心歸平靜。如,在《北戴河觀月》中他以質(zhì)感的文字述寫了他夜觀北戴河,不同于“到此一游”式的拍照留念和浮光掠影,他在更深人靜之時站在海邊,用五官、用生命去感受北戴河的夜,他是以繪畫藝術的手法,描繪夜觀北戴河的月景和海景:海月初升圖、海月漫步圖、月下捕魚圖,寫海月的顏色、海月的光芒、海月的氣質(zhì)、海月的合奏、海的歡躍、波濤的怒吼、銀魚的騰越,寫他的聽、聞、觸、感,以詩意的筆法,抒寫了夜行驅(qū)車觀月的歡欣、夜聽海月合奏的柔情、“會當水擊三千里”的豪情、對海的敬畏之情、對宇宙人生的沉思默想,是情與景與理的交融;在《盲人阿炳與聾者貝多芬的對話》中,他有別于羅列材料的文化散文的寫法,描寫在江輪上,更深燈淺之時,他漫步甲板之上,傾聽一位姑娘的《二泉映月》和《命運》,又在“正月上中天”之時,默念著盲人阿炳與聾者貝多芬,思考著美的本質(zhì)和宿命背后的秘密;在《良宵》中,不同于供人消遣的現(xiàn)代回憶錄,他是在“夜深人靜”之時,在“縱橫交錯的小巷里”,“除了拐角處昏黃的路燈閃閃爍爍,一切都已睡去,泛著幽光的青石板上傳來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他在遠眺“曾是屬于我的生命的初春”;在《長街月明》中,在圓月下漫步在長街上,看到女兒思思純真的笑容和晶瑩的眼睛,卻突然想到自己應該趕快為她做點什么,以免有不測災難,讀來讓人不禁想起華茲華斯的《無題》:“什么怪念頭,又癡又糊涂/會溜入情人的腦/天哪!我向自己驚呼/萬一露西會死掉?!边@真愛的自然流露;在《雪夜之燈》中,“我”在雪夜,對一個賣餛飩的小女孩含淚凝望,“久久不忍離去”……就是在沒有直接寫夜的篇章中,我們也能讀出“夜”的味道、看出“夜”的背影,似乎江老師的散文都是在夜深人靜之時,獨坐冰冷的書桌前寫出的。其實,在《東湖四季》、《長夜后面的曙光》、《畫馬自述》、《畫說“吉”羊》等之中,哪里沒有“夜”的氣息呢。
夜是清涼的、舒緩的、深沉的、淡泊的、自我的、古老的、敞開的、審美的,猶如一品老茶。夜是一種意象,是心靈淡泊和對自我的尋找;夜是一種意境,是對生命的大悟,對人生的大境界;夜是一種寫作與生命的方式。而現(xiàn)在的時代是光天白日的,是光天白日對夜的占領和擠壓。光天白日是躁熱的、世俗的、他人的、時尚的、隱藏的、加速度的、浮光掠影的,猶如車中觀光、走馬觀花。時代變化太快了,以至于我們失去了應有的耐心。正如卡夫卡所說:“由于缺乏耐心,他們被逐出天堂,由于漫不經(jīng)心,他們無法回去。”新時期以來,各種文學思潮層出不窮,前赴后繼,文壇上各領風騷三五天,有新奇的主張卻沒有留得住的作品,標新立異成為了文學的時髦。思維是為了追求刺激,思想已成為消費。為了吸引眼球,很多作家為了標新立異而標新立異。是該反思啟蒙運動的時候了,隨著理性的大肆略進,我們越來越成為思維的工具,一見到什么東西,就企圖立刻用理性去征服它,用一種理論去解釋它,我們不是沒有理性,而是濫用理性;我們不是缺乏闡釋,而是闡釋過度,這就是為什么紅學研究會走火入魔地去考證《紅樓夢》里每個人物的出身和生卒,一部紅色經(jīng)典也可以用結(jié)構、用敘事學闡釋得神乎其神,因為我們已經(jīng)沒有那份閑心和自在去感受作品、感受細節(jié)、感受生活。一個消費的時代,一個時尚的時代,導致文學成為了一種時尚,一種消費,時代的加速度帶動了文學的加速度。真正好的文學應該是一種慢的藝術,一種減速的運動,一種用皮膚、用感官、用生命去感受的活動。為了生活我們四處奔波、我們騷動不已,文學就是要使我們慢下來,使我們“詩意地棲居”。正是在此基點上,文學與夜在本質(zhì)上取得了相通,夜是文學的方式,文學是屬夜的。江老師是喜夜的人,在更深人靜、夜正深沉之時遠離俗世的浮華,在北戴河邊上靜觀,在甲板上默想,在小巷里遠眺,在東湖邊沉思,在雪夜里凝望,在書桌前靜靜地寫他的靜觀、他的默想、他的遠眺、他的沉思、他的凝望。