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文獻所見“不死藥”略述

周 丹

（廣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 廣西 桂林 541004）

上古時期先民的認識產(chǎn)生于日常生活中的具體實踐，這些知識經(jīng)記載撰述物化成為文字，反映了先民的生活，表現(xiàn)了生活。雖然在今天看來，先民的認識帶有濃厚的神話色彩，卻為我們的研究提供了珍貴的資料。

中國古代漢文獻中沒有直接解釋死亡起源的神話。在中國文化心理中，初民不大注意于死亡起源的解釋。春秋末世，孔子論“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晉人陶潛在《讀<山海經(jīng)>》中言道：“自古皆有沒，何人得靈長?”人是要死的，這是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苦難。通常人們通過神話來解釋死亡的起源，進而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有了否定死亡、超越了這種生命存在的悲劇的文化意蘊。

春秋戰(zhàn)國時代，“不死”思想已經(jīng)開始流傳，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獻典籍中，如《山海經(jīng)》中屢次出現(xiàn)關(guān)于“不死藥”“不死國”的記載；在《韓非子》、《楚辭》和《春秋左氏傳》中出現(xiàn)了“不死藥”、“不死道”(《韓非子》)和“延年不死”(《楚辭》)、“無死”(《左傳》)等語。

根據(jù)人們的常識和經(jīng)驗，藥物能有效地使病人恢復健康。依此邏輯，古人自然可以發(fā)生這樣的聯(lián)想：既然藥物可使人祛除疾病，那必然存在著延年不老藥。進一步推測下去，必然認為存在著不死之藥。這一點在《山海經(jīng)》中體現(xiàn)的比較多，現(xiàn)略述《山海經(jīng)》中所見記載。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藥以距之。窳者，蛇身人面，貳負臣所殺也?！惫弊?“為距卻死氣，求更生?！?/p>

《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說:“有靈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百藥爰在?！惫?“群巫上下此山采之也?！?/p>

《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有巫山者，西有黃鳥。帝藥，八齋?！惫?“天帝神仙藥在此也?！蓖衷?“有云雨之山，有木名曰欒。禹攻云雨，有赤石焉生欒，黃本，赤枝，青葉，群帝焉取藥?！惫?“言樹花實皆為神藥?！?/p>

《山海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不死民……壽，不死。”

《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有不死之國，阿姓，甘木是食?！?/p>

《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有人焉三面，是顓頊之子，三面一臂，三面之人不死?！薄坝熊庌@之國，……不壽者乃八百歲?！?/p>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流沙之東，黑水之間，有山名不死之山?！?/p>

據(jù)今人統(tǒng)計，《山海經(jīng)》記載了很多藥物，或治病、或滋補，達132種之多[1]。其中有濃厚神話色彩的藥物當是不死之藥。

在《山海經(jīng)》外，其他典籍中亦頗多關(guān)于不死的記載：

《楚辭·遠游》有“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xiāng)?！?；

《天問》:“何所不死，長人何守?”(王逸注引《括地象》:“有不死之國。”)即指防風氏不死?！端囄念惥邸肪砭攀独ǖ貓D》:“禹誅防風氏。夏后德盛，二龍降之。禹使范氏御之以行，經(jīng)南方，防風神見禹，怒射之。有迅雷，二龍升去。神懼，以刃自貫其心而死。禹哀之，以不死草，皆生，是名穿胸國?！?/p>

《左傳·昭公二十年》:“古而無死，其樂若何?”；

《呂氏春秋·求人篇》有“不死之鄉(xiāng)”；

《淮南子·時則篇》有“不死之野”

《淮南子·地形篇》:“南方有不死之草?！?/p>

《十洲記》:“(祖洲)上有不死之草，……人已死三日者，以草覆之，皆當時活也。服之令人長生?！?/p>

值得注意的是，不死之藥及不死草，不死樹記載居多，而且只有神、帝、巫(在初期三者均是巫(1))才可擁有。

《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中言群帝取藥于欒(其“花實皆為神藥”)、不死國民“甘木是食”(郭注:“甘木即不死樹，食之不老”)均已明言之。

昆侖山亦有著名的不死樹?！渡胶＝?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開明北有視肉、珠樹、文玉樹、圩琪樹、不死樹。”郭注:“言長生也?！?/p>

