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竹平(河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論爭檔案:北村,本名康洪,基督教教徒。北村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從先鋒小說開始,1992年3月,北村因精神遇到危機皈依了基督教,成了一名虔誠的基督教徒。從此北村個人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轉(zhuǎn)型,從先鋒小說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關(guān)注人的靈魂、人性和終極價值的探索,其標志是1993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施洗的河》(以下簡稱《施》),這部小說在文壇引起了強烈反響,作為轉(zhuǎn)型之作,評論者基本上從精神層面上肯定了北村的神性寫作。
1993年5月,《當代作家評論》同期刊發(fā)了謝有順和南帆的文章,都從先鋒轉(zhuǎn)型的意義上,肯定了北村對精神向度的探尋。南帆《沉淪與救贖——讀北村〈施洗的河〉》將《施》看作一個文學(xué)事件,認為《施》的首要意義在于揭示了存在與信仰之間的關(guān)系。謝有順《先鋒性的萎縮與深度重建》把《施》看作是對先鋒的超越,認為北村提出了藝術(shù)的當代性問題。
1994年《文藝評論》第3期發(fā)表了謝有順的《我們時代的心靈史—關(guān)于北村〈施洗的河〉的闡釋》,指出了《施》之于當下的意義,稱《施》“是一部敢于直面生存,反抗黑暗的厚重之作”,“對于我們這么一個‘貧乏的時代’,《施洗的河》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與此同時,文藝界也展開了對這部小說的批評。1993年6月《花城》在北京,再是在廈門大學(xué),1994年9月下旬在福建召開了北村小說作品討論會,與會評論家一方面肯定北村的精神建構(gòu),另一方面又對其宗教解決方式表示懷疑。如南帆的《先鋒的皈依——論北村的小說》,指出《施》的缺陷:敘述單調(diào)、人物類型化、觀念化、簡單化、模式化等缺陷。王光明、王干甚至認為《施》是一部圖解基督教的作品。面對這些批評,1995年6月北村在《當代作家評論》發(fā)表《我與文學(xué)的沖突》對其創(chuàng)作做出申辯:“我只是在用一個基督徒的目光打量這個墮落的世界而已。況且文學(xué)是極其無力的,最好的文學(xué)也只能接近一種可能準確的診斷,卻從來不開藥方和治療?!?/p>
新世紀以來,評論界對《施》進行了重新審視。側(cè)重于從宗教文化視角,在基督教文學(xué)的發(fā)展體系中闡釋《施》的意義,集中地從主人公劉浪的人生經(jīng)歷入手來解釋救贖和超越的主題。但對其宗教精神的表現(xiàn)方式有爭議:即精神多元與一元的爭論。如張喜田的《北村:徘徊在天堂與地獄之間的寫作》指出了北村信神獲救的荒謬性;同時,論者還指出《施》其他方面的缺陷,如楊劍龍《論北村的創(chuàng)作與基督教文化》指出北村過于簡單化、絕對化地否定人信神之前的存在價值,簡單化地理解基督教的得救等缺點,但評論界基本上肯定了《施》在當代文壇的獨特的價值和意義。
1993年《施洗的河》(以下簡稱《施》)發(fā)表,引起了文壇的關(guān)注。因為1992年北村皈依了基督教,所以大多論者將《施》視為這一精神事件的文學(xué)產(chǎn)物。從宗教視角分析罪與罰、超越與拯救的主題,確立其在宗教文學(xué)史中的地位。論爭的焦點是如何在作品中表達宗教觀念,大多論者認為《施》是觀念小說。另外,是關(guān)于精神建構(gòu)的問題,大多肯定了《施》之于精神重建的意義,但對其宗教解決方式有不同看法。另一方面,北村是一位先鋒作家,所以有論者從先鋒遷移這一角度分析《施》的意義。大多認為《施》是北村創(chuàng)作的分水嶺和界碑。謝有順認為北村此前的創(chuàng)作是語言探索,而《施》切入當下人的精神狀況,是對先鋒的超越。南帆則認為“語言是存在之家”,不同意對先前敘事探索的否定。
