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仰奮
卡斯特羅《漂泊者》中的跨文化接待倫理分析
張仰奮
卡斯特羅的小說《漂泊者》描寫了華人作為外來者在澳大利亞的地位和處境,表現(xiàn)了他們在全球化背景下所遭遇的跨文化接觸與碰撞。根據(jù)法國哲學家德里達的接待倫理,我們探討了《漂泊者》中的跨文化接待方式,剖析了華人在澳洲做客的艱難,恪守白人的規(guī)則。而制定規(guī)則的白人主宰接待的法則,成為接待的主人,他們對異客的排斥使華人永遠處于一個“外來者”的角色,無法成為真正的主人。
德里達;接待倫理;卡斯特羅;《漂泊者》;跨文化接待;澳洲華人
接待賓客是文明社會的重要禮儀,古今中外熱情接待客人的文學作品比比皆是。2500多年前的孔子就有“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好客詞句。唐代詩人杜甫久經離亂,在入蜀之初安居成都草堂后,賦詩《客至》道: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馀杯。
詩句體現(xiàn)了詩人寂寞之中,佳客臨門,喜出望外,盛情待客的禮儀?!盎◤讲辉壙蛼撸铋T今始為君開”流露出主人因客至而歡欣的“迎客”心情。“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則表達了主人竭誠盡意的盛情,卻又因“酒菜欠佳”而歉仄的“待客”態(tài)度?!翱吓c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馀杯”則讓我們感受到既是主人(屋主)又是客人(初來乍到)的詩人和諧的鄰里關系。
昔日待客以禮,賓主盡歡顏的接待方式,在經濟全球化的今天,隨著國際間的移民、難民、外來勞工等的不斷涌現(xiàn),跨文化交際的日益頻繁,民族主義凸現(xiàn),文化權利關系出現(xiàn)失調。如何履行“客”與“主”的關系,如何做“主人”或“客人”,如何接待“來者”這些問題是當今社會不容忽視的問題,亦是許多學者關心的課題。本文擬用德里達的接待倫理分析澳大利亞華裔作家卡斯特羅描寫華人移民的作品《漂泊者》(Bird of Passage),探討小說中的跨文化接待方式—華人如何“作客”?當?shù)厝嘶虬兹巳绾谓哟??客旅中的華人如何回應當?shù)厝说慕哟?/p>
接待泛指與他人分享空間、時間、飲食或其它用品的行為。在古希臘及希伯來文化傳說中,歡迎他人到來,待客如友,慷慨提供主人的居所,照料來者飲食,這些都是不成文的社會習俗。接待對主人及客人來說,均是負欠,主人有責任向客人邀約,而客人也有回報接待的責任。由此可見,接待看似一種美德,實則蘊含權利或暴力的法則,主人是慷概邀約的主體,是權力的施與者,主人可決定誰被邀請,可以掌控接待的時間、地點及方式等。客人則有服從的義務,聽從主人的安排。
接待倫理(ethics of hospitality)是20世紀中葉法國哲學家德里達十分關心的課題,因為其猶太人的身份,被同學冷落孤立,甚至因此中止學業(yè),“異客”的心理在德里達的心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這使他對接待倫理異常興趣,并能以人文關懷的心理來審視接待倫理,審視國際間的交往、友誼及包容。
德里達的接待倫理以康德(Immanuel Kant)所提出的世界主義的構思為依據(jù),康德所定義的“接待”是“當一位外國人到達另一個國家時,不被視為敵人對待的權利”(2005:118)。其“接待”概念根植于“世界公民”意識與容忍差異的觀念之上,康德認為不同國籍的人同是地球的居民,外來者可到訪任何國家,而不受敵視。在容忍架構下,自我與他者都是地球的居民,所有人都享有分享地球的權利。因此,外來者縱使來自異文化,其風俗習慣、宗教信仰均應受到容忍。康德發(fā)展世界主義的目標是國際間永久的和平,其方式則是在國際間建立世界秩序,維護外來者到訪與作客的權利,友善對待外來者,表現(xiàn)一種對外來者的普遍接待(universal hospitality)的倫理責任??档滤U釋的“普遍接待”概念源自“法律所規(guī)范的義務、權利及責任”(2005:4)。法律賦予接待者若干義務、權利及責任接待他人。因此,接待是自我與異文化他者之間的契約責任(Kant:118),約束自我與他者維持法定關系?;诖朔N約定,不同國家及文化的居民擁有地球的所有權,“因為地球只有一個,不同國家人民不會永遠散居各地”(Kant:118)??档滤鲝埖氖澜缰髁x與接待形式是建立在國家主權的基礎上,受到國家邊界、國家機構等的制約,有其局限性。