《文選·張衡<思玄賦>》:“登閬風之層城兮，構(gòu)不死而為床。”李善注:“《淮南子》曰:昆侖虛有三山，閬風桐版玄圃，層城九重?！渡胶＝?jīng)》曰:昆侖開明北有不死樹，食之長壽?！豆沤裢ㄕ摗吩?不死樹在層城西?！鼻耙渡胶＝?jīng)·海外南經(jīng)》“不死民”，郭注說:“有員丘山，上有不死樹，食之乃壽;亦有赤泉，飲之不老?！?/p>

此外，還有幾種不老、不死樹。上引開明北之珠樹即是。

《淮南子·地形篇》:“增城九重，珠樹在其西?！?/p>

《列子·湯問篇》:“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不老不死?！笨梢?，增城西的珠樹就是前述層城西的不死樹。

《述異記》:“北方有七尺之棗，南方有三尺之梨，凡人不得見，或見而食之，即為地仙?！钡叵梢嗉床焕喜凰乐?，看來北方的七尺之棗，南方的三尺之梨，皆可為不死之藥。

神、帝、巫從天梯樹上下于天地之間.既是為了下宣神旨、上達民情從而通于神人之際，也是為了從天梯樹采擷不死之藥。因此，巫之兩大神性職能“通神”和“行醫(yī)”。醫(yī)之古字毉即從巫。

《廣雅·釋詁四》:“醫(yī)，巫也?！蓖跄顚O疏證:“巫與醫(yī)皆所以除疾，故醫(yī)字或從巫作毉”

《呂氏春秋·勿躬》:“巫彭作醫(yī)。”

《太平御覽》卷七二一引《世本》:“巫咸，堯臣也，以鴻術(shù)為帝堯之醫(yī)?！?/p>

《論語·子路》:“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yī)。”《周禮·夏官·巫馬》:“巫馬掌養(yǎng)疾馬而乘治之?！庇衢小度航?jīng)平議》:“巫馬非巫也。巫，猶醫(yī)也?！ぁ?，…巫、醫(yī)古得通稱。蓋醫(yī)之先亦巫也?！薄豆騻鳌る[公四年》:“于鐘巫之祭焉?！焙涡葑?“巫者，事鬼神禱解以治病請福者也?！?/p>

《淮南子·說山訓》:“病者寢席，醫(yī)之用針石，巫之用糈藉，所救鈞也?！备咦?“醫(yī)師在男曰覡，在女曰巫。石針所抵殫人雍痤，出其惡血。糈米所以享神，藉營茅皆所以療病、求福柞。故曰救鈞?！?/p>

現(xiàn)代民俗學也證實了巫醫(yī)同源:“‘醫(yī)學無非源于抗御巫術(shù)，……制藥僅是魔法的專業(yè)?！嫉孪壬@樣寫道。事實也的確如此。民間醫(yī)術(shù)只是‘實用魔法’—對付一種特殊敵人即疾病的巫術(shù)。一直到現(xiàn)代，醫(yī)學科學才從魔法和庸醫(yī)的醫(yī)術(shù)中解脫出來。[2]”

在中國古代，“醫(yī)學既興，未能盡取巫祝而代之?！f俗于巫與醫(yī)之兼收并用也。巫祝甚且僭取醫(yī)藥而代之，不許后來者居上。[3]”不過，對于初民來說最大的疾患莫過于死亡，所以巫醫(yī)最重要的醫(yī)術(shù)當是起死回生，即“距卻死氣，求更生”。古代中國的巫醫(yī)從天梯樹不斷地上下升降，采集天梯樹的花果，制作出不死之藥來，從而能使人死而復生。這雖然是神話，但巫醫(yī)所仰賴的畢竟是物質(zhì)手段即樹木的花果，從而在初民心中奠定了崇高的心理基礎(chǔ)。

古代神話中最著名的不死藥莫過于羿從西王母那里求得的了。

《淮南子·覽冥篇》;“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备咦?“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也。奔月或作肉，藥肉以為死，畜之，肉可復生也?！笨梢娔苁顾廊鈴蜕蛏斐上傻牟凰浪巵碜晕魍跄??！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日昆侖之丘?！湎掠腥跛疁Y環(huán)之。……有人……名曰西王母。”

