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凌云
那是2002年,友人林先生告訴我,陳獨秀的女兒今尚健在,就住在紐約,你想不想去見見她?我自然很想一睹陳獨秀親屬的風采,聽一聽她的述說。
四月初的一天,在林先生夫婦的陪同下,我們前去拜訪陳子美老人。她居住在一處比較僻靜的公寓樓中,一套還算寬敞的一居室,家具、陳設簡樸無華,同中國大陸老人的家居沒什么兩樣。見我們到來,老人很高興。落坐后,沒更多的寒暄,我即告訴她:去年秋天,我因工作關系去過安慶,前往拜謁了陳獨秀先生的墓,由政府撥款,正在整修。她聽后,只淡淡地說:“又得花老百姓的錢,說不定在什么時候又被砸了?!?/p>
陳獨秀的墓,確實歷經(jīng)滄桑。1942年,陳獨秀去世后,草草地葬在了他住家后邊的山丘上,1946年,在他原北大同事們的幫助下,由其子陳松年從四川江津遷回故里,隱姓埋名。松年對其子女也沒有講過,每逢忌日,只有他獨自來此祭悼。新中國成立后,陳松年欲將其父之墓進行修整,但墓地已荒蕪不堪,難以辨認,后經(jīng)當年兩位抬靈柩的人確認,方才找到一處荒丘,稍加修整,立了墓碑。雖然時下已是共產(chǎn)黨天下,但陳獨秀,這位“總書記”仍被視為“異類”,其親屬仍不敢堂堂正正的直書“陳獨秀”大名,墓碑刻的是“陳仲甫之墓”。陳松年告訴附近鄉(xiāng)民:“這里埋的是我家先人,他一生奔波,現(xiàn)在這里休息,望鄉(xiāng)親們不要驚擾?!睋?jù)介紹,“文化大革命”風暴開始后,家人匆匆把墓碑埋入了地下。上世紀80年代后期,家人又將墓進行修整,重立墓碑,這時方才敢于大書“陳獨秀之墓”。陳墓的變遷,道出了家人的辛酸,也折射出時代的風云變幻。
我告訴老人,據(jù)說,陳松年回到家鄉(xiāng)后,一直以教書為生,一家生活很清苦。不料,此言卻引出了老人的一席話。她從外祖父談起。她說,外祖父十幾歲時,被太平軍裹脅到北方,一直在軍營中生活,后來,升了官,便回家鄉(xiāng)添置家產(chǎn)。不久,他將大女兒嫁給了懷寧縣的陳獨秀。她同一般農(nóng)村婦女一樣,不識字。因同娘家相距較遠,不能常回去,便時常托丈夫代筆,給娘家寫信。娘家人也多不識字,便由她同父異母的妹妹代為回信。一來一往,陳獨秀看這位小姨子字寫得娟秀,文筆也還通順,兩人便直接通起信來。姐姐怕丈夫在外面招花惹草,便默認了妹妹同丈夫的書信往來。后來,兩人見了面,姐夫便偕小姨子去杭州同居,姐姐大怒,父親也很生氣。后來,生下了她(子美)和弟弟和年(鶴年)。陳家不認他們,自然不能在家居住。母親(君曼)便帶著一雙兒女去北京、青島,后來又到了南京。生活極為艱難。父親陳獨秀終日在外邊東奔西走,很少同他們見面。后來,母親聞聽她姐姐病逝,便帶著兩個孩子到安慶陳家奔喪,不料,卻被家人擋在門外,她抗爭無效,從此,兩家再也沒有來往。
1932年,陳獨秀被捕,關押在南京中央監(jiān)獄。陳子美老人說:就在他父親入獄前半年,她母親在南京病逝,年僅42歲。我向她問起潘蘭珍,她說:“我曾勸父親同她結(jié)婚,以便于照應,可父親不肯?!?937年陳獨秀出獄,出獄后,陳子美去看他。她對我們說:“我只對他說了兩句話:你不要做出讓我大義滅親的事,我也不會做出對不起你的事?!辈痪茫惇毿阋患胰チ舜蠛蠓降乃拇ń?,陳子美姐弟兩人沒有一同前往。
老人沒有談她自己的家事,對于自己的經(jīng)歷也談得很少。她只說:“我這個父親,我從他那里沒有得到過什么好處,卻因為他,受了很多苦?!苯夥懦跗冢谏虾?,只說,里弄的居委會,對她看管得很嚴。她后來到了山東,最后來到廣東。她沒有具體談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只說,當時,她的兩個兒子在廣東鄉(xiāng)下。她讓他們練習游泳,至于為什么,她沒有對他們講。直到有一天,她去看望他們,回來后,她決心離開大陸。不久,年過六旬的陳子美,帶著兒子,憑借一只空油桶,偷渡到了香港。這時正值“文化大革命”后期。
在香港,他們以經(jīng)商為業(yè),生意做得還可以,照此下去,在香港生活下去沒有問題??墒?,一年多以后,陳子美獨自一人以旅游簽證又到了美國。老人回憶說:當時簽證官見她年邁,不愿意給她簽,她說服了簽證官,方得以成行。老人很風趣地對我們說:“簽證官被我說服后,說了一聲OK,這一聲OK,我就再也沒有離開美國?!彼又盅a充了一句:“當我第一只腳踏上美國國土,我就沒打算再離開美國?!边@一年,她64歲。
我提起幾年前她被房東告上法庭那件事,老人顯得很無奈。她說,1997年,她生了一場重病,花去了不少錢,沒錢交住房管理費,一共拖欠了13000元。后經(jīng)朋友們多方幫助,還了大部分欠款,但還欠6000元。法院最后判決,這筆欠款,待賣掉此房后再償還。此事經(jīng)媒體曝光后,輿論認為,中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始人的女兒遭此困頓,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館應出面幫助。領事館表示,要先確認陳子美的身份。老人頗不以為然,說:“陳獨秀女兒的身份怎么樣確定?”后來,領事館來了七八位人員,說是來看望她,并帶來了6000美元,說明此款是上海商會駐紐約聯(lián)誼會托他們代為轉(zhuǎn)交的。老人認為,這筆錢很可能就是領事館給的。
老人已年近九旬,其話鋒之盛,記憶力之強,反映之靈敏,甚出我意料。她熱情地同我們合影。我問她:“您若不介意的話,可不可以把照片轉(zhuǎn)交給陳獨秀紀念館?”老人笑而未答。臨別,我們祝愿她健康長壽。
這次拜訪,涉及陳獨秀及陳子美的經(jīng)歷,因初次見面,不便多問,總想,待有機會,再去拜訪,不料,今年初老人仙逝。今僅將那次訪問,也是最后一次訪問寫出來,以示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