德里達將康德國家層次的接待延伸至個人層次的接待。德里達指出:接待是權利,責任,義務,像朋友一樣歡迎陌生人/外國人,但其先決條件是接待來者、同意來者居住、給予庇護的人是一家之主,在自己家中仍維持權威,主人在關照自己的同時,也能考慮、關照仰賴自己的他人。因此接待是確認一家之法,他家之法,某處所之法,(這些處所包括家、旅館、醫(yī)院、庇護所、家庭,城市,國家,語言等);德里達還認為:我開放我家,不只對(具有某種身分或社會地位的)外人開放,也對絕對的、未知的、無名他者開放,我提供處所,允許他者進入,允許他者抵達,享用我提供的處所,不要求他者回報,也不過問來客是誰(2000:25)。
對德里達而言,絕對接待意謂一扇永不上鎖的門。更準確地說,“絕對接待”代表毫無條件,不過問或確認任何政治或法律身份,不需任何證件,也不需任何法律、倫理或政治義務。在無條件絕對接待情況下,介于主人與客人間的門坎將被移除,外人變?yōu)橹魅耍鋵ω斘锏乃袡鄬⒈怀姓J。德里達式“來者不拒、欣然接納”的接待本質,是他針對當前世局混亂、文化沖突后所開的藥方。然而,如同德里達所揭露,接待倫理隱涵一套吊詭邏輯與權力失衡的緊張關系,德里達以法文l’étranger說明,l’étranger可以指“外來者”(foreigner),也可指“陌生人”(stranger),其語義之曖昧,喻示客人是永遠的“外來者”及“生人”(foreigner as stranger)(2000:30);一旦主人展現(xiàn)接待的行為,訪客就一再被證明是外來/陌生人,不是自己人。接待看似給予訪客自由到訪的權利,但是接待者在決定接待誰,如何接待,何時接待時,也顯示“主人”擁有控制接待行為的權力。接待的法則不但為主人維系權威的法則,也是控制地盤的法則。
接待的目的是使賓至“如歸”,既然是“如”歸,就表明接待永遠無法“回家”,而接待又必須處于隨時準備的狀態(tài),因此接待便陷入了一種“賓至如歸”及“無法回家”的尷尬(Derrida:23),主人和客人總無法消除外人或客人的“陌生感”。
《漂泊者》是澳大利亞最早描述華人移民經歷的小說之一。在小說中,作者描寫了在澳大利亞的中國移民和那些被看作是“亞洲人”的外來者的地位和處境。同時,《漂泊者》將亞裔澳大利亞主人公作為后現(xiàn)代主義的個人放在全球背景下進行考察。在小說中時??梢砸姷娇缥幕慕佑|和碰撞,可以見到亞裔澳大利亞主人公以一種后現(xiàn)代的、超越國家的世界主義聲音在說話,所有這些都與那種局限于國家范疇和國家認同的觀念格格不入。
《漂泊者》由兩條主線構成:一條是19世紀中葉的教師羅云山,由廣東飄洋過海來到澳洲的淘金礦工,在經歷了諸多劫難后如候鳥般返回故鄉(xiāng);另一條是20世紀的澳洲華人西莫斯·歐陽,因出生和血緣而飽受歧視和排斥,在百無聊賴之際開始從舊紙堆里尋覓祖先的蹤跡,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羅云山的生活。小說的主題之一是文化移植與生存錯位,不管是羅云山還是西莫斯,都強烈地感受到了自己從原有的文化土壤中被連根拔起,卻又始終無法在新的文化土壤中生根的痛苦。在白人的無端迫害下,華人連基本的生命保障都沒有,更談不上人格尊嚴。小說中一張針對華人的告示就是明證,它表明白人可以對華人“扯掉辮子;倒吊在礦井口;用繩子套住脖子,吊在馬身后拖;燒掉帳篷;讓他站在木桶上,把他的耳朵釘在樹上”。在白人淘金工的眼里,華人幾乎等同于動物,是次等的生命,他們可以對其為所欲為,包括使用這些令人發(fā)指的酷刑。在這樣殘酷的社會環(huán)境下,離鄉(xiāng)背井的華人們根本無從實現(xiàn)幻想,他們在異域社會不是淪為奴隸,就是帶著回國夢死去。通過羅云山的視角,卡斯特羅真實刻畫了早期華人移民的漂泊不定、無處扎根的尷尬處境,更揭示了澳大利亞民族主義的狹隘性和危險性。德里達所說的向“絕對的、不知的、不知名的他者”提出邀約(2000:25)。然而此種邀約在羅云山的身上卻無法成立,身為一位到澳洲淘金的華人,羅云山被告知身在澳洲,須放棄自己的習慣、語言或名字,恪守規(guī)則——白人的規(guī)則。制定規(guī)則的白人主宰接待的法則,成為接待的主人,也決定“來者”既非“客”,也非“主”,永遠無法成為主人之命運。