西王母正是昆侖大神，確切地說，西王母是坐在昆侖山建木上的大神。《山海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三危之山，三青鳥居之?！惫?“三青鳥主為西王母取食者，別自棲息于此山也?！蔽魍跄笧槲揍t(yī)，主管醫(yī)藥，擁有不死之藥，但又是刑殺之神。《山海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說西王母“是司天之厲及五殘”，郭注:“主知災厲五刑殘殺之氣也?！?/p>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西王母梯幾而戴勝，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惫?“又有三足鳥主給使?！逼鋵?，三足鳥即三青鳥，亦即三足烏。郭注三足鳥，宋本、《藏經(jīng)》本即作三足鳥。

司馬相如《大人賦》:“亦幸有三足烏為之(西王母)使。”

《玉函山房輯佚書》輯《河圖括地象》:“有三足神烏，為西王母取食。”而三足烏正是吃不死草的神鳥。

《洞冥記》卷四:“東北有地日之草，西南有春聲之草?！泺B數(shù)下地食此草，……食草能不老?！?/p>

《酉陽雜俎》卷十九:“南方有地日草，三足鳥欲下食此草?！?/p>

西王母所在的昆侖在“黑水之前”，三青鳥在三危之山，黑水、三危均是不死之神地。《天問》:“黑水玄沚，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壽何所止?”《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流沙之東，黑水之間，有山名不死之山?！惫?“即員丘也。”《水經(jīng)注·禹貢山水澤地所在》:“(流沙)又歷員丘不死山之西?！?/p>

《呂氏春秋·本味篇》:“水之美者，三危之露?！薄肚笕似?“西至三危之山，巫山之下，飲露吸氣之民?！痘茨献印r則篇》:“三危之國，石室金城，飲氣之民，不死之野?！比?、黑水均在昆侖，所謂不死之山(員丘)當即昆侖;作為巫上下于天的天梯，巫山也是昆侖。由此可見，與西王母有關(guān)的這些不死之地實際都是昆侖;昆侖之地富有不老不死之草、露、氣。除此以外，昆侖“丹水，飲之不死?！菜乃?河水、赤水、弱水、洋水)，帝之神泉，以和百藥，以潤萬物。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之山，登之而不死?！?《淮南子·地形篇》)

從前文昆侖有不死樹亦可推知，三青鳥也可能從不死樹上為西王母采集花果，所以郭璞《山海經(jīng)圖贊》說:“萬物暫見，人生如寄，不死之樹，壽蔽天地，請藥西姥，烏得如羿。”這樣，昆侖山幾乎具備神話中所有的不死藥:露、氣、泉、水、草、木。

總之，巫的神性職能包括通神和行醫(yī)，巫從天梯采集不死藥，所以，不死樹、不死藥這類不死觀念與先民現(xiàn)實是生活實踐中得到的中醫(yī)藥草可以驅(qū)除病魔的觀念緊密相關(guān)，不死藥最早為草木類具有療疾作用的中草藥，后來則經(jīng)過術(shù)士的夸張，衍變?yōu)橄傻ど袼?，更而化為道教?nèi)外丹說。

注釋：

（1）趙璞珊《<山海經(jīng)>記載的藥物、疾病和巫醫(yī)》，載中國《山海經(jīng)》學術(shù)討論會編《<山海經(jīng)>新探》，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6年版。

（2）博爾尼.《民俗學手冊》第118冊.程德棋等譯[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

（3）錢鐘書.《管錐編》《管錐編》[M].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45頁。

[1]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Z].上海:上海占籍出版社，1980.

[2]]袁珂.論《 山海經(jīng)》的神話性質(zhì)[J].思想戰(zhàn)線，1989.

[3][美]丹尼爾?丁?布爾斯廷.發(fā)現(xiàn)者—人類探索世界和自我的歷史[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

[4]吳澤霖.人類學辭典[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1.

[5]}袁行霈.山海經(jīng)初探[J].中華文史論壇，1979(2).

[6]衛(wèi)崇文.《山海經(jīng)》與先秦神話研究[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29(1)119-122

[7]李道和韓光蘭.生命樹、不死藥與巫的關(guān)系[J].楚雄師專學報.2001，（1）.7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