江老師的散文正是夜的文學,正如他自己在其《江岳文藝美學論集》后記中所說:“你只能自己抓住自己,鞭策自己,拯救自己。我又是一個崇仰認真的人,抱著‘寧肯少些,但要好些’的寫作態(tài)度以為‘勤能補拙’,一字一句,寫得慢,也寫得苦,難得敷衍,其中的不易就可想而知了。盡管如此,我深知,我仍遠離美的境界。”在這個說自己是詩人會引起一陣哄笑的時代,江老師從不說自己是詩人,但他是以詩的方式在寫作,以詩的方式在生活,這個詩的方式正是“夜”。
二
江老師善畫,畫羊、畫虎、畫猴、畫雞、畫蛇,尤善畫馬,而我獨愛他畫的魚,他的魚有一種水的味道,干凈、清新、脫俗、冰清玉潔?!都t樓夢》有言:“女人都是水做的。”江老師散文中的水正是用的這種寫作手法?!读枷分心巧某醮?、那初戀情人的“碧潭般的眼睛”;《山林回音》中莽林的蒼翠、飛瀑的潔白、遠山的黛青、小溪的清波、尋美的山鄉(xiāng)畫家、如山泉般的山姑、如溪水般的牛娃、燦爛的野臘梅、原汁原味的野菇燒野雞、老頑童般的昆蟲學家和他那六條腿的昆蟲組成的童話世界;《魚樂二賦》中“我”那兒時的魚樂和魚的童話、那“獨釣寒江雪”的大釣和超然物外的童真之心,還有那荷池的魚,而他獨愛野生的小魚——“半透明的身體”,“體態(tài)健美精悍,動作靈敏優(yōu)美,保持了千百年的自然造化之功”。在《雪夜之燈》中,他在雪夜中饑寒交迫,“確實是有些支持不住了”,此時惟有稚嫩的童聲,“清脆而甜潤”,點燃了他的“雪夜之燈”;《長街月明》中女兒思思新生出的小白牙、晶瑩的眼睛和“我”兒時的肉末粥;在《沱江水清清》中,他來到鳥語花香的湘西鳳凰城,卻獨寫他與一個獨愛沱江的小女孩的相識、獨寫他兩次看沱江水;《畫馬自述》、《畫說吉“羊”》中對羊與馬的玩味……哪里沒有水的味道。這里的水不是長江翻滾的黃水,也不是太湖長滿藍藻的藍水,江老師的水是深山里的山泉,沱江里的溪水。這里的水是一種美——唯美、純美,一種心境——超然物外,一種寫作與生存的境界。
這是久違的水。二十世紀以來,薩特的存在主義,尼采的酒神精神,還有叔本華的意志論,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等現(xiàn)代文化思潮大行其道,“荒原”、“城堡”、“等待戈多”、“禿頭歌女”等成為文學的時尚。后新時期以來的中國文學受社會和西方文學的影響,殘酷、冷漠、病態(tài)的“惡意寫作”被推為經(jīng)典,受到吹捧,正如作者所說:“時下,一些青年人的筆下,灰暗、頹喪、充滿肉欲和暮氣,這和另一些‘老字號’筆下的世故、媚俗、玩弄技巧、復制精致的無聊,相映成灰,印證著當今文壇的失落?!保ā段膶W的青春》)當然,薩特、艾略特、貝克特等是偉大,他們揭示了我們生活中的荒誕與病態(tài),但是過分的吹捧,就導致了悲觀主義的肆虐,揭示了病卻使我們病得更加厲害。如何治療?江老師的水或許是一味良藥。當我們看盡了生活的殘酷、冷漠、混亂和荒蕪,感到焦慮、虛無乃至絕望的時候,我們回想一下“女兒思思”的小白牙和晶瑩的眼睛,在夜深人靜時去靜靜地看看海與月,到深山老林去摘幾朵野臘梅、尋找六條腿的昆蟲,到湘西鳳凰去看看“沱江水清清”,去荷池邊玩味一下“半透明狀的”小野魚……或許我們從中能得到美的享受,生命的樂趣,善的期待和心靈的凈化。
“夜涼如水”,它不在于夜如水一般的溫度,而在于夜如水一般的冰心,水如夜一般的寧靜自然,夜與水是相通的,只有喜夜的人才會有一顆如水般的心,只有有一顆如水般的心的人才會喜夜。夜與水的意象,這就是江老師的散文。江老師的散文一點都不現(xiàn)代,但他的不現(xiàn)代正是他的現(xiàn)代意義。江老師的散文不多,但是對中國當代文學走出困境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