但是這種傳統(tǒng)民族主義對外來文化的敵視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減弱。身為華裔澳大利亞人的西莫斯也無法改變自己的“非主非客”人生境遇。西莫斯雖然出生于澳洲,有華人血統(tǒng),但他自嘲對那些喜歡探究國籍的人來說,他“既是又不是”所謂的澳洲出生華人(Australian born Chinese),他相信自己本名應為“Sham Oh Yung”,卻在孤兒院被愛爾蘭神父改為愛爾蘭名字“Seamus O’Young”,沒任何證件證明他的身分。從名字上看,他是愛爾蘭人;從膚色上看,他是華人;從公民權上看,他是澳洲人;結果是,他什么也不是,徒具「假」(sham)名。西莫斯黑發(fā)黃膚,眼小鼻塌,外表不折不扣是亞洲人,卻有藍色眼睛,學校里,他被視為異類。他不懂華語,唐人街“奇怪的語調”讓他感到孤立,他承認自己猶如難民或浪民,頭腦與心靈被錯置。我不來自任何國家,也無法回歸任何國家……是個無國籍的人(Castro:8-9)。一般人不把他當成是澳洲人。有一次應聘教師職位,西莫斯被要求做閱讀試卷,之后才知道只有外國人才要做這類試卷。每當他進入一個新的學校或單位,他的名字、國籍及身份常被詢問。正因為沒有證件,國籍身份又無明確定位,西莫斯常被孤立或敵視。因而,“不過問身份”、“不需要任何證件”的絕對接待只是德里達針對當時世局混亂、文化沖突后所開的藥方?,F(xiàn)實卻是對“異客”的排斥。
因為沒有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相貌,他在當代澳洲社會也是處處碰壁。在求職時,盡管他解釋自己是澳大利亞人,雇主仍一廂情愿地認定他是中國人;在申請獎學金的閱讀測試中,主考官們自然地期待他能說出一口流利的漢語;在養(yǎng)父母家,養(yǎng)母理所當然地為他準備米飯,認為他天生就喜歡米飯;這種根深蒂固的種族偏見使得既不會說漢語,也不喜歡吃中國食物的西莫斯陷入了被社會遺棄的狀態(tài)中。他精神上的不穩(wěn)定性也與他拒絕將自己歸類于某個種族或種族類別有關系。作為新一代移民,西莫斯無法在澳大利亞社會中找到自己的歸屬。他跟其祖先一樣永遠是“他者”,永遠處于一個“外來者”的角色。正如德里達所說,接待陷入了一種“賓至如歸”及“無法回家”的尷尬(2000:23)。
需要指出的是,德里達告訴我們 “絕對好客”和“永久和平”的不可能,并不意味著放棄對二者的向往和追求,而是要努力去實現(xiàn)“不可能之可能”,“以無條件的名義真正介入到好客的條件中去”。澳大利亞單一的民族主義決定了西莫斯只能在羅云山的日記中探索祖先的根源。在小說的末尾,西莫斯為了擺脫民族主義對他的困擾,“將自己融入人類的長河,在這個長河中,他以前從來不是它的一滴水?!蓖ㄟ^西莫斯的改變,卡斯特羅似乎表達了一種超民族主義觀念,即只有單一、正統(tǒng)的民族主義溶解在世界多元文化當中,國家才能真正地走向世界主義,因為“跨越國界、跨越國家類型、民族和本質的新的組合正在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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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0)02-0103-03
張仰奮(1964-),男,碩士,廣東大埔人,嘉應學院(廣東梅州514015)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跨文化交際學、應用語言學與外語教學。
2009-11-01