本文認為《施》之于先鋒轉(zhuǎn)型的意義是如何寫“人”的問題。作者從基督教的“人性本惡”的命題出發(fā),使人在文本里獲得了心靈的豐富性和意識的幽深性,并把靈魂的內(nèi)里呈示給人看,彰顯了靈魂之惡與靈魂之掙扎,在地獄與天堂的撕扯中尋求拯救之可能。
作為一位先鋒小說家,北村《施洗的河》與此前創(chuàng)作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對人的敘述與表現(xiàn)。先鋒小說在表現(xiàn)人物時,存在三大問題:其一是指出人性的匱乏,如對人性惡的展示,但不探求匱乏的根源;其二是在對絕望與死亡的敘述中沒有指出人性完善的途徑和方向,而是把人推向深淵,缺少對人類生存境遇的終極關(guān)懷;其三是將人物符號化,缺少對人物心理向度的深層開掘。在先鋒小說中人物并不是作品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即使有人物,人物亦等同于物,余華筆下的人物是在本能支配下盲動的動物,北村前期作品中的人物是冷漠的一群。完全取消了人物的中心地位,消解了人之為人的文化內(nèi)涵、情感向度和心靈深度,人作為人的生存目的和意義也被架空。人變成零,人性也不復(fù)存在,人成為了作家主觀思想的“客觀對應(yīng)物”。人被文本化了,人物只是“一個符號,一個定語、形容詞”①。所以先鋒小說中的人物給讀者留下的印象是:模糊的人格,含混的品性,蒙昧的生存態(tài)度,行動展示取代了心靈的刻畫,再加上敘述情感的冷漠,從而使作品的內(nèi)在情感為零,而文學(xué)作為情感的產(chǎn)物,只有那些從心靈里流出的情感才能真正感動人,而先鋒作家敘述中的冷漠,恰恰反映出對人類終極關(guān)懷的漠視。
“我只是在用一個基督徒的目光打量這個墮落的世界?!雹谶@句話表明作家已開始站在基督教的立場上進行創(chuàng)作。而基督教是以心靈拯救為旨歸的宗教,原罪與救贖是基督教的核心教義,那么原罪與對彼岸的盼望就構(gòu)成了人內(nèi)心的痛苦與掙扎。所以說,基督教文學(xué)真正表現(xiàn)出了人物心靈的內(nèi)在品質(zhì)。因此,《施》的重要意義在于對人性觸目驚心的描寫,對人物內(nèi)在情感和心靈品質(zhì)的展現(xiàn)。他的筆觸已伸向了靈魂的最陰晦處,逼視靈魂的殘敗。北村對人物心靈的解剖從兩個層面入手:一是罪的根源及其表現(xiàn);二是靈與肉的沖突。
北村指出人性欠缺的根源在于,人對上帝的悖逆:“人類在伊甸園里起首犯了一個很清潔的罪,吃了那顆果子,神明明那么絕對和肯定地告誡人不得吃善惡樹的果子,一人棄絕了神的愛,起首走上了一條背離的路。”③此后人的犯罪就開始了,伊甸園外該隱殺死了亞伯,上帝對該隱的懲罰是,讓他的靈魂永遠流浪。這個故事給我們的啟示是:人性的匱乏,在于神性的缺席。而問題在于,人都有終止流浪、尋求歸宿的愿望,劉浪就是這樣一位始終保持心靈追問的痛苦者和清醒者?!妒酚扇齻€空間的故事構(gòu)成:霍童、樟板和天國?;敉且粋€鬼魅之鄉(xiāng),同樣的謀殺也在此上演,年少的劉浪就經(jīng)歷了三次謀殺:兩次試圖打父親的黑槍,把弟弟推到河里。而原因在于親情的荒寒:在劉浪眼中,父親劉成業(yè)是殘暴的,母親的愛是他想象出來的,兄弟之間是彼此仇恨的。親情的破敗,奠定了劉浪最初對人與人關(guān)系的認定:“他人即地獄”,也使他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無法建立本真和諧的關(guān)系,親情的闕如使北村小說的筆觸伸向人性的深處,裸露出匱乏的本相。所以劉浪帶著金條和手槍上路了,金錢和暴力成了此后劉浪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
