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的傷痛與生的意義——讀遲子建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王立憲（綏化學院漢語言文學系， 黑龍江 綏化 152061）

讀遲子建的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深深地感到那生之憂傷與死之遺憾，而生死的傷痛同“夜晚”的聯(lián)系，又使人深深地感到了小說的深刻內(nèi)蘊。

小說中的“我”是某市兒童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員，因身為魔術(shù)師的丈夫在夜里被摩托車撞死而陷入了深深的哀傷。她想把臉涂上厚厚的泥巴，借此掩飾深深的哀傷。其實哀傷是從來無法掩飾的，只是“我”的思想在直視它的時候不能不想到生之意義，善變的魔術(shù)師沒能走出變幻的命運，但活著的人不該永處哀傷，于是便有了“我”一個人的行走，便有了“我”眼中的“烏塘”。

“烏塘”是煤炭產(chǎn)地。三十來歲的蔣百嫂成了沒了男人的女人。她瘋子般的大鬧酒館，她在市場上將一個罵她“嫁死”的小媳婦打得鼻青臉腫，她甚至還把沖好的油茶面潑到趕來的民警身上，她在夜晚沒電時就哭鬧不止，所有發(fā)瘋般的舉動都因為她的男人在她家的冰柜里。礦難如果不超過十人，事故就可以不上報。是什么使蔣百嫂的丈夫處在這樣的結(jié)局？可以猜想到，是“烏塘”領(lǐng)導的招數(shù)——“巨額賠款”封住了蔣百嫂的嘴，使得蔣百嫂成了瞞騙的承受者，成了隱瞞痛苦而又不能不發(fā)泄的人，成了為某些人的某些“幸?！钡旎娜耍@也注定了蔣百嫂的生活會長久地處在黑夜里。與其說這是小說中“我”的一個偶然發(fā)現(xiàn)，莫如說“我”的哀傷必然地找到了對應物。世界上的哀傷從來都不是沒有緣由的，這樣的哀傷竟然讓柔弱的女人承受。無論是“我”，還是蔣百嫂，她們情感的對接竟都因為失去了丈夫?！拔摇痹诰坪蟾杏X到“烏塘的夜色那么混沌”，這是哀傷中的清醒，而酒后沉沉睡去的蔣百嫂是用酒暫且麻醉了自己本是清醒的思想，兩個人的傷痛自不待言。

小說圍繞蔣百嫂就可鋪展出故事，但遲子建的聰明在于她并不局限于此，她以此作為中心事件而又向外擴展開去，讓人在一個更大的背景上認識世界上的傷痛。遲子建深知一個事件開掘的有限性，深知那樣的書寫也必將是平庸的書寫。讓人物與人物互相勾連，讓事件與事件互相映照，易于表現(xiàn)生活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就會使獨特和深刻成為最大的可能。

看看那個旅店女主人的丈夫周二吧，他雖在一次瓦斯爆炸中幸免于難，但面部被嚴重燒傷；看看那個小食攤前瘦削的攤主吧，他的老婆因在個體診所打了青霉素（沒做過敏試驗）而過敏死去；看看史三婆講的那個丈夫死于礦難的年輕寡婦，百般挑剔的婆婆在她熟睡時扎她的額頭；看看賣笤帚的女孩講的那個并沒殺丈夫而被錯殺的可憐的女人；看看那個賣笤帚的女孩已考上大學而上不起大學的命運吧，她講著別人不幸的命運，自己恰恰也在不幸之中。生之傷痛與死之遺憾是怎樣構(gòu)成了人世的無奈。這是怎樣的“烏塘”，這是怎樣的“烏塘”中的人。作者在一個更廣的意義上表現(xiàn)生死的況味，使得“我”不僅是自身苦難和傷痛的承受者，而且是別人苦難和傷痛的傾聽者和體味者，這就使小說在現(xiàn)實的意義上顯示出別樣的人生感喟。

小說中的人物陳紹純喜歡唱悲調(diào)的歌。陳紹純死了，砸死他的竟是一個畫框。這個退休后為了唱歌方便而開畫店的老人，這個因唱悲調(diào)的歌而一生坎坷的老人，這個以壽衣店為鄰——以死亡為鄰的老人，死得這樣偶然，而多年的悲歌又是怎樣的鋪墊，他像是用這悲歌埋葬了自己。而蔣百嫂是愿意聽陳紹純唱悲歌的人，看來唱悲歌的人和聽悲歌的人往往是自己的命運里充滿了苦難。陳紹純的歌和他的死強化了小說的悲劇氣氛，而“我”和蔣百嫂聽歌則讓悲歌的意蘊擴大到人物的內(nèi)心，從而實現(xiàn)了人物與人物命運的必要的勾連。

與陳紹純相反，肖開媚是一個專唱婚禮歌的人，因為他把外鄉(xiāng)來的女子介紹給礦工劉井發(fā)（那女子是來“嫁死”的，不想給劉生孩子）而在一個婚禮上被劉井發(fā)砍了十幾斧子?？磥沓哺璧娜艘裁獠涣吮瘺龅拿\，這個被懷疑和那女子串通好了的人，他一開始的介紹就充滿了危險和不測。

如果魔術(shù)師不去夜總會表演，就不會死于摩托車下；如果陳紹純不習慣于把畫掛在鉤子上，他也不會因失手而被鏡框砸死；如果肖開媚不給人介紹對象，就不會被人砍傷。但人無法預測自己的命運。人生的況味恰恰在此。人總逃不出命運的魔掌，這就是人生的悲涼，他們的悲涼就像夜晚，那里有彌散不盡的黑暗。

小說中的“夜晚”既是自然的夜晚，又是人生命運的夜晚，而因為這樣的夜晚體現(xiàn)在許多人身上，就成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原來與“夜晚”那樣合拍的“烏塘”是社會的縮影，它具有無盡的象征意義。

但造成“夜晚”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呢？是因為要生存，是因為生活中那么多的無可預測，是礦上本來就具有的危險和可以想象的管理上的漏洞，是那些“嫁死”的女子黑暗的心理，她們是為了“生”而經(jīng)營著“死”。如果說這是一種投機，那么這種投機簡直就是變相的強盜心理。危險的現(xiàn)實是“嫁死”者黑暗心理生成的土壤，黑暗心理又加厚了滋生危險的土壤。賠償?shù)陌参客顾廊耸录较?，風氣之黑注定了許多人夜晚的命運。蔣百嫂還要守著冰柜中的丈夫，夜晚般地過下去，而一個懸念就這樣存在下去，這是生活中永遠的懸念，讓人想到生活的嚴峻性，也許百思也不得其解。

在這里，作家特別注重人物與人物之間的勾連，矛盾、舛錯、陰謀等等說不清的復雜使得遭遇也呈現(xiàn)出各種情態(tài)，折射出生活的真實。

如果說遲子建只是為了表現(xiàn)如上的內(nèi)容，那就未免片面了。盡管生有傷痛，死有遺憾，活著的人總要追尋生的意義。這就讓我們知道，遲子建對現(xiàn)實關(guān)注的最終意義是生的意義。她借小說中“我”的口將個人的生活之痛與許多人的生活之痛作對比，感到自己的痛如浮云。這正如筆者在一首詩中所說的，“在人類大痛苦的背景里/一個人的痛苦再重/是不是也顯得很輕”。人往往通過自己的身世與世界的對比來找到對自己心靈的最大安慰，這就好比有著曲折經(jīng)歷的小溪，在與江河的融合中感到了江河深深的悲苦，同時也感到了生的力量，于是在明澈的思想里便有了天光云影。三山湖是迥異于烏塘的一個新鮮的世界，由此我們知道了人生的歷程，人總要從憂傷中走向美好。從烏塘走向三山湖既是一個旅行者必有的過程，又是一個極富象征意義的過程。只有透徹地領(lǐng)悟生死，才能更好地走向生的希望。領(lǐng)悟生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需要從自己的痛苦經(jīng)歷中生發(fā)出生存的勇氣，這勇氣需要對痛苦的一次次掙脫才有可能生發(fā)出來。不僅如此，領(lǐng)悟生死還需要大悲憫，大眼光，需要從別人的痛苦經(jīng)歷中找到自己的存在，找到屬于自己活著的幸福。小說中一個叫云領(lǐng)的孩子，他的父親為了二百元的好處費而幫一個南方來的老板放大禮花，被炸成了獨臂人，而他的母親也因在發(fā)廊工作被女賓客的狗咬傷而最終死去。盡管如此，活人對死者的悼念卻在生的意義上放射出了光芒。云領(lǐng)和“我”在農(nóng)歷七月十五的夜晚在清流上放河燈，寄寓著對親人的懷念，夜晚因有了明月和琴弦般的溪流而變得多情。這樣世界上的“夜晚”因此而又有了一層含義。小說結(jié)尾，那個裝著剃須刀的盒子里飛出了一只蝴蝶，“無聲地落在我右手的無名指上”，那該是丈夫的靈魂吧？那是一種安慰，也是對“我”人生的激勵。

遲子建特別善于在小說的結(jié)尾營造希望和美好的詩意氛圍，這是她一貫的審美追求。俄羅斯有一句諺語，“不要在死之前死掉了”，中國有句古語，叫“哀莫大于心死”，都說明好的心境對于生的重要。從生死的傷痛中走出來，這樣的夜晚也是新的開始，相信云領(lǐng)和“我”都有誕生的感覺。羅馬詩人卡圖盧斯在《詩歌》一詩中說：“短促的白晝之光一旦熄滅/便是永無終止的長眠的黑夜?！比绻劳鍪呛谝?，那么美好的生就是這黑夜之中的明月和潺潺的溪流。

這是一篇精致的小說，來自作家生命深處的絮語，給了我們關(guān)于生死的深刻啟迪。作家對生死的表現(xiàn)是富于技巧的，她從“我”出發(fā)，以“我”的行蹤實現(xiàn)了與許多人的融合，這種融合的過程是觀照的過程，是對生死的大思索的過程。在這方面，作家婉曲而細膩的表現(xiàn)是令人稱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