作為欲望之都的樟板,呈現(xiàn)出末日的圖景:價值失序、欲望失控,到處充滿罪惡。罪的表現(xiàn)之一是欲望膨脹。在這里劉浪聽憑欲望的召喚隨波逐流,而“欲望”是一把雙刃劍,它一方面能推動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另一方面,膨脹的欲望又會使人迷失和沉淪,所以欲望又是人性的試金石。罪惡的另一表現(xiàn)是爭斗:與馬大、董云的爭斗,但是當財富、權(quán)力都滿足時,劉浪卻對生存產(chǎn)生了質(zhì)疑:有一天,劉浪突然在病中想:“本來與馬大這個人素不相識,何來仇恨?”對生存意義的質(zhì)疑,成了劉浪超越自我,走向神圣的起點。更令劉浪心生恐懼的是惡念的叢生,而自己的理性又無法控制。他可以僅憑自己的一時好惡打死愛犬,槍殺無辜的女子,把下人推向鐵軌讓其體會死亡的恐懼,趕走多年的老花匠。然而,劉浪有時也有善行,如賑濟災(zāi)民等。但是,劉浪的善舉常常會轉(zhuǎn)眼即逝,折磨與殺人的愿望瞬間淹沒他的內(nèi)心。這不僅令他人愕然,也常使劉浪本人感到猝不及防。理性對非理性的無法控制,這仿佛暗示著惡念就藏在心靈的幽暗處,并隨時會噴涌而出。這就觸及到人心理深層的復(fù)雜性和不可捉摸性。北村對人深層意識的探索表明:一、惡念就存在于人的心靈深處,人的作惡,并不是源于社會、政治、文化等外部因素,而來自人自身。二、人無法憑個人意志控制惡念的產(chǎn)生,個人意志是不可靠的。
既然在意識的底部惡念叢生,那么有自省能力的人必然會為之痛苦,甚至絕望。劉浪與董云、馬大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從來沒有放棄對靈魂的追問。而追問的結(jié)果必然會帶來靈與肉的沖突,劉浪生命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了兩位重要的女人:天如和小緞。她們代表兩種類型:圣女與浪女;代表劉浪的生命兩極:精神與欲望。天如代表靈魂和精神之光,代表向上指引的力量。北村用最富有詩意的語言描繪了她的存在,給小說留下了最迷人的段落。而小緞則是欲望的化身,象征向下墮落的力量,在劉浪眼中,她只是一個部位:屁股。片刻的歡娛給他帶來的是巨大的厭惡和恐懼。一次性事后,他對小緞?wù)f:“別擺弄你頭上的那一堆茅草了,我一看見它就想大便?!雹軜O度厭惡的情緒已很明顯。性只會一次又一次使他喪失作為人的價值,把他推向更大的虛無之中。當眼前浮現(xiàn)出天如的影子時,他常有一種墮落的感覺。對于靈與肉的關(guān)系,約翰福音道出了真諦:叫人活著的乃是靈,肉體是無益的。
由于這種靈魂的自省,使劉浪在獲得財物和女人時,并沒有獲得幸福的感覺,而是時常痛苦。正如幸福不僅是物質(zhì)的滿足,同時也是心靈的自適,在沒有獲得心靈自由之時,“詩意的棲居”便不會到達。靈與肉分裂的極致是通過病癥表現(xiàn)出來的:癲狂(劉浪得了羊角風),正如??滤f,癲狂是肉體和靈魂上的病,來自于罪、懲罰和恐懼。這種靈魂撕裂的痛苦,既然墓穴、鴉片、占卜都無法消解,當無處逃遁之時,絕望便瞬息彌漫心間。人的生存就出現(xiàn)了危機。
然而,“意義一旦有了危機,所有人的努力,被證明是徒勞的,真正的恐懼就產(chǎn)生了,他有了一個曠野的地位,并且試圖呼告,但即使走至人類的盡頭,也只還有人類的氣味,巨大的尷尬擊潰人最后的自信?!眲⒗嗽谌说谋M頭,如果沒有神的到場,他就會走向死亡,假如神圣出現(xiàn),他就會得救變成一個新人。劉浪的獲救是通過懺悔和祈禱完成的,懺悔是一種自我更新的欲望,而祈禱于基督教,則是一種“圣靈”的本質(zhì)體現(xiàn),即“上帝在我們心中做工并把我們的整個存在提升到上帝身旁的一種行動”。劉浪的祈禱表現(xiàn)出靈魂凈化的渴望,劉浪最終在絕望中奔向了神圣的信仰,在獲得信仰之后,他盡力去救助仇敵馬大,達到了舍勒所說的“人所能達到的最高的境界”⑤,獲得了人性的完善。
這也是《施》與先鋒小說的一個區(qū)別,先鋒小說中的人物缺少反抗黑暗的勇氣,“死亡”幾乎成了人物唯一的選擇。然而人之為人就在于他能不停地反抗既存的事實向神圣存在趨近,所以說《施》的寫作始于先鋒小說的終結(jié)處,劉浪始終保持著對自我靈魂的反省,從而使超越成了可能,最終獲得了新的生命。
① [法]羅蘭·巴爾特:《S/Z》,屠友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② 北 村:《我與文學(xué)的沖突》,《當代作家評論》,1995年第4期,第65頁-第67頁。
③ 北 村:《愛能遮掩許多的罪》,《鐘山》1993年第6期,第23頁-第25頁。
④ 北 村:《施洗的河》,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
⑤ 舍 勒:《愛的秩序》,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